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波
(西安外國語大學歐美語言文學研究中心,陜西西安 710061)
翻譯:構建詩性語言之橋
——斯奈德英譯中國古詩研究
李林波
(西安外國語大學歐美語言文學研究中心,陜西西安 710061)
“荒野”精神是美國現(xiàn)代詩人加里·斯奈德思想的核心,它類似于“道”。斯奈德的語言觀與詩學觀與其“荒野”精神一致,主張用自然的語言來表現(xiàn)自然。他認為中國古詩語言與其理想中的自然語言接近,而且中國古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也非常完美。因此,他對中國古詩的翻譯可視為一種創(chuàng)造更為完善的詩性語言的努力,其翻譯也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先鋒與實驗。
加里·斯奈德;翻譯;中國古詩;荒野;自然
法國詩人馬拉美曾說:“世上缺少的是一種盡善盡美的語言:沒有修飾成分,甚至沒有暗示,人們的所思即所寫。”[1]327語言的發(fā)展似乎也遵循“正—反—合”的規(guī)律,即“簡單—復雜—再簡單”。當浪漫主義的超驗、華麗發(fā)展到巔峰之時,現(xiàn)代主義作家與詩人們提出要用直接、簡練的意象寫法來凈化詩歌語言、與自然建立直接聯(lián)系。出生于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現(xiàn)代主義、生態(tài)主義詩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便是堅持這種主張,并將其貫徹得徹底而全面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對中國古詩的翻譯在促成與實驗這種主張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加里·斯奈德思想的核心是“荒野(wilderness)”精神。他發(fā)現(xiàn)在英語詞典中,對“野性(wild)”與“荒野”的定義是繁雜卻又不切本質的,但在中國哲學中卻可以找到與“荒野”最貼切的對等詞——“道”?!暗馈笨梢赃@樣理解:“無法分析、無法歸類、自我構建、自我充實、不故作嚴肅、令人驚訝、不斷變化、非實體、獨立、完整、有秩序、不經中介、自由呈現(xiàn)、可自我印證、堅守自我意志、復雜、單純。二者皆空且真?!保?]11同樣,“荒野”也具有以上特質。也就是說,“荒野”就是“道”,它們是自然的本質與本性,體現(xiàn)在世界的一切方面,統(tǒng)攝宇宙的運轉和人類的生存。生態(tài)主義者認為人類在其文明進程中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最終會失去自己生存的家園,因此生態(tài)主義者和自然主義者倡導自然的自在狀態(tài),反對人對自然的介入與干涉?,F(xiàn)代主義詩人對待自然的觀念與此一致,反對超驗、虛幻、浮華的詩風,主張自然在語言中直接、真實的呈現(xiàn)。并不是所有有關自然的詩歌都屬此類,有些詩僅僅是“有關自然”,詩人仍處于自然之外。在真正的“自然詩歌”中,詩人與自然融為一體,自然的直接呈現(xiàn)就是詩人情感的映照。
葉維廉曾引用中國禪宗《傳燈錄》中的一段公案來說明人和自然關系的幾個層次: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p>
葉維廉認為:“第三個階段‘依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可以說是對自然現(xiàn)象‘即物即真’的感悟,對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作無條件的認可,這個信念同時要我們摒棄語言和心智活動而回歸本樣的物象。”[3]82-83
中國的山水詩很多都具有這種“即物即真”、“物我兩忘”的境界。斯奈德認為“中國與日本傳統(tǒng)中有文明社會中的人類所寫的感覺最為敏銳、最發(fā)人深思的關于自然世界的詩歌?!保?]290中國山水詩中,人與自然之間不是觀察者與被觀察者、描述者與被描述者的關系,人對自然的描述就是對自身的描述,自然在詩中的呈現(xiàn)就是人自身的呈現(xiàn)。如哈貝馬斯所說,即“人類把自然看做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般,把自然視作鮮活的、言說的生命,而不是被動、沉默的物質,人類才能傾聽和接受自然的語言,才能避免凝視和被凝視、主體和他者的關系,而建立平等、模仿、對話的關系。”[5]
年輕時的斯奈德并沒有領悟到人與自然這種內在的融洽關系,而將自然看作一個極端的、有別于人類世界的荒野之地,他說:
“十九歲時,我第一次接觸翻譯過來的中國詩歌。此前,我理想中的自然應是火山上的一道45度冰坡,或是一片絕對原始的雨林。(但中國詩歌)讓我在一座老磚房的后院中‘看見’了田地、農場、叢生的灌木、還有一叢杜鵑花。這些讓我從對荒野山林的極端追求中解放出來,以它們的方式告訴我,即便最為蠻荒的山也可以是人們居住的地方?!保?]295
中國文化向來主張人與自然的融洽相處,而不是對立。在中國詩歌、尤其是中國的山水詩中,自然不僅是外部世界,更是詩人內部世界?!斑h山空間實為生命空間。”[4]293這種內外的協(xié)調統(tǒng)一賦予中國詩人無限寬廣的精神世界。“一沙一世界”,“荒野”不必去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尋求,它既存在于“阿拉斯加,北方最開闊和蠻荒的地方”,亦存在于“中國,最富文學素養(yǎng)的文明”[2]80。它是種精神,而不是形式。
斯奈德對“自然”的追求是全面的。對他而言,對“自然”的向往不僅意味著在詩中體現(xiàn)自然,而且詩歌語言本身也應該是一種直接、簡潔的“自然”語言,這在他看來也是更具詩性的語言。如其所說:“有些詩人宣稱,他們?yōu)橛谜Z言的棱鏡反映世界而寫詩,這當然是個值得稱道的目標。不過,還有一種寫法,即并不憑借語言的棱鏡也可看這個世界,然后將所見變?yōu)樗鶎?。這正是大多數(shù)中國詩與日本詩的目標所在?!保?]223自然的語言中應沒有人類文明“加工”與雕飾的痕跡,要客觀、直接地反映世界——所見即所寫。
20世紀初期,通過龐德(Ezra Pound)等美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發(fā)起的意象主義運動,英語詩歌進行了一次簡單化、直接化的變革。用直接的意象作為表達的途徑,詩歌與自然的距離縮短。在龐德意象主義的形成中,中國古詩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中國古詩的意象主義表達方式為龐德提供了構建新的詩歌寫作形式的靈感源泉?!度A夏集》(Cathay)的產生見證與促成了中國詩歌與英語詩歌的融合,從而生成了引起美國乃至整個英語詩壇變革的意象主義。但二十多年后的斯奈德則走得更遠,在斯奈德的詩歌中,意象不僅僅是表述方式,它就是詩本身。
與龐德一樣,斯奈德在中國古詩中看到了自己理想的詩歌理念與語言形式;但與龐德不同的是,斯奈德不僅深受中國儒釋道精神影響,而且精通中文。他對“完善”詩性語言的構想在學習中國古詩的過程中逐漸成型,并通過翻譯對其加以實踐。在這個意義上,翻譯是最好的革新語言的途徑,因為在翻譯中源語與譯語相遇并發(fā)生作用,形成最具潛力和新意的新的語言。而且,在譯作中,一切“異”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因此,翻譯便成為求“異”、顯“異”的最佳載體。
斯奈德在翻譯中實現(xiàn)中文和英文的融合,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更具有詩性的、更為完善的語言,正好印合了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翻譯觀。本雅明認為:“翻譯因此要達到的最終目的就是表達不同語言之間最重要的互補關系”[1]323。在本雅明看來,“翻譯的偉大主旨就是把許多語言融合成一種真正的語言”[1]327。在斯奈德看來,這樣的一種“真正的語言”就是人類的“普遍的語言”,是與自然能夠直接呼應的語言。這種語言與老子的“大巧若拙,大辯若訥”[7]236的精神一致。于是,斯奈德的中國古詩譯文不同于其他任何譯本,它質樸、簡潔、直接、純粹,但又精確地令人驚嘆!正是:“如何是佛法大意?”“春來草自青”[3]91。
斯奈德的譯文數(shù)量雖少,但其影響很大。在寒山詩的英譯本中,斯奈德的譯文最為簡練,接受效果卻最好。美國“垮掉的一代”中的寒山熱,也主要是由斯奈德的寒山譯本與凱魯亞克以斯奈德為原型的小說《達摩流浪者》引起的。斯奈德所譯寒山詩都以寒巖生活為主題,譯本的語言特色主要體現(xiàn)為中國古詩句法與英語語言的結合,用科恩(Kern)的話說,便是“以漢語為美國話語(Chinese as American Speech)”[6]221。這既可以理解為英語的漢語化,同樣也可以理解為漢語的英語化,用本雅明的話說,則是兩塊碎片向一個完整花瓶的努力。斯奈德的語言實驗證明,這兩個分屬不同語系的語言實際上并不像其地理位置那么相隔甚遠。他認為:“由于某種原因,把中國古典詩歌移譯到英語中并不是那么困難的事,因為中英語語匯都很精煉,句法十分相近,在某些詩人你甚至能把整個詩句結構從漢語搬入英語。”[8]241費諾羅薩的論文中也提到:“中文和英文句子之相似,使互相翻譯特別容易。這兩者的特征大致相同。通常,略去英文的冠詞,就可以逐字直譯,這樣的英譯文不僅讀得懂,而且可能是最有力的,最富于詩意的英語?!保?]是否可以這樣理解,真正的詩性語言應該是全人類普遍的、共同的語言,那么,不同語言之間經過融合提煉出來的語言共核或“第三種語言”就是與這種普遍語言更為接近的語言,因此也就是更為詩性的語言。用本雅明的話說,也就是使原文的“可譯性”得以呈現(xiàn)和表達,是一種語言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救贖”:“通過翻譯,原作似乎進入了一個更為高級、更加純凈的語言境界”[10]62。
以數(shù)量而論,作為譯者的斯奈德遠不能和理雅格、韋利等享譽英語世界的中國經典詩歌翻譯家相提并論,但以風格而論,斯奈德是獨一無二的。斯奈德一共翻譯了24首寒山詩與17首唐詩。寒山詩的英譯本中以譯詩數(shù)量和影響而論,比較著名的有華生(Burton Watson)的《唐代詩人寒山的100首詩》(Cold Mountain:100 poems by the T’ang poet Han-shan)(1962年)、赤松(Red Pine)的全譯本《寒山歌詩集》(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307首)(1983年)、韓祿伯(Robert Henricks)的《寒山詩:全譯注釋本》(The Poetry of Han-shan:A Complete,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Cold Mountain)(311首)(1990年)及赫伯遜(Peter Hobson)翻譯的《寒山詩》(Poems of Han-shan)(106首)(2003年)[11]。這些影響較大的譯本所選詩的數(shù)量都比較多,但在300多首寒山詩中,斯奈德只選了24首以寒巖生活為主題的詩,也許是因為寒巖是人與自然融合與統(tǒng)一的見證,更符合斯奈德的詩歌理念。他所譯的17首唐詩基本上分為兩類:山水詩與感懷詩。山水詩如王維的《鹿寨》、《竹里館》,孟浩然的《宿建德江》,柳宗元的《江雪》等,感懷詩中有送別詩如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愛情詩如王維的《相思》、描述古代女子愛情命運的詩如元稹的《行宮》、白居易的《后宮詞》與《長恨歌》等??傮w而言,以自然為主題的詩占多數(shù),因為有一些送別詩如《芙蓉樓送辛漸》、《送靈澈》等也是以自然描寫為主,用自然世界物象的呈現(xiàn)來作為詩人內心世界的表述。這是他譯詩的選材特點。以語言而論,斯奈德的譯詩語言比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語言更能突出個性,表現(xiàn)出鮮明的實驗性特征,以下面3類譯例為證。
認知和體驗的過程是靈活的、不連續(xù)的,但英語用詞匯、語法等語言手段將認識事物的階段、視角、方位連接起來,因而也就將多種可能性確定為一種,并將不連續(xù)的行為續(xù)接為連續(xù)的過程。但在中國古詩中,這個過程并沒有用語法或詞匯手段將其固定下來,而是保持了物與物之間、物與人之間關系的開放性以及體悟過程的不連續(xù)性和多種可能性。斯奈德利用翻譯,借用中國古詩的文法,對人在自然中的認知和體悟過程在英語詩中作了實驗和模擬。如其所翻譯的寒山詩《重巖我卜居》中“重巖我卜居,鳥道絕人跡”[12]19兩句為:
In a tangle of cliffs,I chose a place—
Bird paths,but no trails for me.
“鳥道絕人跡”只有五字,其中沒有任何連接詞,但卻并非是“鳥道”斷絕了“人跡”,而是反映了從“鳥道”到“絕人跡”的思維判斷過程和視角轉換過程,同時又因詞與詞之間關系的自由性,讀者可以在兩者之間往復體驗。從“鳥道”到“絕人跡”之間的視角轉換和思維轉換是隱含的,但也是靈活的,其組成方式是靈動的。任何符合常規(guī)語法和句法的譯法都會抹殺這種靈動性,并將靈活、隱含的視角轉換過程和思維判斷過程僵化、固定下來。斯奈德的譯文嘗試用逗號將“鳥道”與“絕人跡”隔離,雖然在自由度、靈活性上不能與原中文詩句對等,但也部分模擬了觀察和體悟自然的過程。不過,由于“but”的加入,凸顯的是從“bird paths”到“no trails for me”的思維判斷過程,視角層面的活動減弱。
再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中前兩句“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斯奈德的譯文為:
The boat rocks at anchor by the misty island
Sunset,my loneliness comes again.
“日暮”究竟意味著“在日暮中”,還是“看到了日暮”并不確定,也可以理解為二者皆有。因此,“日暮”與“客愁新”通過語法與朗讀時節(jié)奏上的隔離保證了其獨立性,場景與人物活動之間的關系生動、靈活、開放。符合語法的英文翻譯必然要加上介詞或者副詞,場景的自由變換就被固定下來,美感流失。但在斯奈德的譯文中,“sunset”同樣通過了詞匯隔離被予以獨立自由的地位,從而保留了場景的自由特性。這是對觀察視角的模擬。
斯奈德將中國古詩元素納入英語現(xiàn)代詩,因為在他看來,中國古詩語言更具詩性,詩中蘊涵了人和自然的互動、互通方式與和諧融合的狀態(tài)。斯奈德將中國古詩句法與英語語言相結合,是對英語與漢語語言融合的實驗,也是一種用英語進行的在語言與自然之間建立契合的實驗。
中國詩學中的“以物觀物”(邵雍)[3]86主張語言要真實反映自然界的存在狀態(tài)。自然世界中的事物是通過觀察者的視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們本身是獨立的存在。在中國古詩中,意象之間的聯(lián)系也是通過閱讀者的視覺(或聽覺)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不是通過詞匯或語法手段。但是在英語中,意象的這種呈現(xiàn)方式是與語法規(guī)則和語言習慣相違背的。即便如此,斯奈德也偶爾嘗試這樣的表達方式,用脫離語法的意象并置來模擬自然界中事物的存在方式,這也是龐德曾經用過的一種句法。但在兩位詩人自己的作品中卻很少用到這種絕對脫離語法的詩句?;蛟S是在翻譯的名義下,一切的“異”都有存在和彰顯的理由吧。
在《達摩流浪者》中,“我”(作者杰克·凱魯亞克)拜訪詩人賈菲·賴德(以加里·斯奈德為原型)時,看到后者在譯寒山詩。賈菲將《登陟寒山道》這首詩的中文基本上用字對字直譯的方式讀給“我”聽,并為“不得不加入英語的介詞和冠詞”而感到遺憾。他說曾想到過用字對字直譯的方式來翻譯這些意象分明的詩句,但同時又要考慮到中國學者的認可,其英語表達方式也要清晰[13]。因此,最終的譯文是一種中國古詩文法與英語語法之間的調和。即便如此,與其他譯本相比,斯奈德譯本仍然顯示出了鮮明的直接、寫實的特點。如《驅馬度荒城》中,“高低舊雉堞,大小古墳塋”[12]42兩句所呈現(xiàn)出來的物象存在狀態(tài)是自由的:高低不等的雉堞,大小不一的墳冢,可以是先看到高的部分,再看到低的部分,先看到大的,再看到小的;也可以是先看到高高低低的物體,然后再判斷物體是什么;還可以是高、低、大、小的物體同時納入視野,等等。詩句中每一句中五個字的排列看似有序,其實也可以理解為無序,因為“高”、“低”、“古”、“雉堞”中有實體、有描述,可以隨意組合在作者頭腦中投射出具體的印象。英譯文為:
High,low,old parapet walls
Big,small,the aging tombs.
譯文中詞匯的獨立性仍然保留,詞匯并置,脫離了語法的連接、組織,因此詞匯之間自由組合、靈活聯(lián)想的關系就得到保留。
再如在柳宗元的《江雪》后兩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譯文為:
A single boat——coat——hat——an old man!
Alone fishing chill river snow.
譯文不但使用了語法割斷,并且還用破折號和明顯的空格來加大詞匯之間的距離。破折號與空格意味著時空的隔離和延長,凸顯了物象之間的距離和人的孤寂,飽滿的情緒在自然界的剎那定格中達到頂峰,“自然—語言”之間形成了互相映證的格局。這種翻譯方法被稱作“脫體法”(disembodiment)[8]233。葉維廉認為這是“西方語言的重新發(fā)明”,是“利用語句中的空間切斷和語法切斷來引發(fā)出并時性(如羅列意象、不同時間事物的同時并發(fā)并列)、蒙太奇和突顯視覺性等效果”[14]。
阿蘭(Alain)曾談到:“我認為人們總是可以去嘗試這樣翻譯詩歌(不論是英語、拉丁語或希臘語):逐字逐句,不要添加任何修飾,保留詞語原有的順序……在譯詩中卻能體味到蘊涵的力量,乍現(xiàn)的靈感,猛烈的沖擊力。這樣的譯本比英語原文更英語,比希臘語更希臘,比拉丁語還拉丁……”[1]115-116之所以能“比英語更英語”、“比希臘語更希臘”,是因為這種語言距離人類普遍語言更近,更能反映語言的本質。形式是每一種語言的獨有特性,翻譯中若顯現(xiàn)或最大可能地顯現(xiàn)這種特性而不是抹殺或掩蓋它,譯語語言就可在自身的呈現(xiàn)中映照出對方的光亮,啟示語言更多的可能性和潛力。此即如本雅明所言:“譯作不去模仿原作的意義,而是曲盡原作的意指方式,如此一來就像那個器皿的碎片,使得原作與譯作作為更高級的語言碎片清晰可辨。”[10]66
現(xiàn)代主義所提倡的簡單、直接的語言也是人類文明經過繁華與發(fā)達之后返樸歸真的訴求。此即“依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在這種復雜之后的簡單背后,是觀察者和寫作者超脫的視界和豐富的歷練。斯奈德對禪宗情有獨鐘,并親歷日本習禪多年,他每年都要去高山、叢林中體驗自然的“野性”。道、禪、荒野交相融匯,斯奈德的思想中既有道家與禪宗的超脫、淡然、恬靜,又有“荒野”精神所體現(xiàn)出來的勇毅和剛性。他融于自然但不遁世,用詞簡單但不玄虛。同樣的寒山詩和唐詩譯文,他的譯文用詞最少,避免迂回曲折,但又往往能直擊要點。
以寒山詩翻譯為例,斯奈德譯本與其他譯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其簡單的用詞、直接的表述。與寒山詩的語言類似,斯奈德的譯詩采用日常簡單詞匯;與寒山思想類似,斯奈德追求人與自然的內在融合;與寒山詩的格律類似,斯奈德譯本中的詩句有與中文相近的節(jié)奏。這些特點使得斯奈德寒山詩體現(xiàn)出一種日常語言的特點:用詞直接、簡單,情緒樸素、天然。如下面這首《多少天臺人》[12]473:
多少天臺人,
不識寒山子。
莫知真意度,
喚作閑言語。
Most T’ien-t’ai men
Don’t know Han-shan
Don’t know his real thought
And call it silly talk.
譯詩使用了簡單的日常生活語言如“real thought”、“silly talk”等,還原了寒山詩的口語特色?,F(xiàn)代語言的發(fā)展趨勢是運用“更短、更簡單的詞匯形式”[6]25,重新建立起語言和事物本質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斯奈德的理想是“所見即所寫”,正是要去除語言的過濾、雕繪,還原事物的本質。自然本是純樸、簡單的,因此,其對應的語言也必然是純樸、簡單的。這也是自休姆、龐德、艾略特等現(xiàn)代主義者以來詩歌發(fā)展的趨勢:用“硬朗(tough)、干燥(dry)”的語言表達思想情感[15]。但這種對應關系和艾略特所主張的“客觀對應物”又有不同,它并不是一種人為尋找與組織出來的情感與意象的對應,而且它關注的是具有“荒野”精神的自然世界而非其他,是一種更為簡單、直接的相互映照關系。自然就是詩,詩就是自然,這就是斯奈德的語言理想國。
就語言而論,翻譯在各種語言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在一種語言中映照出另一種語言的光亮。譯語在本質上就是一種雜合體,所謂源語取向的翻譯和譯語取向的翻譯之別只是雜合程度之別而已。但更大的區(qū)別在于譯者是否意識到譯語的雜合本質及其對于人類語言發(fā)展的意義。相對于其他文體,詩歌更便于作為語言糅合的試驗地。在翻譯中,源語與目的語以某種方式實現(xiàn)了融合,為創(chuàng)造一種比現(xiàn)存的任何常規(guī)語言都更具詩性的語言提供了可能,從而創(chuàng)造了區(qū)別于源語與譯語的“第三種語言”。這樣的翻譯事實上也是作為譯者的作家或詩人的第二種創(chuàng)作,它往往是其主要創(chuàng)作的先鋒或實驗,成為推動各民族語言、文學的實質性發(fā)展的不可或缺的動力。
批評家認為,龐德譯文的美學意義“與其說與翻譯相關……毋寧說是與他自己對于革新20世紀初期英語詩歌的認識相關?!保?]5這個評論對于斯奈德同樣適用。以寒山譯文為例,300多首寒山詩中所選擇的24首所塑造出來的寒山形象只能是斯奈德化的寒山。雖然斯奈德譯文的語言與寒山詩原文的語言風格非常接近,但只是接近而已,其中還是有非常大的差異,如譯文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化、口語化、意象凸顯化等自身獨有的特點。事實上,斯奈德是以翻譯為方式向寒山致敬,寒山子與斯奈德、寒巖與美國、寒山思想與斯奈德的荒野思想實現(xiàn)了轉化和融合,難分彼此。鐘玲認為斯奈德有些譯文扭曲了寒山詩的原意,認為斯奈德“詩中的自然卻是嚴苛的,具有侵略性的,對人有敵意的……”[16]。然而斯奈德本人及批評家如雅各布·李卻并不認同她的看法。事實上,斯奈德的寒山譯詩中包含了寒山思想與荒野精神的交融。斯奈德解釋說:“我筆下粗野、嚴苛的大自然意象并非源自一種嚴苛的感覺,而是因為我的群山是西野拉斯山脈、卡斯克茲山脈——非??褚?,也非常美麗的山脈,有賴這些山脈,我感受到寒山的世界?!保?7]在斯奈德看來,大自然無論是狂野還是寧靜都只是形式之別,人與自然內在的契合是詩共同的追求,如他這首詩中所寫:
When creeks are full
The poems flow
When creeks are down
We heap stones.[18]
詩的生成不是詩人純主觀的活動,而是大自然在詩人心中投射的自然結果。當然,這種投射并非隨意、無序的兒語般的詞匯排列,而是“大巧若拙”,是一種厚重且巧妙的簡單,正如自然本身。
斯奈德的翻譯指向其創(chuàng)作,是一種“創(chuàng)作取向的翻譯”[19]。這種翻譯可以說就是其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但又和其創(chuàng)作相區(qū)別。和創(chuàng)作相比,這種翻譯中體現(xiàn)出來的實驗性、異化性更為明顯。它既不回指向原文,也不歸屬于譯語文學系統(tǒng),而是指向一種更“完善”的文學形態(tài),這種文學形態(tài)代表了譯者的理想和方向,也指示了某一時期文學發(fā)展的可能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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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lation:A Bridge to Construct Poetic Language——A Study on Gary Snyder’s Transl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Poems
LI Lin-bo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Research Center,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Xi’an 710061,China)
“Wildness”is the core of the American modernist poet Gary Snyder’s thoughts,which is very like“Tao”.He insists on writing natural poems in natural language,which is in accordance with his idea of“wilderness”.He has found in ancient Chinese poems a language closer to the ideal natural language and an almost perfect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Thus his transl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poems has become an endeavor to perfect English as a poetic language and can be regarded as pioneer and a kind of experimental writing.
Gary Snyder;translation;ancient Chinese poems;wilderness;nature
H 315.9
A
1004-1710(2011)04-0119-06
2010-12-24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0XYY002)
李林波(1978-),女,西安外國語大學歐美語言文學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文學翻譯研究。
[責任編輯:林漫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