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 靜
(廣東外語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美術(shù)系,廣東廣州510640)
“世說體”之名的出現(xiàn),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绑w”者,編撰“體例”之省稱也。“世說體”這一名稱卻是在1987年由寧稼雨先生最早提出并使用的。他在其論文《“世說體”初探》(《古典文學(xué)論叢》1987年第2輯)中率先對《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做了文體學(xué)和美學(xué)上的觀照與梳理,提出了不少新見,后在其著作《志人小說史》中對“世說體”作了進一步的研究。由于“世說體”這一名稱簡潔、準(zhǔn)確地概括了一批小說作品,這些小說作品在體例上模仿《世說》,在內(nèi)容上以記載文人事跡為主,所以被學(xué)界廣泛接受,后來學(xué)者在其著作和論文中多沿用此名稱,如陳文新《文言小說審美發(fā)展史》、宋莉華《明清時期的小說傳播》、王旭川《中國小說續(xù)書研究》等。
筆者認(rèn)為“世說體”小說必須具備以下三點特征:第一,體例上要“分門隸事、以類相從”,這是“世說體”小說最根本的特征。第二,內(nèi)容上“依人而述,品第褒貶”,以描寫文人士大夫階層生活為主,以表現(xiàn)士大夫階層的理想、思想和審美情趣為重點,對人物進行品評,暗寓褒貶。第三,在敘事方法上,篇幅短小,用簡短的語言記錄士人的軼聞趣事,具有清通簡淡、空靈玄遠而非典雅凝重的文體風(fēng)格。
據(jù)此標(biāo)準(zhǔn),明清時期現(xiàn)存“世說體”小說共有16部,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前代。其中,明代10部,分別是何良俊《何氏語林》、王世貞《世說新語補》、焦竑《焦氏類林》與《玉堂叢語》、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曹臣《舌華錄》、林茂桂《南北朝新語》、張墉《廿一史識余》、鄭仲燮《蘭畹居清言》、趙瑜《兒世說》;清代6部,分別是梁維樞《玉劍尊聞》、吳肅公《明語林》、李清《女世說》、王晫《今世說》、章?lián)峁Α稘h世說》、易宗夔《新世說》。它們在體例上均沿襲“以類相從”之體,但在具體門類上卻有了更多的變化,同時在編撰方式上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特點,具體論述如下。
明清時期的“世說體”小說都繼承了《世說》“以類相從”的編撰體例,但在門類數(shù)量和具體門類的劃分上有所變化,主要分三種情況:
(一)全仿《世說》,在門類數(shù)量和名稱上完全相同。共有5部,分別是《世說補》、《皇明世說新語》、《明逸編》、《蘭畹居清言》、《新世說》。
(二)在《世說》原有門類的基礎(chǔ)上有所增刪,其余門類名稱與《世說》完全相同。如《何氏語林》、《明語林》均是多出言志、博識兩門,共38門;王晫《今世說》,減去自新、黜免、儉嗇、讒險、紕漏、仇隙6門,其余30門與《世說》同;《玉劍尊聞》缺“捷悟”、“自新”2門,其余34門與《世說》同。
(三)在保留《世說》部分門類的基礎(chǔ)上,別創(chuàng)品目。如《焦氏類林》、《玉堂叢語》、《女世說》等;或完全不用《世說》舊目,而另立新目,如《舌華錄》的18個門類均為作者自創(chuàng)。
劉義慶作《世說》,劉孝標(biāo)為之作注,其注既博且精,為后世注書之典范,對《世說》的傳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受到了后世文人的一致好評。何良俊編撰《何氏語林》,模仿了劉孝標(biāo)注《世說》的作法,在每條之后亦引書作注,與正文對照,介紹人物生平。全書共援引了300多種典籍對正文加以箋釋,并注明出處,作者一身而兼劉義慶和劉孝標(biāo)兩任。此后,這種自注形式為許多“世說體”小說所繼承。
《何氏語林》以后,《南北朝新語》、《玉劍尊聞》、《今世說》、《新世說》都采用了這種自注形式。錢棻在《玉劍尊聞序》中曰:“夫酈道元之于《水經(jīng)》,裴松之之于《三國》,以及劉孝標(biāo)之于《世說》,皆作者一人,注者一人,故能標(biāo)領(lǐng)義味各臻玄勝。今公之成是書也,雖類列義例一惟劉氏之舊,而研尋演繹直合義慶、孝標(biāo)為一人,豈非近古所希構(gòu)者哉!”[1](P226)對這一寫法大加贊賞。
《今世說例言》曰:“孝標(biāo)之注《世說》,博引旁綜,所采書目,幾至一二百種。近日無書可考,時賢履歷,征據(jù)尤難。是集注內(nèi)所載爵里,以及生平大略,俱不敢憚煩,廣為搜輯,若遍覓不得,寧使闕如,以俟后補。”[2](P106)作者身兼臨川與孝標(biāo)二職,幾乎于每門每條每人之下均有注。
《新世說例言》曰:“所資參考書不下百數(shù)十種,紀(jì)載之事,雖未能一一標(biāo)明來歷,要皆具有本末……每人于紀(jì)事之下,注載姓名、里居、官爵、事略?!盵3](P2)故蔡元培《新世說跋》稱此書:“皆以見聞所及,精擇而雅言之,幾乎無一字無來歷。”[3]對該書的自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同為采用自注形式,在具體注解的方法上又有差異,有的采用夾注的形式,在每則材料中提到某人或某物時,以小字形式在其名稱后加以注解。如《玉劍尊聞》,其《德行》“李秉”條曰:
李秉曹州志曰:“秉字執(zhí)中曹州人,累官吏部尚書。”王翃字公度,河南衛(wèi)人,為戶科給事中,太監(jiān)王振致?;实巯萃聊?景泰皇帝監(jiān)國,百官痛哭劾振,錦衣指揮馬順叱百官令退,翃奮臂起曰:“順前黨振,今叱逐百官,敢無上?”如此即捽順發(fā)倒地,眾因蹴踢死。后總督漕運,諸郡大饑,發(fā)糧賑濟居流之民,舉安謠曰:“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延撫?!眱茨瓴痘?軍民安堵,累官兵部尚書,乞休以歸。翃督漕時,清河術(shù)指揮單姓者,行捕檢,嘗折抑之,翃免官,過清河,指揮具餼,致殷勤發(fā)之則皆糞穢,單蓋藉紓夙恨。未幾,翃還官,人有仇指揮者,訟于翃,翃竟捕較前侮,平其訟而遣之。淮陽間至今語曰:“王都堂不敕單指揮,不念舊惡?!本阒率司余l(xiāng),翃高自標(biāo)致,非其人不與交,秉出入閭巷,每與市井人對弈市井釋別見,翃曰:“李執(zhí)中朝廷大臣而與閭巷小人游戲,何自輕之甚?”秉曰:“所謂大臣者,豈能常為之,在朝在鄉(xiāng)固自不同,何至以驕鄉(xiāng)人哉?”[1](P231)
在這則材料中,王翃高自標(biāo)致,認(rèn)為李秉與閭巷的人下棋是自輕自賤;李秉則認(rèn)為在朝為大臣,歸鄉(xiāng)后不應(yīng)該在鄉(xiāng)人面前驕橫,意在表現(xiàn)李秉的德行。然而,王翃并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官員。材料用了兩倍于正文的篇幅注解王翃,通過記述王翃勇于與奸佞相斗、賑濟流民、對待下屬嚴(yán)厲且不記前嫌的事跡,寫出了王翃正直、仁愛、大度的品性,來補充其在正文中的形象,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和閱讀原文。
有的采用文后注的形式,作者在每則材料后對記載人物的字、號、籍貫、生平事跡等作有注解,如同一則人物傳記。如王晫《今世說》和易宗夔《新世說》等。如《今世說·德行》“徐敬庵條”曰:
徐敬庵少負(fù)至性,父死豫章,蒲伏數(shù)千里求遺骸。閑關(guān)險阻,猛虎在前,初不色動。感父見夢,得死處,卒負(fù)骨以歸。
此條后注:徐名旭齡,字元文,浙江錢塘人。讀書刻責(zé),毅然以古人自待。登乙未進士,歷官大中丞[3](P107)。
注釋兼及名、字、籍貫、科名、官爵等。類似這樣的注釋幾乎每條都有,對于讀者理解原文有很大的幫助。
《新世說·賢媛》門對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洪亮吉之母的記載:
洪稚存之母蔣太夫人,讀書明禮。洪幼孤而貧,蔣太夫人教之讀群經(jīng)。一日讀《儀禮》,至夫者妻之天,慟絕良久,曰:“吾何天矣?!彼鞆U此句。洪后入詞林,繪機聲燈影圖,遍求名輩題詠。同時鉅人長德,咸有詩以美之。
文末作者自注曰:蔣太夫人,武進人,嶍峨公女。洪午峰先生之配,中歲守節(jié)[3](P31)。注釋對洪亮吉之母的籍貫及家庭做一個簡單的介紹,有助于讀者理解原文。
《世說》中同一人有多個稱謂,有時用字,有時用號,有時用官職,最多時一人有十幾個稱謂,增加了閱讀的困難。為了閱讀的方便,部分“世說體”小說作者在書中統(tǒng)一了人物的稱謂,如王晫《今世說》和易宗夔《新世說》;有些則做《釋名》附于書前或書后。如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后附《釋名》一卷,詳列書中諸人名字、謚號、爵里,自徐達至李元薦(作者之父)共149人?!短m畹居清言》作《釋名》附于書前,便于讀者閱讀。
《何氏語林》首次采用了在各門之前撰寫小序的編撰形式,在小序中論述篇目含意和編輯意圖,說明本門記事之宗旨,第一次對《世說》門類名目的設(shè)立理由、特點進行論述,對研究《世說》文體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如其在《言語》門小序中論述其選錄的標(biāo)準(zhǔn)曰:
余撰《語林》,頗仿劉義慶《世說》。然《世說》之詮事也,以玄虛標(biāo)準(zhǔn)。其選言也,以簡遠為宗,非此弗錄。余懼后世典籍漸亡,舊聞放失,茍或泥此,所遺實多。故披覽群籍,隨事疏記,不得盡如《世說》,其或辭多浮長,則稍為刪潤云耳。[4](P21)
這些小序用來說明《世說》中各門類設(shè)立的合理性,表達了作者對《世說》的獨到理解與研究,從中也可看出作者編撰此書的動機是通過對歷史人物的議論與行為舉止的整理,征考文獻、保存史實。
曹臣的《舍華錄》繼承了《語林》的這種編撰形式 ,其《凡例》曰:“吳鹿長(苑)參定后 ,經(jīng)袁小修評點,其中分類有小出入者,袁已筆端拈出,今仍不移?!盵5](P1)吳鹿長即《舌華錄》的參定者吳苑?!渡崛A錄》于每門之前,均有“吳苑曰”的小序,分別對本門的取材標(biāo)準(zhǔn)進行了闡釋,是閱讀此書的綱要性文字。如《名語》門吳苑序曰:
名者,銘也。所謂不磨之語,以垂則后世,非含仁啖義之口不能道。然垂世之法,宜經(jīng)不宜權(quán),此可以勵常姿,不可以籠上智,是世間一種攻補至藥,第于慧小差。[5](P22)
《明語林》則在《凡例》中較為系統(tǒng)地對《世說》及其仿作進行了評論。如其《凡例》論及《世說》及其仿作的藝術(shù)特色曰:
劉氏《世說》,事取高超,言求簡遠,蓋典午之流風(fēng),清談之故習(xí),書固宜然。至有明之世,迥異前軌,文獻攸歸,取征后代,茲所采摭,可用效顰,亦使后人考風(fēng),不獨詞林博雅。[6](P548)
又曰:《世說》清新,詞多創(chuàng)獲,雖屬臨川雅構(gòu),半庇原史雋材。明書冗蔓,幾等稗家,若《名世匯苑》、《玉堂叢話》、《見聞錄》等書,踵襲譜狀,殊失體裁。茲所修葺,略任愚衷,雖不盡雅馴,亦去太甚。[6](P548)
認(rèn)為《世說》一書較為全面地反映了魏晉名士風(fēng)流,而明代的效仿之作卻是東施效顰,只是單純地模仿其體例和語言,并未得其神韻,藝術(shù)價值遠遠比不上《世說》,有別于明書的冗蔓,本書的選材標(biāo)準(zhǔn)是精擇而雅言。
作者在《凡例》中還主張摒棄對狂狷人物和非儒家異端思想人物行為言論的記載:
狂士竹林,希蹤于沂浴;荒主宸居,托韻于玄風(fēng),君子固已致嘆。乃若輔嗣平叔,蔚為莊易之宗;支遁法深,高標(biāo)梵竺之戶。聞木樨香,而謬謂無隱之指悟;服五石散,而幸發(fā)開朗之神明。異說詭避,訛種眩道,吾徒著述,曷敢不慎。[6](P548)
這種觀點反映了作者鮮明的儒家倫理傾向。
在“世說體”小說中,吳肅公是第一個以《凡例》的形式較為系統(tǒng)地表達了作者對《世說》的評論及自己的撰寫意見,并對“世說體”的文體特征進行了論述。
《世說》單列《夙惠》一門塑造了許多令人難忘的男孩形象,除《夙惠》門外,《德行》、《言語》等門中也塑造了許多光彩照人的男孩形象。如孔融、鐘會、庾亮兒等,他們既有天真爛漫的的性情,也有近于成年人或為成年人所不及的地方。如此多的男孩群像的塑造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首開其例,獨樹一幟,《兒世說》即由此發(fā)展而來?!秲菏勒f》專門記載兒童天資聰穎故事,這種專記一類人物的特點,為后來《女世說》等書所效法。
李清《女世說》從《世說》“賢媛”門發(fā)展而來,專門輯錄歷代女性事。“賢媛”一門僅32條,此書擴充為31門830余條(連同續(xù)補)。取材廣泛,將古今賢媛佳婦、英閨烈女的生動故事,幾乎網(wǎng)羅殆盡,為后人了解古代女性歷史提供了借鑒。
明代之前的“世說體”小說均為“以今人述古人”,輯錄前代先賢人物的事跡。明清時期有些“世說體”小說還采錄了當(dāng)時人物的言論,甚至將作者及其友人的言行也記錄下來。這種編撰形式自《舌華錄》始,不僅如此,作者曹臣還不避自我標(biāo)榜之嫌,把自己的事跡也收入作品,同時還大量記載了其友人如吳苑、郝之璽、羅逸等人的事跡。這種編撰方式一方面打破了“世說體”小說的體制,為后來的同類小說如《今世說》的創(chuàng)作方式提供了先例,同時也為今人了解作者的生平留下了可貴的第一手資料。
《女世說》也記錄了部分與作者同時的清初女性,但內(nèi)容卻只占全書的很少一部分。因此,《舌華錄》和《女世說》雖涉及當(dāng)世人事,卻仍是以述古人為主。清代卻出現(xiàn)了一部專門輯錄當(dāng)朝人物事跡的“世說體”小說——《今世說》,這是“世說體”小說的一種新的表現(xiàn)形式。其名為《今世說》,乃是“當(dāng)世人評當(dāng)世人”之意,這是它與其它“世說體”小說最大的不同之處。其它“世說體”小說寫前朝人物,是非褒貶都早有定論,作者只需將己有材料歸類編排,加工潤色即可。《今世說》是“當(dāng)世人評當(dāng)世人”,對材料的增刪與褒貶皆由一人完成,這與純粹的輯錄工作相比,尤難為之。故王晫在《例言》中自嘆道:“臨川當(dāng)日,以今人述古人,故取裁多征信亦易。吾之為此,以今人述今人,見聞多所闕遺,書未成而訾謷紛起,吾悔其拙也?!盵2](P106)為了避免“書未成而訾謷紛起”的狀況,作者將帶有貶意的《自新》、《黔免》、《儉嗇》、《讒險》、《紕漏》、《仇隙》6門剔除,理由是“引長蓋短,理所固然”。在書中各門類的所選材料中,這一編撰方法也貫穿全書,各門類的材料數(shù)量相差很大,具有褒揚之意的門類所錄材料很多,如卷一《德行》1門有40則,卷四《雅量》、《識鑒》、《賞譽》3門,共68則;而具有貶損之意的門類所錄材料很少,如《汰侈》、《尤悔》、《假譎》這三類卻分別只有一、二、三條,且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事跡?!耙越袢耸鼋袢恕笔恰督袷勒f》的特色之一,但作者在輯錄當(dāng)世人言行的時候,卻大量“載入己事”。《今世說》中提及清初名流500余人,文壇領(lǐng)袖王士禎僅有13條,而諸如朱彝尊、施閏章、魏禧、侯方域、冒襄、陳維崧、屈大均諸人每人僅二三條,但作者卻于書中錄入其家3代事跡,入其父王湛2條,入其子王鼎、王小能各1條,而自入達16門24條,且在書中對自己頗多夸譽之詞,對人物稱溢太過是此書最大的缺點。
綜上所述,明清時期“世說體”小說雖然無一例外地都是受《世說新語》的影響而作,但是隨著時代和社會的變化,它們在編撰方式上體現(xiàn)了自己的思想傾向和特色,對《世說》既有繼承、模仿,也有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體現(xiàn)了復(fù)古與革新,收羅廣博與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特點。雖然在整體上它們的藝術(shù)成就不如《世說》,但作為一個小說流派,仍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所在。
[1] 顧廷龍.續(xù)修四庫全書·玉劍尊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顧廷龍.續(xù)修四庫全書·今世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清)易宗夔撰.張國寧點校.新世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 (明)何良俊.語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 (明)曹臣撰.陸林校點.舌華錄[M].合肥:黃山書社,1999.
[6] 顧廷龍.續(xù)修四庫全書·明語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