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鷹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1)
從性別視角看中國女作家的女同性戀書寫悖論
郭海鷹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1)
女作家的女同性戀書寫總被認為是女性顛覆異性戀霸權、反抗男權中心主義的一種方式。而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和閱讀時,不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性別視角。由于性別視角的長期缺失,存在于女性文學作品中的性別內涵往往成為盲區(qū)。因此,本文擬以性別視角為切入點,選取中國現當代女作家的女同性戀經典文本進行分析,以期發(fā)現其中的悖論。
由于長期受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男權文化熏陶,中國現當代女作家們有意無意地模擬男性文學大師的樣板,男性文化話語成了她們防不勝防的陷阱和羅網,其女同性戀書寫也不能免俗。比如凌叔華的《說有這么一回事》中,影曼看云羅時一直關注的是她“粉玉式的胸口”、“酥軟微凸的乳房”、“弓形的小嘴”、“滑膩膩的腮頰”等男性認為性感的部位。影曼不僅渴望成為一個男人,還努力模仿男性,像男子一樣憐愛呵護云羅。而云羅也有“你為什么不是個男子”的怨尤。廬隱《麗石的日記》中,沅青抱怨麗石“你為什么不像個男子早點到我家提親”。丁玲《暑假中》的女教師“摟抱住女友,互相給予一些含情的不正經的眼光,狎昵的聲音,使得沒有一絲不同于一對新婚夫婦所做的”。按弗洛伊德的說法,婦女是“被動的、自我陶醉的、自我虐待和羨慕陽具的”[1]233,就是說女性內心其實是潛存著男性意識的,所以在特殊的情境下(比如在沒有男生的女校里),有些女性就會像影曼那樣把自己設想成男性,從男性對女人的審美視角來看待女性,對同性女子之間的精神欲求完全漠視,對女伴產生扭曲的肉欲。這正如波伏娃所說,“對于女人來說,同性戀可以是她逃避自己處境的一種方式,也可以是接受這種處境的一種方式”,是“在特定處境下被選擇的一種態(tài)度”[2]483。為了拒絕與逃避男權文化的束縛,她們選擇了同性之愛;但在強大的男權文化影響下,她們又逃不出自己頭腦中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的影響。同時,這些女作家都不約而同地把女性的同性愛戀安排在相對獨立、逼仄的空間,這也反映了女性天空的低矮和有限。在缺乏優(yōu)秀男性的環(huán)境里,無法達成理想中的完美異性戀而不得不用同性間的暖昧感情填補空白,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這實際上是女性自身對“第二性”的認同。
到了20世紀90年代,事情似乎有了轉機。林白等女作家理直氣壯地將“身體敘事”作為自已進行女性寫作的重心。但分析起來卻可以發(fā)現,其身體敘事文本的深層,依然是恒定和永久的男性中心世界。比如在《回廊之椅》中使女七葉替朱涼洗澡的情景和《子彈穿過蘋果》中對寥裸體的描寫。在這兩段經典的女性軀體之美和同性之愛的直接描寫中,男性欲望的目光并沒有真正退場,而是以深藏在女性的意識深處這種方式實現著男性中心觀念的在場?!痘乩戎巍防铮谀行匀毕那闆r下,作為主體的朱涼,其欲望的滿足、生命的美麗與歡娛是建立在這樣一個情形之下——在落日余輝的籠罩與浸潤中,七葉對其身體進行著不停地拍打。林白對女性這種情欲實現方式的構想,不折不扣地折射出她潛意識里對男性中心秩序男女之間的“施虐/受虐”、“籠罩/被籠罩”原則的服從。而《子彈穿過蘋果》中,寥在瘴氣彌漫的熱帶叢林中毫不羞澀地裸露身體。這個畫面的深層意義,仍然是傳統(tǒng)的男性中心秩序給予兩性的法定空間——男人“處于外部、正式場合、公共場合、右側、干燥處、高處”,而女性則“處于內部、潮濕處、低處”[3]36。林白將寥放置在一個潮濕、陰性的無人的狹小空間,裸露著上體而非全部,恰恰是服從了男性對女性活動空間的禁閉,符合男性對女性身體既開放又封閉的渴望。也就是說,女作家們終究難逃男性意識和男性審美趣味的窠臼,未能走出男性寫作的模式,她們的話語不過是男性文本的翻版,她們的“自我觀照”已成為另一種形式的“他窺”。
女性視角的基本特點是“以女性中心的眼光去看世界、看文學”,它“實際上意味著‘以女性的獨特經驗、獨特視點去反觀男權文化’(戴錦華語)。它期冀著在對男權傳統(tǒng)、男權話語拒斥、反抗、顛覆的過程中,爭得女性在社會歷史中言說的權利,建立起平等的男女文化關系,進而建構女性的富于人之主體性的詩學規(guī)范”[4]352。換言之,女性視角是以“女性經驗”為基礎的,這種“經驗”有別于男性對女性的書寫,先驗地存在于女性的生命體驗中。但是,這個女性獨有的“經驗”仍然是由話語塑造而成的。按照女性主義的觀點,人類語言系統(tǒng)經歷了數千年的發(fā)展演變,其語義與內涵早已被傳統(tǒng)的男性文化所浸染、潤色和修整。因此,女作家在使用這樣的語言來敘述自己的經驗時,其思想觀念必然會被同化,無法準確表達她們與男性不同的經驗。為解決這個問題,埃萊娜·西蘇提出,既然造成父權制壓抑的根源在于語言,那么要攻擊父權制就應該首先從摧毀父權制的語言、建構女性自己的語言話語體系入手。而女性的語言是同身體密不可分的,因此,女性寫作必須用自己的身體支持她言說中的“邏輯”,表白自己的內心,表達自己的思想。[5]188-211
要反映女同性戀生活和情感,就不能回避女性間性行為的描寫。從根本上說,有沒有性的存在,或者說有沒有性的欲求,是劃分女性情誼和女同性戀最直接的證據之一。比如陳染的《私人生活》中,有許多發(fā)生在兩個女性之間的性愛描寫,其中那種“美妙的身體感覺”,顯然不是一般的同性友情,只有同性戀中的色情質才可能喚起這種“死的愿望非常強烈”的欲仙欲死的感受。類似這樣的場景描寫同樣出現在林白、徐小斌、衛(wèi)慧等人的作品中。她們以大量的細節(jié)、感覺營造出一個個專屬于女性的隱秘空間,這空間充溢著女性的氣息、聲音、體態(tài)和情感。這讓人想起波伏娃的話:“如果她撫摸自己的胸部,她仍然不會知道陌生的手對她的乳房會有如何感覺,或這乳房在這陌生的手下會產生怎樣的反應……只有在她的手指摸索一個女人的身體,而這個女人的手指也在摸索她的身體時,鏡子的那種奇跡才會實現?!保?]475
按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理論,女性寫作從千百年來受壓抑、受歧視的女性身體經驗出發(fā)是突破男權秩序下女性失語狀態(tài)的重要途徑。但勞拉·穆爾維指出,在由性別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為主動的/男性和被動的/女性:“起決定性作用的男人的眼光把他的幻想投射到照此風格化的女人形體上。女人在她們那傳統(tǒng)的裸露癖角色中同時被看和被展示。”[6]212于是,女性身體敘事就成了一個悖論:力圖以女性自身的欲望表達進行主體性建構,結果反倒是落入了被觀看的客體之實。女性寫作試圖“以性作為武器對抗這個社會投向女人的那層暗藏暴力的無處不在的目光對自身戕害的同時,卻往往凝聚了更多的男性凝視/窺視,重新成為男性中心的性文化消費品”[7]。
論及中國當代女作家的女同性戀書寫,就必須提到陳染的“超性別意識”。她說:“愛情本身這個東西,和一個異性談戀愛,或者跟一個同性談戀愛,實際上都是一個意思,都是一樣的?!保?]110這就從根本上瓦解了傳統(tǒng)的性別體系,消解了兩性性別差異的界線。但在談到同性戀時,陳染本身卻是矛盾的。她一方面急于表白自己的性別身份與同性戀無關:“我創(chuàng)作中的一部分涉及到這個,不是全部。但我不想把這個問題與我個人的真實生活混同起來。”[8]105另一方面,她又明確地宣布超性別,質疑男性中心和單一的異性戀性別表述。這樣一來,她筆下人物的性別身份就有了模糊化和表演化的特征。比如《另一只耳朵的敲擊聲》中的性別選擇和性別身份就顯得很不穩(wěn)定。文本中多次出現一個隱蔽的敘事人“我”,其性別身份不明確也不固定?!拔摇笔紫鹊莱隽藢Α翱駳g之后”的黛二小姐的欣賞以及“我”易性后從性愛中獲得的滿足感,“我覺得,她盯著我看時,就像盯著一個令她滿意的嫖客”,表現出對新角色表演的一種認同和得意。而黛二小姐一方面是“大樹枝”等男人的性伙伴,另一方面又與伊墮人等女性保存著一種難以割舍的愛,這種愛在兩個女性內心深處燃燒不已。伊墮人在文本中對愛發(fā)出內心的呼喊:“我多么需要她,需要這個女人!因為沒有一個男人肯于并且有能力把我拉走。”[9]71這表現出女性走出傳統(tǒng)兩性性別秩序的決絕,開始進行一種游戲式的角色表演。再如《私人生活》中,倪拗拗的性別身份始終沒有確定,而是在異性戀-同性戀-異性戀之間流動,而且?guī)追N身份重疊。
繼陳染、林白之后,女性寫作逐漸有一種超越性別和性別模糊化的趨勢,一些女作家十分享受這種趨勢所帶來的種種顛覆的魅力。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中的倪可已在狂歡中迷失了自我,完全沒有了性別對立的概念。她無所謂男女,分別與性無能的天天、浪蕩男馬克、富孀馬當娜有暖昧關系。對于性對象的選擇也模棱兩可,既不坦誠追求又不斷然拒絕。棉棉的《香港情人》,女主人公雖為異性戀卻長期與一位男同性戀者同床,還不斷介入與其他男人的似是而非的緋聞。女權主義者津津樂道的姐妹情誼,在這里被改變?yōu)榕耘c一個男性同性戀者之間的理解與包容。他們在一起相安無事,是對后現代式的女權主義的戲仿。女權主義支持同性戀運動——無論男女。她們認為男性霸權在男性內部遭到Gay的挖掘與削弱。女性主義在女人內部得到Lesbian的豐富。這與著名的酷兒理論家朱迪斯·巴特勒(Butler Judith)的說法驚人地相似。巴特勒認為,生理性別、社會性別和欲望這三者之間的聯系建構了強迫性的異性戀。異性戀機制認為,性的表達是由社會性別身份決定的,而社會性別身份又是由生理性別決定的。在對這種生理性別、社會性別和欲望三者聯系的挑戰(zhàn)中,巴特勒發(fā)展出一種“表演”理論。她認為,同性戀、異性戀或者雙性戀等其他行為不是來自某種固定的身份,而是像演員一樣不斷變換角色的性別表演。沒有一種社會性別是“真正的”社會性別,社會性別也不是一種天生的性身份的表現,異性戀是人為的“天生化”、“自然化”而被當作人類性行為的基礎來對待的。對酷兒理論家來說,根本就不存在一種“恰當的”、“正確的”社會性別,也不存在什么生理性別的文化屬性。[10]4-5這也恰恰是陳染在《私人生活》中道出的性別身份的真相:身份正在越來越成為一種表演,“‘我’已不是我而‘你’已不是你,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恪话缪b了,‘我’是一個假裝的我。人類花園正在盛開著化裝舞會?!保?1]
女同性戀書寫常常被認為是女性反抗菲勒斯中心主義的一種策略。然而,從性別視角的角度考察中國現當代女作家的女同性戀文本可以發(fā)現,女作家們對男權中心社會是妥協(xié)、迎合的,不但沒有做到真正徹底的反抗,而且與這個反抗策略的初衷自相矛盾。于是,中國現當代女作家的女同性戀書寫出現了明顯的悖論,實際上并未逃離男權中心主義預設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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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染.私人生活.花城,1996(2).
郭海鷹(1965—),女,山東招遠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副教授。
廣東省“211工程”三期重點學科建設項目子項目(GDUFS211-2-024)
2011-03-11
I206.7
A
1000-5455(2011)05-0149-03
【責任編輯:趙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