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韶華 逄汲濱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論老舍影響之于勒克萊齊奧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
魏韶華 逄汲濱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老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受到世界優(yōu)秀文學的精神滋養(yǎng),在老舍與外國文學的比較研究中,研究者大多把老舍作為“接受者”來進行研究,著重考察老舍對于外國文學的借鑒;但是,作為一位具有世界廣泛影響的作家,老舍作品的影響力也是世界性的,許多外國著名作家聲稱閱讀過老舍的作品并深受其影響。在世界文學范圍之內,將老舍視為“影響源”,有許多有待開掘的學術課題。老舍影響之于勒克萊齊奧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這一論題就提供了這樣一個恰當的個案。
老舍;勒克萊齊奧;影響
老舍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受到西方讀者的廣泛關注,他是除魯迅之外,在國外被譯介最多的一位享有國際聲望的中國現代作家。勒克萊齊奧是一位當代著名的法國作家,與莫迪亞諾、佩雷克并稱“法蘭西三星”。勒克萊齊奧聲稱喜愛老舍作品并讀過幾乎所有的法譯本(包括某些英譯本),自認其創(chuàng)作受到老舍影響。在1983年所寫的《老舍,北京人》一文中,勒克萊齊奧高度評價了老舍的創(chuàng)作,認為“老舍是中國當代最偉大的作家之一”[1](P164);1996年,他為老舍《四世同堂》法譯本作序,題目即《老舍,老師》,他不僅視老舍為師,而且認為老舍是“那個時代最獨特、真誠的思想家之一”[2];2008年,勒克萊齊奧獲諾貝爾文學獎,在獲獎感言中他再次提到老舍,認為老舍和莎士比亞、??思{等世界著名作家一樣,都是人類歷史可靠的見證者,“老舍的作品真實地寫出了人性的美與丑?!盵3]很少有外國作家能像老舍那樣,能夠引起勒克萊齊奧如此強烈的持續(xù)性興趣,這種興趣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一直貫穿于勒克萊齊奧的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
“一個人的思想立場和感情情趣決定著他選取的閱讀對象,而閱讀對象的藝術內容和藝術風格又引導著他的藝術好尚和藝術追求。”[4](P40)勒克萊齊奧對老舍的閱讀是發(fā)現自我的重要途徑。只有優(yōu)秀的作家才能最大限度地在自身的生活經驗中挖掘出那些具有藝術價值的素材,找到并且運用最能體現自己獨特的文學特質的藝術方式進行加工、創(chuàng)作。勒克萊齊奧在80年代之后的創(chuàng)作道路,清楚地標明了老舍作品對其創(chuàng)作轉型所具有的引領作用。那么,勒克萊齊奧接受老舍的“前見”是什么?他從老舍文學中汲取了什么?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僅僅從作品間的顯性聯(lián)系和某些藝術特征的相近,是無法加以說明的。老舍影響的深刻性在于他對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轉型產生了重要作用。
勒克萊齊奧早期創(chuàng)作受到美國新小說的影響,作品注重表現個體的主觀感受,充滿了濃重的“后現代主義”色彩,其作品主題多是對西方社會的反叛以及對現代文明的質疑與排斥。
1963年的《訴訟筆錄》是勒克萊齊奧的第一部作品,在這部作品中,勒克萊齊奧用伊甸園中的亞當作為作品主人公的名字,使之成為一個象征,一個全人類的象征。作品通過亞當的所見所聞,揭示了現代社會的精神危機,表達了對工業(yè)文明后果的深深憂慮。這部作品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勒克萊齊奧也因為這部作品“獲得了當年的勒諾多文學獎”[5]。在隨后的一系列作品中,勒克萊齊奧一直延續(xù)著《訴訟筆錄》的風格,這些作品包括:1965年的小說集《高燒》、1967年的長篇小說《洪水》、1970年的小說《戰(zhàn)爭》等。這一風格和主題構成了勒克萊齊奧自60年代到70年代末的主要創(chuàng)作傾向。
1970年到1975年間,是勒克萊齊奧一個比較重要的時期。在這個時期,他離開歐洲,在墨西哥和中美洲生活,遠離了發(fā)達的西方工業(yè)文明,在與印第安文明的接觸中,勒克萊齊奧發(fā)現了新的精神空間,也獲得了新的創(chuàng)作元素。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勒克萊齊奧接觸到老舍的作品。1983年,勒克萊齊奧寫下了第一篇關于老舍的文論《老舍,北京人》,文中勒克萊齊奧高度評價了老舍的創(chuàng)作,認為老舍的作品讓人想起狄更斯、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一批世界文學大師。勒克萊齊奧通過對《北京市民》這部法文老舍小說集的閱讀,結合自己獨特的眼光和體驗對老舍作品的文學特質作了精到的分析。在他看來,這一特質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老舍是替無處說話的人說話的作家?!皠?chuàng)作,就是要做到直言不諱地說出懷疑的、混亂的時代里人類生活的真相,……因此,作家僅僅成為時代的編年史作者,成為一個歷史學家,這就很不夠了;還必須成為時代的表現者,通過自己的回憶,描繪出日常生活的圖景,替那些無權說話的人說話。老舍正屬于這些作家之列?!盵1](P162)
(二)獨特的人物形象塑造?!袄仙峁P下的主人公不是行動著的人物,不是理想主義的革命家,甚至也不是舊中國的墮落者。他們是‘北京人’,是市民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為人世所知的無名之輩、戰(zhàn)敗者,是一些與世間毫不相干的人物,因為歷史已經超越而去,連他們自己也不了解這個世界。”“他們永遠不會領略到共和政體的善行美德,永遠不能擺脫被奴役的命運。對老舍來說,革命的真正主角,是這個城市里遭到不幸,注定要被忘卻的男男女女?!盵1](P163)
(三)色調的獨特性。勒克萊齊奧認為老舍的作品雖然悲觀,因為它無時不向我們傳達出可怕而悲觀的信息,對現代世界、對進步以及筆下人物所抱幻想的一種辛酸地拒絕,但是這些作品卻依然充滿激情。就象其他研究者所說的,老舍的作品雖然被罩上了一層悲觀失望的色調,但“生活的艱難并不能完全扼殺人們的善良”以及“他們天生的人道精神以及幽默性格”。[6](P247)
以上三點認識不僅是對老舍作品的概括,也是勒克萊齊奧借助于對老舍作品的認識而完成的自我確認。而在此之前,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更傾向于反叛與排斥西方現代文明這一主題,雖然作品中也有大量對西方社會種種丑陋的社會病態(tài)現象的描寫,但其目的則是服務于他早期慣常的文學主題。當他接觸到印第安文明和其他異域文明后,當他帶著一顆敏感的心,去觀察去記錄那些消失的文明中看似渺小或缺乏壯舉的人們的一舉一動時,這些新發(fā)現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才華,而對老舍的閱讀更加強化了他的這一新發(fā)現。在80年代以后,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開始發(fā)生明顯變化。寫于這個時期的《沙漠》、《尋金者》、《流浪的星星》和《烏拉尼亞》等一系列小說,作者均將創(chuàng)作背景轉移到了南美、非洲和父母家族的來源地毛里求斯島等貧困的不發(fā)達地區(qū),均將目光更多地投入到生活在那里的弱勢群體身上。通過勒克萊齊奧創(chuàng)作轉型前后的作品對比,可以清晰地看到老舍影響的助推作用。
任何事物的成長與發(fā)展都是其偶然性和必然性相互作用的結果,勒克萊齊奧的成長與發(fā)展也是如此。如果說勒克萊齊奧對西方文明的厭惡、對弱勢群體的人道情懷、與異域古老文明的接觸、豐富的外國生活經歷、不平凡的藝術才華是必然性因素的話,那么老舍作品的影響就是偶然性的因素。正是老舍作品中對那些被遺棄者、處于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的描寫從心靈深處激發(fā)了勒克萊齊奧在這方面所固有的生活積累和藝術才能,進一步推動了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轉型。
小人物的生存之痛往往是最讓人無言以對和無可奈何的。人如滄海一粟,他們往往因為自己的懦弱無力在把握現狀和改變命運時顯得孤立無助,渺小可憐。文學家們往往以小人物悲慘的人生遭際為創(chuàng)作載體,對他們寄予人道關懷與憐憫,通過小人物注定墮落的人生軌跡批判社會的黑暗與不公。
老舍自幼貧困的生活和下層社會的生活境遇,教會了他以一個普通百姓、尋常人家的道德視角看取人生、衡量美丑,他諳熟北京貧苦市民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風土人情,深知他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這種由貧民市井而來的樸素的平民意識,使得老舍自然而然地關注自己身邊的小人物;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列強用武力打開了中國的國門,中國進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傳統(tǒng)諸生活樣態(tài)紛紛趨于式微,社會各方面無不承受著西方文明強烈而殘酷的沖擊與重壓。而強烈的愛國意識、民族自尊心以及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使得老舍更加關注社會動蕩年代西方文明沖擊下的中國這些下層“小人物”的悲慘命運,通過刻畫這些悲劇性的“小人物”批判社會、批判外國殖民者的罪惡。表現小人物的惶恐、掙扎和無助成為老舍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選材特色。
在現代經濟沖擊下,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被瓦解,大量的失地農民走向城市。《駱駝祥子》里來自鄉(xiāng)村的祥子,渴望以自己的誠實勞動,建立新生活。他的目標就是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洋車,盡管他對自己的追求不無懷疑,幾度動搖,但仍然不斷振作起來,再度奮斗, 而結局仍以祥子的慘敗而告終,一個勤勞善良的農村青年,就這樣被改塑為一個行尸走肉般的無業(yè)游民。西方現代工業(yè)文明改變了中國原有的生產方式,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使中國傳統(tǒng)的商業(yè)群體面臨覆沒?!缎马n穆烈德》表現了在外國的經濟侵略和擠壓下,中國傳統(tǒng)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經營方式面臨的滅頂災難,民族工商業(yè)凋敝,舊有的純樸習尚也隨之失落?!独献痔枴分v述了自傲于自己傳統(tǒng)經營方式的綢緞店“三合祥”在現代殘酷的商業(yè)競爭中無法適應與社會轉型俱來的經營方式的變化而生意閉歇的慘劇。《斷魂槍》中的沙子龍創(chuàng)出來“神槍沙子龍”這個名號,但洋槍洋炮使傳統(tǒng)的中國武術失去了威力,沙子龍也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回憶自己當年的威風。老舍以一個現實主義作家本著對社會、對生活忠實的見證,揭露了西方文明入侵對中國普通民眾所造成的悲劇,批判了西方殖民主義。
在墨西哥、中美洲的異域文明的生活,使得身處歐洲文明的勒克萊齊奧看到了在西方工業(yè)文明的侵蝕下,處于弱勢文明下的普通人的苦難處境,這種生活經驗為他提供了寶貴的創(chuàng)作素材。老舍的作品中對于西方文明沖擊下的中國這些下層“小人物”的悲慘命運引起了勒克萊齊奧強的烈共鳴,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老舍對中國上世紀30年代的生活描述得很充分,……可以看到人是如何學習適應現代生活的?!盵7]在西方文明的侵蝕下,描寫異域文明的小人物在現代社會中的悲慘命運也成為勒克萊齊奧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
1980年出版的《沙漠》是勒克萊齊奧創(chuàng)作轉型之后的一部重要作品,這部作品獲得了當年的法蘭西學院保爾?莫朗獎。小說主人公拉拉是非洲沙漠部落“藍面人”的后代,法國侵略者瘋狂驅逐當地的土著居民,殘酷地屠殺牧民,并占領摩洛哥。殖民者的暴行激起了各部落的反抗,在侵略者強大的武力面前,這些沙漠里的“野蠻人”最終失去了家園,部落不得不向北方逃亡。拉拉本來與年輕的牧人相愛,父母去世后,拉拉因為不愿嫁給有錢人當奴隸而來到法國馬賽,但是她發(fā)現馬賽是一個人間地獄,許多人過著奴隸般的生活。作品真實地描繪了處于底層社會的人們饑餓、貧困的生存狀態(tài),建構了非洲大沙漠的自由、淳樸與西方社會的黑暗、罪惡的對立結構,把大沙漠的人民反抗西方殖民者的斗爭與拉拉在西方社會所見到的種種丑惡交織在一起,勒克萊齊奧通過拉拉這樣一個小女孩的視角揭露了西方文明對非洲人民的傷害,反映了當地人被歐洲殖民者驅逐而無處藏身的慘境以及這些人即使僥幸逃到了“文明”的西方社會也擺脫不了的悲劇命運。
繼《沙漠》之后,弱勢文明下小人物的命運成為了勒克萊齊奧重要的創(chuàng)作組成。1992年出版的《流浪的星星》描寫了主人公奈瑪在集中營的遭遇,通過一個阿拉伯女孩的視角反省了戰(zhàn)爭帶給被殖民地人民的災難。1997年的《金魚》中的主人公萊拉很小就被拐賣到了摩洛哥,不堪忍受女主人對她的虐待,偷渡到法國,后又到了美國,作品通過萊拉的見聞揭示了現代西方工業(yè)文明社會的丑惡。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老舍創(chuàng)作的年代恰恰是中國內憂外患、民族矛盾異常尖銳的時代,中國這樣一個文明古國被西方列強用武力打開了國門,傳統(tǒng)文化在西方的工業(yè)文明的入侵下節(jié)節(jié)敗退,老舍的作品大量地描寫了在西方文明的入侵下,老中國兒女們的悲歡離合、彷徨與無奈。另一方面,老舍又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以振興中華、改造國民性、喚醒民族意識為己任的老舍,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充滿愛國主義思想、反抗侵略者的作品,以一種文學的方式加入到了振興中華、抗戰(zhàn)衛(wèi)國的行動中來。沒落的古老文明、強烈的愛國主義情緒、對西方殖民主義的反抗等等,使得勒克萊齊奧對老舍的作品愛不釋手,因為在老舍的作品中他能夠看到一位出身于深受西方文明侵蝕的文明古國的作家是如何適應現代化進程以及如何反抗西方的,而這個主題也是勒克萊齊奧在80年代以后的創(chuàng)作重心??梢哉f在思想主題上,老舍與勒克萊齊奧兩位大師表現出相當的契合性。正是在老舍的作品中勒克萊齊奧找到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源泉。
沒落世界里的小人物是老舍與勒克萊齊奧共同關注的對象,但是兩位作家在對這些小人物命運的處理上卻顯示出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老舍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是以悲劇結局收場,人物最終走向毀滅;而勒克萊齊奧作品中的主人公則始終處在不斷的逃離之中。但是,我們通過文本細讀發(fā)現,雖然兩位作家在對主人公的命運處理上完全不同,但是這背后的人文關照或者說創(chuàng)作的最終指向卻是相通的:都是對現代文明社會中人類精神危機的反思。
馬克思指出:“異化的本質是社會經濟發(fā)展的產物,異化的根源在于勞動的分工?!盵8](P135)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則指出:“在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物化結構越來越深入地、注定地、決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識里?!盵9](P156)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已經在西方現代資本主義工業(yè)化文明的沖擊下加速了其自身的現代化進程,無論是在政治、經濟,還是文化層面,中國的傳統(tǒng)文明都在西方現代文明的侵蝕下逐漸消亡。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商品化漸漸吞沒了中國人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導致了人心之間的隔膜加深。農村的戰(zhàn)亂和災荒使得祥子這樣的破產農民不得不進城謀生,剛入城的祥子還帶著鄉(xiāng)民的勤勞與樸實?!暗匠抢镆院螅€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他確乎有點像樹,健壯,沉默,而又有生氣。”[10](P6)現代社會以金錢為目的、以無情競爭為手段,對金錢的追求成為人們生存的根本目的。因此,當祥子試圖以傳統(tǒng)的道德自律方式同強大的異化力量對抗的時候,對抗愈激烈,祥子所承受的壓力愈大,墮落的速度也就越快。對車的迷戀、性欲的本能又是祥子自身無法克服的弱點,購買洋車的三起三落、同虎妞的婚姻以及小福子的上吊自殺一步步使祥子在思想上和道德上從反抗這種異化力量到最后的妥協(xié),祥子在這個過程中也逐漸地獲得了對現代都市的適應能力,但是,他越是適應現代化的都市環(huán)境,其自身異化的程度就越高,最終祥子“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盵10](P255)
金錢這個只是作為交換手段才有價值的東西卻普遍被當作人生的唯一目標,在一個只講金錢的社會里, 個體的人格、人與人的親情關系等等,一切也都被金錢所異化。小說中寫了兩對父女:一是劉四和虎妞父女,劉四為了錢,不愿女兒出嫁,讓女兒成為自己賺錢的工具,虎妞卻在算計父親有多少財產,如何將父親的財產奪過來,并且利用金錢將祥子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一是二強子和小福子父女,父親為了錢把女兒賣給一個軍官,女兒被軍官拋棄后回到家中,作為父親的二強子,不是感到羞愧,而是在女兒的身上又打主意,逼著女兒出去賣淫。金錢把人異化,也異化了人的情欲。劉四為了讓虎妞給自己賺錢供自己吃喝玩樂,不讓虎妞出嫁,而虎妞一方面迫于父親犧牲了自己應有的幸福,另一方面自己又有一個正常人所擁有的對愛情的需求,在這兩種力量的拉扯下,導致了她變態(tài)的性需求。她看上了祥子不是因為真心要跟他過日子,而是看上了他結實的身體?;㈡ο樽舆^分的性要求,導致祥子對自己的家感到十分恐懼,“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吸人血的妖精!”[10](P153)虎妞求小福子把軍官跟她看春宮圖、性虐待的事說給自己聽,而且還拿錢替小福子打扮,把房間租給小福子賣淫,表面上是為了幫小福子,實際上是為了“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盵10](P184)
當有人問及對當代社會的物化和過度的消費主義的看法時,勒克萊齊奧明確表示:“人與人之間不信任,難以交流,相互提防,是消費社會難以避免的一些結果,還有對金錢的貪婪,有危機存在?!盵11]在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沖擊下,造就了這樣一個道德破滅的時代,金錢至上的觀念已經象癌細胞一樣擴散到現代社會的各個角落,蔓延、滲透、滋長,傳統(tǒng)道德被沖擊得支離破碎。伴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劇,急功近利與唯利是圖的商業(yè)文明觀念最終消解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文關懷。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導致了外部環(huán)境的紊亂與不諧調,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人倫關系的扭曲。如何抵御這無孔不入的商業(yè)文明的異化力量,如何化解商業(yè)文明下人類的精神危機,成為勒克萊齊奧又一個創(chuàng)作主題:逃離。
在勒克萊齊奧的筆下,來自于古老文明的主人公們充滿了自然的力量,這種力量是自由、純潔的,他們是沒有被商業(yè)文明所異化的大自然的兒女。他們并不追求現代物質文明的享受,也沒有當代都市人強烈的物質欲望。在他們眼中,財富“閃爍著不吉祥的光亮”[12](P81),是“沙蛇和蝎子”[12](P96)。在這樣一個高度異化的社會里,人的本性被湮滅,而未被現代文明所異化的他們在這樣一個社會當中勢必孤獨、為這個社會所排斥,擺在他們面前的也只有兩條路:墮落和抗爭。而逃離就成為了這些精靈們反抗現代文明異化的方式。
《沙漠》里的主人公拉拉來自非洲,沙漠是荒涼的,但是生活在這里的人是最幸福的?!斑@兒可能是地球唯一幸存的自由的土地,一個使人類法律變得無足輕重的國度,一個沙石、大風、蝎子、跳鼠的王國,一個在暴熱的白天和寒冷的黑夜善于隱藏和逃亡的人也的國家?!盵12](P6)沙漠世界是拉拉親密、快樂的家園。不僅拉拉喜歡大自然,生活在這里的其他人也過著簡單卻自由的生活,沒有物質的追求,沒有財富的誘惑,只有對自然的崇拜。
隨著殖民者的侵略,部落不得不逃離。拉拉為了逃避嫁給有錢人離開家鄉(xiāng),遠走法國。在這個資本主義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國度里,拉拉始終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所包圍。“在這里,恐懼卻是空虛、苦惱、饑餓,這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它仿佛是從臭氣熏天、令人恐怖的地下室那敞開的氣窗中散發(fā)出來的,從陰暗的院子里升起,進入了象墳墓一樣冰冷的房間。這種恐懼象一股惡風吹進了大街……”[12](P247)在馬賽,拉拉看到了種種人間的苦難,資本主義文明的城市生活同沙漠自由寧靜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拉拉這樣一個來自于未被現代文明所污染的沙漠世界的女孩,在資本主義強大的異化力量面前,她的抗爭無疑是微不足道的。在與小乞丐拉第茨吃飯的時候,一位攝影師注意到了拉拉的美貌,于是拉拉一躍成為著名的封面女郎,金錢、求愛信象雪片一樣飄來。初到馬賽貧困的生活與成名后金錢、奢華生活的誘惑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作家在這里實際上向我們展示了商業(yè)文明對人類異化的兩種強大的力量——貧困的折磨與財富的誘惑。但是金錢在拉拉看來,卻是不安與厭惡,任何奢華的物質享受都無法消除拉拉內心的孤獨,反而增加了拉拉的精神痛苦。在這樣一個畸形的社會制度下,美貌意味著金錢,拉拉的美貌為她帶來了巨大的財富,可是帶不走拉拉純潔的心靈,更帶不走拉拉對自由、對故鄉(xiāng)的渴求。而拉拉對自由、對故鄉(xiāng)的渴求就是對現代文明強大的異化力量的反抗的信念支撐,在這個支撐下,拉拉選擇了逃離。因為在作家看來,要想不被商業(yè)文明所異化,只有逃離它并回歸自然。
通過作品的比較,可以看出,勒克萊齊奧作品中的主人公并沒有像祥子、《月牙兒》里的女主人公那樣無奈地墮落最終毀滅,而是懷著不滅的希望不斷地流浪,追尋著人類理想的生存之地,表現了更為可貴的堅毅和勇氣。這體現了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理想: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尋求個體的解放。在藝術世界中構建一個不同于現實世界的理想社會或一個想象的個體,給那些被這個世界所異化、排斥的東西賦予美的形式,讓那些被壓抑的靈魂復活,讓那些無權說話的人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商業(yè)文明橫行的時代,這只能是一個烏托邦。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勒克萊齊奧對于老舍是相當熟悉而且深受其影響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通過這樣的比較可以發(fā)現兩位大師之間高度的精神契合,以及他們之間在思想與心靈上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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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法]勒克萊齊奧.沙漠[M].許鈞,錢林森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馮濟平
The Significance of Lao She's Influence on LeLiterary Creation
WEI Shao-hua PANG Ji-b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Qingdao 266071, China)
It is no doubt that Lao She's literary creation was nourished by the world's outstanding literature. So most researchers regard Lao she as a "receiver" in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o She's literary creation and foreign literature. But Lao She is a writer of world-wide influence, and many foreign writers like his works and are influenced by his works. So in the field of world literature, there is a lot of research work to be done regarding Lao She as a source of influence.
Lao She; Le Clézio; influence
I0-03
A
1005-7110(2011)02-0094-05
2010-11-16
山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項目(06BWJ01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魏韶華(1963-),男,山東東阿人,青島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和比較文學研究;逄汲濱(1978-),男,山東青島人,青島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