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道鋒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婁底 417000)

婁底方言的“V賜”句式

劉道鋒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婁底 417000)

在老派湘語婁底方言里，雙及物結(jié)構(gòu)都含有給予類介詞“賜”，它和句中謂語動詞組合，形成獨具特色的“V賜”句式。分析婁底方言“V賜”句式的古漢語來源、句法結(jié)構(gòu)特征和語法化軌跡，可以揭示婁底方言“V賜”句式的主要特征。

婁底方言；“V賜”；句式

雙及物結(jié)構(gòu)是一種在漢語各個方言中廣泛存在的論元結(jié)構(gòu)，它是“由雙及物(三價)動詞構(gòu)成的、在主語以外帶一個客體和一個與事的結(jié)構(gòu)，在句法上可以表現(xiàn)為多種句式，有的是雙賓語句，有的不是?！盵1]在不同的方言里，雙及物結(jié)構(gòu)的差異集中體現(xiàn)在和謂語動詞配合使用的介詞上，即各個方言里的雙及物結(jié)構(gòu)往往使用自己獨具特色的“給予”義介詞，一般來說，漢語方言里雙及物結(jié)構(gòu)的“給予”義介詞是由給予類動詞發(fā)展而來。比如，在老派湘語婁底方言里，雙及物結(jié)構(gòu)都含有給予類介詞“賜”，這個“賜”一般不單用，必須和其他動詞配合使用，才能構(gòu)成雙及物結(jié)構(gòu)。婁底方言的雙及物結(jié)構(gòu)的基本模型可以描寫為：A式：S﹢V﹢Od(直接賓語)﹢賜﹢Oi(間接賓語)，但是在現(xiàn)實語言生活中也可以靈活多變，“V”和“賜”可以相連而成“V賜”，整個句式變?yōu)椋築式：S﹢V賜﹢Oi(間接賓語)﹢Od(直接賓語)，A式和B式，我們統(tǒng)稱之為“V賜”句式。

1 婁底方言“V賜”句式的古漢語來源

婁底方言“V賜”句式中的“賜”，為心母止攝寘韻字，顏清徽、劉麗華記音為[s┓35][2]，在婁底方言音系中，“賜”讀音與“四”同。但在古漢語中，“賜”是給予類動詞中的典型成員，常帶雙賓語，如：

例1 襄王使太宰文公及內(nèi)史興賜晉文公命[3]。

例2 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于公。公賜之食。食舍肉[4]。

例3 若君賜之爵，則下席，再拜稽首，受爵[5]。

例4 景公賜晏子邑，晏子辭[6]。

例5 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臘曰“嘉平”。賜黔首里六石米，二羊[7]。

例6 夏四月庚戌，賜大將軍司馬文王兗冕之服，赤舄副焉[8]。

以上是“賜”字單用的情況。在近代漢語中，出現(xiàn)了“賜”與其他動詞配合使用的情況，如：

例7 晉天福末，制授檢校太師兼中書令吳越王，仍篆玉為冊以賜之[9]。

例8 龍顏甚悅，又發(fā)內(nèi)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10]139。

這種句式的特點是，“賜”與另一個動詞表示前后相承的兩個動作，中間用連詞“以”承接，其構(gòu)式可描寫為：S﹢V﹢Od(直接賓語)﹢以﹢賜﹢Oi(間接賓語)。但是，當“以”省略不用，就成了婁底方言式“V賜”句式的A式：S﹢V﹢Od(直接賓語)﹢賜﹢Oi(間接賓語)，如：

例9 吾有西涼進來好馬，奉先可親去揀一騎賜與孟德[11]17。

例10 先主壯其志，即取先鋒印賜張苞[11]416。

例11 權(quán)大喜，遂將驢賜之[11]510。

這種“V賜”句式的A式進一步演化，便成B式：S﹢V賜﹢Oi(間接賓語)﹢Od(直接賓語)，如：

例12 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10]17。

我們認為，以上所舉“賜”字句，便是婁底方言“V賜”句式的古漢語來源。但是，在婁底方言中，“賜”已經(jīng)不能單獨使用。如以下語例，(13)a可以說，(13)b不可以說。

例13 a 我昨日送賜你三本書。(13)b ﹡我昨日賜你三本書。

2 婁底方言“V賜”句式的結(jié)構(gòu)特征

上文已述，婁底方言“V賜”句式A式的結(jié)構(gòu)為：S﹢V﹢Od﹢賜﹢Oi；B式的結(jié)構(gòu)為：S﹢V賜﹢Oi﹢Od。其中“S”為主語，“V賜”為謂語動詞，“Oi”為間接賓語，“Od”為直接賓語。

1.1 “S”(主語)的語義特征

從句法成分與語義角色的對應(yīng)情況來看，充當主語的題元角色的語義類型主要有施事、系事、感事、當事等，但婁底方言“V賜”句式主語的語義角色只限于施事，一般認為，“施事”是指“發(fā)出意志活動的有生主體，他執(zhí)行動作，控制事物，對事物施加各種各樣的影響，從而引發(fā)事態(tài)。”[12]由于“V賜”句式的句式含義是主語有意識地使某物發(fā)生轉(zhuǎn)移，所以其施事主語都具有[+人]的語義特征，在詞性上表現(xiàn)為表人的名詞或代詞，如：

例14 二舅拿床被賜三寶。(二舅拿了一床被子給三寶。)

例15 我稱兩斤肉賜爾。(我稱兩斤肉給你。)

1.2謂語動詞“V賜”的語義特征和句法特征

謂語動詞“V賜”，其中的“V”為動作動詞，其語義特征表現(xiàn)為兩個類型：一是含“給予”義的動詞，二是含“占有”義的動詞。

由“給予”義動詞構(gòu)成雙及物結(jié)構(gòu)，這是古今漢語以及漢語各方言的共性，婁底方言也不例外，如：

例16 岳老子送本書賜我。(岳父大人送了一本書給我。)

例17 民政局發(fā)了500塊錢困難補助賜我。(民政局發(fā)了500元困難補助給我。)

例18 他答應(yīng)明日借把鋤頭賜你。(他答應(yīng)明日借一把鋤頭給你。)

例19 我昨日輸咖500塊錢賜你。(我昨日輸了500元給你。)

例20 我不小心拿你個衣衫弄得個披屎派爛，我賠一百塊錢賜你。(我不小心弄臟了你的衣裳，我賠一百塊錢給你。)

例21 哎呀！今日做開張生意，便宜滴買賜你算哩。(哎呀！今天做開張生意，便宜一點賣給你算了。)

例22 老李遞賜我一根煙。(老李遞給我一支煙。)

例23 我話賜你噠，我明日過生你就莫來哩啰。(我跟你說，我明天過生日你就不要來啦。)

例24 我教賜你個方法啰，左邊跟左邊要對齊。(我教給你一個方法，左邊跟左邊要對齊。)

除“給予”義動詞外，“占有”義動詞也能構(gòu)成雙及物結(jié)構(gòu)，這是婁底方言“v賜”句式的特色。如：

例25 我先去圖書館，你慢滴來，我占個位置賜你。(我先去圖書館，你慢點來，我占一個位置給你。)

不過，在多數(shù)情況下，所謂動詞的“占有”義，并不是動詞的直接語義，而只是動詞的隱含語義。如：

例26 你要是得哩三好學生，我就買個好書包賜你。(你要是得了三好學生，我就買個好書包給你。)

例27 等天冷起來哩，我就打件毛衣賜你。(等到天氣冷起來了，我就打一件毛衣給你。)

例28 還過各幾日我就扯滴辣子樹賜你啰。(再過幾天我就扯些辣子樹給你啰。)

例29 來啰，莫施禮咧，我夾個雞把子賜你。(來，不要客氣的，我夾一個雞腿給你。)

例30 我寫個欠條賜你，你可以放心了吧。(我寫一張欠條給你，你可以放心了吧。)

例31 你讀錯哩，我來讀幾句賜你聽。(你讀錯了，我來讀幾句給你聽。)

例32 做不贏哩，我隨便煮幾個菜賜你呷一下算哩。(做不贏啦，我隨便煮幾個菜給你吃一下算了。)

我們是在書店認識的，雖然我輟學了，但一直保持著閱讀的習慣，我知道，閱讀能使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子顯得深邃起來。下了班，我就會去光明廣場的書店里坐坐。有一天，他突然走到我面前，大方地同我打招呼，嗨，我留意你很久了。

例33 你坐一下子，莫見怪，我焮滴現(xiàn)飯賜你呷。(你稍坐一下，別見怪，我熱些剩飯給你吃。)

1.3 “V賜”句式的變換

“V賜”句式中的直接賓語可以話題化而變成主語，從而變成如下模式：Od﹢V﹢賜﹢Oi，如：

例34 以個電視機便宜滴買賜你算哩。(這個電視機便宜一點賣給你算啦。)

例35 一百塊錢還賜你，不要每日唧念得。(一百塊錢還給你，不要天天念叨。)

例36 副眼鏡賠賜你，有么子了不起咧。(副眼鏡賠給你，沒什么了不起。)

例37 以個幾句我讀賜你聽，咯滴你自己去練。(這幾句我讀給你聽，剩下的你自己去練。)

例38 衣衫咧買賜你穿，飯咧煮賜你呷，你還不發(fā)起狠讀書，你對得起哪個啰。(衣服哩買給你穿，飯哩煮給你吃，你還不努力讀書，你對得起誰呢。)

例39 你莫急，我答應(yīng)你咯新單車要買賜你咯。(你別急，我答應(yīng)你的新單車會買給你的)。

3 婁底方言“V賜”句式中“賜”的語法化軌跡

所謂語法化，是語法范疇和成分產(chǎn)生的過程或現(xiàn)象，通常指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轉(zhuǎn)化為無實在意義、表語法功能的成分[13]。上文已述，婁底方言的“V賜”句式來源于古漢語的“賜”字句，不過，古漢語“賜”字句中的“賜”是動詞，因為它是單獨充當謂語動詞的；在婁底方言“V賜”句式中，“賜”已經(jīng)虛化為介詞，因為它已經(jīng)不能單獨使用。這一點，方言界的學者已明確指出，比如，陳暉女士在《漣源方言研究》中說：“介詞‘賜’與普通話中作介詞的‘給’相似。”[14]“賜”從古漢語動詞演變?yōu)閵涞追窖缘慕樵~，是語法化的必然結(jié)果。但是，在婁底方言“V賜”句式內(nèi)部，盡管“賜”的詞性均為介詞，而“賜”的虛化程度仍有不同。大體說來，從實到虛可分為四個層次。

3.1給予對方實物

例40 我拿個女賜你做堂客，你要不要？(我把女兒嫁給你做老婆，你愿不愿意？)

例41 老師，我個崽不聽話可以打，打咖里我還要稱肉賜你呷。(老師，我兒子如果不聽話你可以打，打完以后我還要殺一個豬給你吃。)

例42 歇下子噠，我倒杯水賜你呷。(歇一會兒吧，我倒杯水給你喝。)

例43 屋里坐屋里坐，我切塊西瓜賜你呷。(到我家里坐一坐吧，我切一塊西瓜給你吃。)

以上例句中的“女、豬、水、西瓜”等，都是具體可感的實物，句中的“賜”雖然定性為介詞，但是意義上很接近動詞，因為它表達的“給予”義與動詞“給”實際上是差不多的。

3.2使對方受益

例44 你喊我一句師父，我教賜你開車。(你喊我一聲師父，我教給你開車技術(shù)。)

例45 老伙計呃，莫急，我講只白話賜你聽。(老朋友啊，別急，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例46 到山里撿菌子去，要是爬山爬服哩累，我就唱只山歌賜你聽。(到山里采蘑菇去，要是爬山爬累了，我就唱一支山歌給你聽。)

以上例句中的“開車、故事、山歌”等，都不再是具體可感的實物，“賜”表達的意義雖然是“給”，但已經(jīng)虛化了。

3.3表現(xiàn)施事者的能力

例47 你喊我不會發(fā)脾氣，我發(fā)一個脾氣賜你看。(你說我不會發(fā)脾氣，我發(fā)一頓脾氣給你看。)

例48 你喊我得不到三好學生，我得一個賜你看。(你說我得不到三好學生的獎狀，我得一個給你看。)

例49 你喊我擔不起兩百斤，我擔一個賜你看。(你說我擔不起兩百斤，我擔給你看。)

例50 你喊我賺不到錢，我賺賜你看。(你說我賺不到錢，我賺給你看。)

以上例句中的“賜”，雖然仍然是表達“給予”之義，其實并無實物，也沒有使對方受益，因而意義更加虛化；但因為表達了不服氣的句式義，在構(gòu)式上可以自成一類。

3.4表示被動

例51 我本來是一番好意，倒而拿賜你罵一餐。(我本來是一番好意，反而被你罵一頓。)

例52 我好心好意來勸架，倒而送賜你打一餐。(我好心好意來勸架，反而被你打一頓。)

以上例句中的“賜”，是表示被動的標記，不再表達“給予”之義，從而完成了語法化的歷程。

[1]劉丹青， 漢語給予類雙及物結(jié)構(gòu)的類型學考察[J]．中國語文，2001(5)：387．

[2]李榮，顏清徽，劉麗華．婁底方言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7．

[3]羅家湘．國語注譯[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43．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14．

[5]王輝．儀禮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65．

[6]百子全書·晏子春秋[Z]．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453．

[7]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59：251．

[8]方北辰．三國志注譯[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201．

[9]許嘉璐．舊五代史·周書·世襲列傳第二[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4：1253．

[10]王蒙．王蒙的紅樓夢·第十九回[M]．北京：中華書局，2011：139．

[11]羅貫中．三國演義·第四回[M]．武昌：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

[12]高春雨． 動詞隱喻與角色題元[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7(1)：20．

[13]沈家煊． 語法化研究縱觀[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4(4)：17．

[14]陳暉． 漣源方言研究[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255．

本文語料得到婁底籍方言學者彭逢澍教授核實與補充，謹此致謝。

(責任編校：文君)

Studyon“VGiving”PatterninLoudiDialect

LIUDao-fe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Hunan Humaniti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ollege, Loudi 417000, China)

In Loudi dialects of old-style Xiang dialects, double transitive structure contains given-type prepositions “giving”. It combines with predicate verbs, and forms unique “V giving” sentence pattern. By analyzing the origin of ancient Chinese, the feature of syntactic structure and the orbit of grammar of “V giving” sentence pattern in Loudi dialects, its main features may be revealed.

Loudi dialect； “V giving”; sentence pattern

2011-09-10.

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09YBB217)。

劉道鋒(1968—)，男，湖南隆回人，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漢語詞匯學、方言。

H17

A

1673-0712(2011)05-007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