王 煒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論梁啟超的小說觀及其建構邏輯
王 煒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梁啟超由傳統(tǒng)小說論重“箴規(guī)”轉(zhuǎn)向重“群治”,由重勸善懲惡到重提升民智。梁氏將小說置于“民—群—國家”這一政治框架之中,并使之形成完整的、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意義統(tǒng)系。梁啟超的小說觀自有其內(nèi)在的建構邏輯:小說的基本特質(zhì)是“易入人心”,因此,小說具有“新民”的功能,小說能發(fā)揮重要的“群治”作用,有助于提升民智,祛除積弊,建設“盛強之國”。全面地考察梁啟超的學術思想,可以看到,梁啟超稱“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視之為開通民智之津梁、涵育民德之工具,只是在小說置于政治架構中,才具備有效性。當梁啟超在學術領域內(nèi)討論小說時,他并不認為小說具有超逾其他文本類型的價值。
梁啟超 小說觀 政治構架 新民 群治
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橫濱刊行《新小說》雜志,并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大聲疾呼“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1],從而開啟“小說界革命”之端始。梁啟超的主張之所以能在小說界引發(fā)一場“革命”,是因為梁啟超既承續(xù)了傳統(tǒng)社會對小說的定位,又將小說置于全新的關系系統(tǒng)——“國家”等近現(xiàn)代政治架構之中,重新估定了小說的價值。
梁啟超一貫重視小說的實用性。1897年,梁啟超在《變法通議·論幼學》中提出,要改變積貧積弱的局面,必須“盡取天下蒙學之書而再編之”[2]。這些“蒙學之書”有7類,其中說部書即小說,是非常重要的一類。梁啟超認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3],“今宜專用俚語,廣著群書:上之可以借闡圣教,下之可以雜述史事,近之可以激發(fā)國恥,遠之可以旁及彝情,乃至宦途丑態(tài)、試場惡趣、鴉片頑癖、纏足虐刑,皆可以窮極異形,振厲末俗。其為補益,豈有量耶”[4]。
梁啟超重視小說的現(xiàn)實功用,強調(diào)小說與“群治”間的關系,實有其歷史必然性。
首先,小說具有“易入人心”的特點。明清時,不少論者均談到,小說系“綺語,事鄙而情真,易于留人之眼,博人之歡”[5]。小說的情節(jié)曲折,“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日誦《孝經(jīng)》、《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6]。相較之下,經(jīng)、史等書籍,“莊語辭嚴而意正,不克解人之悶,釋人之愁”[7]。因此,“舉世之人,每見道義之書,則開卷交睫;若持風雅之章,則卷不釋手”[8]。
近代,小說“易入人心”的性質(zhì)進一步得到強化。梁啟超的老師康有為在《日本書目志》中說,小說“易逮于民治,善入于愚俗”,“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學之人少,而粗識之無之人多。《六經(jīng)》雖美,不通其義,不識其字,則如明珠夜投”[9]。嚴復等也談到,說部之書“入人之深,行世之遠,幾幾出于經(jīng)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風俗,隨不免為說部所持”[10]。梁啟超對小說給予特別的關注,正是基于小說“易入人心”的特性。梁啟超指出,小說語言通俗,引人入勝,具有熏、浸、刺、提等效用,可以在潛移默化中影響民眾:“小說之為體,其易入人也既如彼,其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類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說,此殆心理學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萬國凡有血氣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縣神州之民也?!盵11]因此,小說起到的作用,是六經(jīng)、正史、語錄、律例等無法比擬的:“六經(jīng)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諭,當以小說諭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盵12]
其次,中國早期的小說雖被視為“叢殘小語”,但人們往往將小說與社會政治作用突出的“史”相提并論。如干寶著《搜神記》“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13],被稱為“鬼之董狐”[14];官修史書也多有將“小說”列入史部者。特別到了清代,時人大多認為,小說與“正史”有密切的勾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五代劉崇遠撰《金華子雜編》說:“其于將相之賢否,藩鎮(zhèn)之強弱,以及文章之吟詠、神奇鬼怪之事,靡所不載,多足與正史相參證。”[15]《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明代王世貞撰《觚不觚錄》說:“世貞弱冠入仕,晚成是書,閱歷既深,見聞皆確,非他人之稗販耳食者可比,故所敘錄,有足備史家甄擇者焉?!盵16]由此,近代梁啟超將小說提到至高的地位,認為小說有改良群治,新人心、新道德、新政治等作用,并非不著實際的空言高論。
從根本上來看,梁啟超的小說理論與傳統(tǒng)小說觀之間的聯(lián)系,主要是歷史的,而非邏輯的。梁啟超先后發(fā)表了《變法通議·論幼學》(1897年)、《〈蒙學報演義報〉合序》(1897年)、《譯印政治小說序》(1898年)、《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1902年)、《告小說家》(1915年)等文章,對傳統(tǒng)小說論的觀點進行了調(diào)整,并對其中重要的內(nèi)涵做了置換。這一系列文章推動了小說功能論由傳統(tǒng)向近代的轉(zhuǎn)型,即由傳統(tǒng)的“箴規(guī)”轉(zhuǎn)向近代的“政治”、“群治”,由提升民“德”轉(zhuǎn)向喚醒民“智”。
在傳統(tǒng)社會中,學人多著眼于小說的“箴規(guī)”功能。張維屏談到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時說,紀昀“即于此寓勸戒之方,含箴規(guī)之意。托之于小說而其書易行,出之以諧談而其言易入。然則《閱微草堂筆記》數(shù)種,其覺夢之清鐘,迷津之寶筏乎?”[17]然而,在梁啟超看來,小說不僅僅起到“勸戒”、“箴規(guī)”之用,更重要的是有資于政治、群治。梁啟超指出,“西方教科書之最盛,而出于游戲小說者尤伙,故日本之變法,賴俚歌與小說之力”[18];“彼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因此,“特采外國名儒所撰述,而有關切于今日中國時局者,次第譯之,附于報末”[19],以期培養(yǎng)國人的政治熱情。
隨著小說的作用由“箴規(guī)”轉(zhuǎn)向“群治”,小說依然保持著“易入人心”的特性,但是,小說教化的向度卻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傳統(tǒng)的小說論者重視小說維持風化的功能,往往強調(diào)小說對“德”的陶育效用,而梁啟超等近代學人則關注的是小說對“智”的提升作用。
明清兩代,論及小說者大多認為,小說的基本功能是勸善懲惡。胡應麟說:“小說何為而作也?曰:以勸善也,以懲惡也。夫書之足以勸懲者,莫過于經(jīng)史,而義理艱深,難令家喻戶曉,反不若稗官野乘福善禍淫之理悉備,忠佞貞邪之報昭然,能使人觸目儆心,如聽晨鐘,如聞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為無補也。”[20]人們普遍認為,小說價值在于扶持世道人心:“有心世道者,茍能從風雅一途,醒人以處正之獲吉若斯,挾邪之得禍若斯,則細瑣俚鄙之談,未嘗無補于世道人心也?!盵21]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也多持這種看法?!都魺粜略挕返淖髡喏挠釉谧孕蛑姓f:“今余此編,雖于世教民彝,莫之于補,而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之一義云爾?!盵22]紀昀作《閱微草堂筆記》,其目的也在于,“小說稗官,知無關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23],他屢屢表示,自己寫小說“大旨期不乖于風教”[24]。
在康、梁等近代學人看來,從小說“易入人心”的性質(zhì)出發(fā),創(chuàng)作、推廣小說的根本目的在于喚醒民“智”。邱煒萲論及小說的作用說:“欲謀開吾民之智慧,誠不可不于此加之意也?!盵25]梁啟超指出:“世界之運,由亂而進于平,勝敗之原,由力而超于智,故言自強,今日以開民智為第一義?!盵26]要開啟民智,就必須借助小說以啟蒙民眾:“在昔歐洲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經(jīng)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之于小說。于是彼中輟學之子,黌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儈、而農(nóng)氓、而工匠、而車夫馬卒、而婦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為之一變。”[27]
總體來看,梁啟超在承繼傳統(tǒng)的基礎上,對小說的功能論、價值論進行重構,促進了小說觀念由傳統(tǒng)向近代的轉(zhuǎn)型。
梁啟超之所以能推動小說觀念的轉(zhuǎn)型,根本原因在于,梁啟超論小說時,其建構邏輯與傳統(tǒng)社會中小說論者有根本區(qū)別。在傳統(tǒng)社會中,論者大多認為,小說與世道人心相關,但小說與世道人心的具體聯(lián)系何在,小說在何種程度上、以什么方式影響世道人心,卻語焉不詳。梁啟超則從根本上調(diào)整了小說觀的建構邏輯。在論小說的系列文章中,梁啟超將“一國之小說”與“一國之民”、族群,進而與國家等統(tǒng)合為一體,并使之形成完整的、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意義統(tǒng)系。
梁啟超認為,在國家這一宏闊的政治構架中,小說的作用主要有三:
首先,借助小說,可以對“民”的身份、性質(zhì)進行改造。
在傳統(tǒng)社會中,“民”被置于“君—民”的架構之中?!熬迸c“民”具有對應性,但并非統(tǒng)一體?!懊瘛北灰暈樯琊⒅?,在社會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尚書·夏書》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28]。但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也有這樣的預設:“民,眾萌也?!薄肮胖^民曰萌。漢人所用不可枚數(shù)。……故注云變民言萌,異外內(nèi)也。萌猶懵懵無知兒也?!盵29]傳統(tǒng)社會中的“民”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數(shù)量上的多;二是無知者,無法形塑自我的形象。這自然生出“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的吁求[30],也就是“民”以“食”、以個體的生存為追求目標,只有自我的欲求,缺乏對群體的關注能力。因此,必須有“王者”處理社會事務,對“民”進行治理,協(xié)調(diào)個體間的利益需求,“民”才能融構成為一個整體。杜佑撰《通典》中有“天生烝人,樹君司牧,是以一人治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之說[31],這一方面強調(diào)天下乃“民”之所有,而非一人之私產(chǎn);另一方面也清楚地表達了“民”無自治的能力,天需“樹君司牧”而治之的思想??傊?,在傳統(tǒng)社會中,“民”雖為社稷之邦本,但并不具有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能力,因此,“民” 缺乏自我治理的可能性與可行性,更不具有自治的合理性及合法性。
梁啟超等近代學者對“民”的概念進行了細致的剖析:“人群之初級也,有部民,而無國民。由部民而進為國民,此文野所由分也”,“群族而居,自成風俗者,謂之部民。有國家思想,能自布政治者,謂之國民”[32]。君、民架構之中的“民”是“部民”,沒有自治的能力及訴求,而“國民”則能“自布政治”,與國家具有同一性、同構性。為此,梁啟超等近代學人以建立新型的國家為旨歸,著手從根本上重構“民”的形象,以改變傳統(tǒng)社會君治民從的基本價值觀念,促使民眾自治意識的萌生。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更徹底地由“新政”轉(zhuǎn)向“新民”。1902年到1906年,梁啟超用“中國之新民”的筆名發(fā)表系列文章,后結(jié)集為《新民說》。所謂“新民”,包含著兩個層面:一是人各新, “民”中的每一個個體都具有獨特的精神、力量、知識;二是人自新,民皆有自我提升的需求。其中,促進民求“自新”,乃當下第一要務:“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而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孕轮^也,新民之謂也?!盵33]
圍繞著培育新型的國民、“民之各自新”的目標,小說自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在各類書籍中,六經(jīng)等“下筆必效古言”,“故婦孺農(nóng)氓,靡不以讀書為難事”,小說則“淺而易解”、“樂而多趣”[34],“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35];小說又能將人的情感、生存情狀“和盤托出,徹底而發(fā)露之”,“常導人游于他境界,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36]。因此,可以利用小說“易入人心”的特點,借小說以化育民眾,重構“民”的身份和特質(zhì),實現(xiàn)“新民”:“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37]小說經(jīng)由對“一國之民”的陶育,與國家的道德、宗教、政治、風俗、學藝、人心等具有直接的、必然的聯(lián)系,在建構新的價值統(tǒng)系時能夠發(fā)揮重要的影響。
其次,小說具有“群治”的作用。
在人各新、人自新的基礎上,“民”終而聚合成為“群”:“知吾身之所生,則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壽命之所以彌永,則知國脈之所以靈長矣。一身之內(nèi),形神相資;一群之中,力德相備。身貴自由,國貴自主。生之與群,相似如此?!盵38]在傳統(tǒng)社會中,“民”沒有意識到個體存在的權利以及應當承擔的義務,因此,無法自治,需要君來治理;實現(xiàn)“新民”之后,每個個體都重視自我的個性和需求,在此基礎上,就會自覺地聚合而成為“群”,“君”自然失去其存在的意義。由此,梁啟超等近代學人所說的“群”與傳統(tǒng)社會對“群”的定義有了根本的區(qū)別。傳統(tǒng)社會注重“群”形成的自發(fā)性,《說文解字》解“群”說:“從羊君聲”,“羊性好群,故從羊”[39]。梁啟超等近代學者更強調(diào)“群”的自覺性、合目的性,強調(diào)個體有意識地聚攏在一起,形成合力,以完成某個特定的目標。梁啟超在《變法通議·論學會》中說:“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獨。獨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強。星地相吸而成世界,質(zhì)點相切而成形體。數(shù)人群而成家,千百人群而成族,億萬人群而成國,兆京陔秭壤人群而成天下?!盵40]“民”如果只是個體獨立的存在,就會塞、會愚、會弱,只有最終聚合而為“群”,每個個體才能發(fā)揮巨大的影響力。
更重要的是,由“新民”構成的“群”與傳統(tǒng)社會中的“群”有根本不同,“群形質(zhì)為下,群心智為上”[41]。為此,梁啟超在倡揚小說的“群治”作用時,重視的是小說對民眾心智的提升。梁啟超進而對傳統(tǒng)的小說及其思想內(nèi)容進行批判,以凸顯“新”小說在“新民”過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梁啟超指出,在傳統(tǒng)社會里,小說也對“群”產(chǎn)生了影響,但多是負面的:“吾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可以識矣。吾中國人狀元宰相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江湖盜賊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盵42]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滿是狀元宰相、佳人才子、江湖盜賊、妖巫狐鬼等內(nèi)容,這顯然無助于“新民”以及新型族群的形成。但對于民眾來說,小說“已如空氣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與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氣而茍含有穢質(zhì)也,其菽粟而茍含有毒性也,則其人之食息于此間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慘死,必墮落,此不待蓍龜而決也。于此而不潔凈其空氣,不別擇其菽粟,則雖日餌以參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終不可得救”[43]。為此,梁啟超指出,根據(jù)小說易入人心的特點,發(fā)揮小說的積極影響:“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如果能“新”小說,改變傳統(tǒng)社會中小說對民眾影響的向度,就可以重構小說的作用和價值,使小說起到積極的“群治”作用。
第三,小說有助于祛除積弊,建設“盛強之國”。
在小說對民、群產(chǎn)生影響的基礎上,梁啟超進一步提出:“今日提倡小說之目的,務以振國民精神,開國民意識,非前此誨盜誨淫諸作可比?!盵44]
在梁啟超等近代學人看來,民自覺、自立后形成群,群而后成國:“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群有數(shù)等,社會者,有法之群也。社會,商工政學莫不有之,而最重之義,極于成國?!盵45]國民素質(zhì)的高低直接決定了國家的命運和前景:“國民之文明程度低者,雖得明主賢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則其政息焉;國民之文明程度高者,雖偶有暴君污吏,虔劉一時,而其民力自能補救之而整頓之?!盵46]國家、民族發(fā)展之根本在于“國民意識”的提升:“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非爾者,則雖今日變一法,明日易一人,東涂西抹,學步效顰,吾未見其能濟也。夫吾國言新法數(shù)十年而效不睹者,何也?則于新民之道未有留意焉者也?!盵47]在近代“國家”的建立過程中,“民”的素質(zhì)直接影響到群、國家的各個方面:“凡一國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國民獨具之特質(zhì)。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盵48]但時下的社會現(xiàn)狀是,“我支那人非無愛國之性質(zhì)。其不知愛國者,由不自知其為國也”[49]。具體來說,“今中華積弊最重大者計有三端,一鴉片,一時文,一纏足。若不設法更改,終非富強之兆”,小說作家可以“撰著新趣小說,合顯此三事之大害,并祛各弊之妙法,立案演說,結(jié)構成編,貫穿說部,使人閱之心為感動,力為革除”[50]。通過小說的教化作用,民智得到提升,諸弊得以祛除,“國民皆以愛國為第一之義務,而盛強之國乃立”[51]。由此,在梁啟超等諸多學人的論述中,小說與近代國家的建構之間形成了因果關系。
總體來看,梁啟超在論及小說的作用和價值時,設計了嚴密的邏輯鏈環(huán),即“民—群—國家”。梁啟超將小說置于這一特定的關系系統(tǒng)之中,小說不再只是起到箴規(guī)勸戒、補救世道人心等輔助作用,而成為提升民智、建立“盛強之國”的根本動力。梁啟超的小說理論與傳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是,梁啟超并非簡單地重復歷代不斷層積的小說觀念。梁氏論小說的系列文章,標示出近代小說觀與傳統(tǒng)小說觀之間的斷裂,成功地重構并高揚了小說的價值。
梁啟超對小說地位與作用的高揚,只有置于特定的結(jié)構系統(tǒng)中,才具有意義。梁啟超稱“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52],視之為開通民智之津梁、涵育民德之工具,是在國家意識的啟蒙、民眾教化等框架中討論小說的功能與價值。從學術的角度觀照小說時,梁啟超對小說另有定位。
梁啟超提出在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外,小說應自成統(tǒng)系,列為獨立的一部,而不是如傳統(tǒng)那樣,把小說著述分割開來,附屬在經(jīng)史子集各部。“小說學之在中國,殆可增七略而為八,蔚四部而為五者矣。”[53]在傳統(tǒng)目錄學分類的基礎上增設“說部”這一設想,并非始自梁啟超。清代,乾嘉時期的重要學者趙翼(1727—1814)曾提出:“近代說部之書最多,或又當作經(jīng)、史、子、集、說五部也?!盵54]康有為在《〈日本書目志〉識語》中也談道:“可增七略為八、四部為五,蔚為大國,直隸王風者,今日急務,其小說乎!”[55]李光廷(1812—1880)分說部為二類,“穿穴罅漏、爬梳纖悉,大足以抉經(jīng)義傳疏之奧,小亦以窮名物象數(shù)之源,是曰考訂家,如《容齋隨筆》、《困學紀聞》之類是也;朝章國典,遺聞瑣事,巨不遺而細不棄,上以資掌故而下以廣見聞,是曰小說家,如《唐國史補》、《北夢瑣言》之類是也”[56]。近人劉師培(1884—1919)有《論說部與文學之關系》一文,將說部分為考古之書、記事之書、稗官之書三類。夏曾佑、嚴復等也都用“說部”一詞。這表明,從知識統(tǒng)系的建構上,梁啟超等清代及近代學者大多認同設立說部的倡議,認可小說的獨立地位。
但是,梁啟超認為在學術研究領域,小說并不具有超逾其他文本類型的作用和價值。梁啟超在《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一文中談到國學入門的基本書籍,主要包括“四書、《易經(jīng)》、《書經(jīng)》、《詩經(jīng)》、《禮記》、《左傳》、《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或《通鑒紀事本末》)、《宋元明史紀事本末》、《楚辭》、《文選》、《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柳河東集》、《白香山集》。其他詞曲集,隨所好選讀數(shù)種”,“以上各書,無論學礦、學工程學……皆須一讀。若并此未讀,真不能認為中國學人矣”[57]。在此,梁啟超所說的國學入門書籍并不包括他本人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等文章中大力推揚的“說部”。
梁啟超甚至反對將“說部”書作為國學的入門書籍。胡適曾擬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胡適說:“國學在今日還沒有門徑可說……對初學人說法,須先引起他的真興趣……在這個沒有門徑的時候,我曾想出一個下手的方法來……這個書目的順序便是下手的法門?!盵58]梁啟超對胡適的這個書目毫不客氣地批評說:“我最詫異的:胡君為什么把史部書一概屏絕!一張書目名字叫做‘國學最低限度’,里頭有什么《三俠五義》、《九命奇冤》,卻沒有《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豈非笑話?若說《史》、《漢》、《通鑒》要‘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設想’才列舉,恐無此理。若說不讀《三俠五義》、《九命奇冤》便夠不上國學最低限度,不瞞胡君說,區(qū)區(qū)小子便是沒有讀過這兩部書的人。我雖自知學問淺陋,說我連國學最低限度都沒有,我卻不服?!盵59]“我的主張,很是平淡無奇。我認定史部書為國學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幾部經(jīng)書幾部子書之外,最要緊的便是讀正史、通鑒、宋元明紀事本末和九通中之一部分,以及關系史學之筆記文集等,算是國學常識,凡屬中國讀書人都要讀的?!盵60]梁啟超說,胡適將《三俠五義》作為國學的基本入門書,是因為胡適混淆了個人研究興趣與普泛的學術史之間的區(qū)別:“胡君致誤之由,第一在不顧客觀的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胡君正在做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這個書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徑和所憑的資料(對不對又另是一問題,現(xiàn)在且不討論)。”[62]梁啟超不反對研究《三俠五義》,但“平心而論,做文學史(尤其做白話文學史)的人,這些書自然該讀。但胡君如何能因為自己愛做文學史便強一般青年跟著你走”[61]。由此可見,梁啟超在推揚“說部”時,只是將之作為啟蒙讀物,而不是在學術研究的框架內(nèi)高揚小說的地位。在學術研究的領域內(nèi)討論小說時,梁啟超認為,小說只是文學研究的一個分支,而不是學術研究的主流和重點。
從這個角度來看,周作人批評梁啟超說:“今言小說者,莫不多立名色,強比附于正大之名,謂足以益世道人心,為治化之助。說始于《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63]這表明,周作人實未能領略梁氏的深意。梁啟超在論及小說時,并非“強比附于正大之名”。 梁啟超在政治、學術等不同的統(tǒng)系內(nèi)討論小說時,他對小說功能、價值的定位各有不同:在政治的框架內(nèi),梁啟超認為小說可以起到啟蒙發(fā)智的作用,可以影響一國之民,從而促進“盛強之國”的建立;在學術研究的領域中,梁啟超并不認為小說可以涵蓋一切。梁啟超對小說功能、價值等的定位,實有其內(nèi)在的、合理的建構邏輯。有學者談到梁啟超說,“梁啟超雖然提升了小說研究的地位與影響,將小說編織進中國民族國家的現(xiàn)代性敘事中,卻在小說研究新范式的建構方面,沒有提供太多的重要成果”[64]。的確,梁啟超自始至終都是在國家的架構下高揚小說的地位和價值,為小說建構新的關系系統(tǒng);小說,并非學術研究的主流和重點,他并不打算從學術的角度對小說進行深入的研究。
總體來看,梁啟超在學術、政治等領域內(nèi)討論小說時,并非不加辨析地一味高揚小說的作用和價值。梁啟超將小說置于“民—群—國家”這一框架之中,將之作為開啟民智的工具。只是在這一邏輯構架中,梁啟超才稱“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由此,梁啟超的小說觀既有其充分的歷史依據(jù),又具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有效性。梁啟超對小說的這種明確定位,無疑是“小說界革命”能產(chǎn)生影響的重要因素之一。
注釋:
[1]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89頁。
[2] 梁啟超:《變法通議》,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7頁。
[3]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0頁。
[4] 梁啟超:《變法通議》,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7頁。
[5] 古越蘇潭道人:《五鳳吟·序》,大連圖書館參考部編:《明清小說序跋選》,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97頁。
[6] 馮夢龍:《古今小說·敘》,馮夢龍編,許政揚校注:《古今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頁。
[7] 古越蘇潭道人:《五鳳吟·序》,大連圖書館參考部編:《明清小說序跋選》,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97頁。
[8] 古越蘇潭道人:《五鳳吟·序》,大連圖書館參考部編:《明清小說序跋選》,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97頁。
[9] 康有為:《日本書目志》,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3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12頁。
[10] 嚴復、夏曾佑:《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國聞報》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10月16日至11月18日。
[11]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1頁。
[12] 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4頁。
[13] 干寶:《搜神記·自序》,干寶撰、汪紹楹校注:《搜神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頁。
[14] 許嵩:《建康實錄》,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86頁。
[15]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967頁。
[16]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971頁。
[17] 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02頁。
[18] 梁啟超:《〈蒙學報演義報〉合序》,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6頁。
[19] 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4頁。
[20]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74頁。
[21] 古越蘇潭道人:《五鳳吟·序》,大連圖書館參考部編:《明清小說序跋選》,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97頁。
[22] 瞿佑:《剪燈新話自序》,瞿佑等著,周夷校注:《剪燈新話(外二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1頁。
[23]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頁。
[24]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31頁。
[25] 邱煒萲:《小說與民智關系》,邱煒萲:《揮塵拾遺》,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年刊本。
[26] 梁啟超:《學??傉摗?,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8頁。
[27] 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4頁。
[28] 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28頁。
[29]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23頁。
[30] 司馬遷:《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697頁。
[31] 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76頁。
[32] 梁啟超:《新民說》,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4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8頁。
[33] 梁啟超:《新民說》,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4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10頁。
[34] 梁啟超:《變法通議》,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7頁。
[35]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1頁。
[36]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0頁。
[37]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0頁。
[38] 梁啟超:《原強》,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頁。
[39]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51頁。
[40] 梁啟超:《變法通議》,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2頁。
[41] 梁啟超:《變法通議》,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2頁。
[42]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0頁。
[43]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3頁。
[44] 梁啟超:《〈新小說〉第一號》,《新民叢報》1902年第20號。
[45] 嚴復:《群學肄言·譯余贅語》,斯賓塞著、嚴復譯:《群學肄言》,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314頁。
[46] 梁啟超:《新民說》,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4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2頁。
[47] 梁啟超:《新民說》,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4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1頁。
[48] 梁啟超:《新民說》,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4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1頁。
[49] 梁啟超:《愛國論》,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4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65頁。
[50] 傅蘭雅:《求著時新小說啟》,《萬國公報》1895年第77冊。
[51] 梁啟超:《論學術勢力之左右世界》,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3頁。
[52]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95頁。
[53] 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5頁。
[54] 趙翼:《陔余叢考》,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860頁。
[55] 康有為:《日本書目志》,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3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12頁。
[56] 李廣廷:《蕉軒隨錄序》,方濬師:《蕉軒隨錄續(xù)錄》,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頁。
[57] 梁啟超:《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附錄一》,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15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2頁。
[58] 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胡適文集》第3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87頁。
[59] 梁啟超:《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15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21頁。
[60] 梁啟超:《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15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21頁。
[61] 梁啟超:《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15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21頁。
[62] 梁啟超:《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15冊,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22頁。
[63] 周作人:《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河南》1908年第4、5期。
[64] 劉方、孫遜:《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現(xiàn)代學術范式的歷史生成》,《文藝研究》2007年第12期,第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