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英
(常熟理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朋黨之爭,歷代有之,但無論從時間、范圍還是影響上來看都不及北宋。北宋黨爭,起于政見不合,轉向人事傾軋,從仁宗朝一直綿延至徽欽二帝時代,其間幾乎所有大小官員均被貼上朋黨標簽。這種“無容游騎無歸”的斗爭不僅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北宋的滅亡,更為北宋士大夫的命運設下種種漩渦。正如王夫之在《宋論》中所說:“天子無一定之衡,大臣無久安之計,或信或疑,或引或仆,旋加諸膝,旋墜深淵,以成流波無定之宇?!保?]87詞人秦觀便是黨爭中的一個犧牲品。從紹圣元年到元符三年,他所作的二十多首詞真實地表現了他貶謫期的心路歷程。不同于蘇軾的曠達、黃庭堅的倔強、晁補之的沉郁,秦觀貶謫詞一以貫之的情感基調便是悲苦不振,而隨著其貶謫地的愈加荒遠,其詞的悲苦意緒也愈加濃厚,直到最后在生命的沉淪中去世。本文將就秦觀貶謫的三個階段分析其貶謫詞的情感發(fā)展軌跡。
元祐八年,支持舊黨的高太后去世。親政后的哲宗并未認真評價新舊兩黨政見優(yōu)劣,僅出于對曾把持朝政的祖母高氏之不滿,以“紹圣”為年號,著意任用新黨,廢黜舊黨。舊黨成員呂大防、范純仁、劉摯、蘇轍先后被貶,蘇軾自定州徙英州,再貶惠州安置,黃庭堅貶黔州安置,張耒徙宣州,晁補之謫監(jiān)信州酒稅。作為蘇門中人的秦觀自然也難逃命運浩劫,先是由京官出為杭州通判,繼而以“增損實錄”的罪名貶謫處州監(jiān)酒稅。在這段貶謫初期的詞作中,經常會出現將往昔師友共聚京師的繁華與今日各貶一方的清冷相對比的句子,在今昔對比之中流露出濃郁的失落之感,詞風以凄婉為主。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2]837
此詞作于紹圣元年春,是秦觀在離開京城之前重游西園后有感而作。西園,為駙馬都尉王詵園,是元祐年間蘇軾和蘇門諸學士的屢游之地。“夜飲鳴笳、華燈礙月、飛蓋妨花”,當時的熱鬧場面似乎還歷歷在目,而今重游故地,盡管正是“絮翻蝶舞”的春色可人時節(jié),精美的園囿屋宇依然如故,往昔的繁華卻已蕩然無存。人去樓空,物是人非,在命運擺弄之下的聚散離合、興衰榮辱是何等驚人的無常無理,無法把握,等待詞人的命運又將如何?在傍晚暝暝的煙靄之中,詞人極目遠望,鴉雀尚且有家可戀,而詞人的歸心卻無處安放。唐圭璋先生評價這一詞的結尾說:“末以思歸之意作結,頗有四顧茫然之感。讀此詞令人悵惘無家?!保?]101
再如《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2]838
這首詞亦是詞人在貶謫離京之前重游故地之作。“西池”,即汴京城西的金明池。根據《東京夢華錄》所載,金明池“臨水近墻皆垂楊”[4]124,暮春三月,正是柳條輕拂、無限嫵媚之際,然而輕柔飄擺的柳枝卻觸動了他即將離去的幽思。眼前的“碧野朱橋”,正是昔日與朋友一同游賞歡樂過的地方。秦觀曾有詩《西城宴集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詔賜館閣官花酒,以中澣日游金明池、瓊林苑,又會于國夫人園,會者二十有六人二首》,這一次盛大的集會,不僅有蘇門諸學士,還有其它的元祐舊臣。當時他們飲酒賦詩,極盡風流儒雅之事,正如詩中所描寫的那樣“風過忽聞花外笑,日長時奏水中嬉。太平誰謂全無象,寓在群仙把酒時?!保?]233而此刻詩人重來,卻“人不見,水空流”,更何況,詞人又想到自己韶華已逝,白首無成,眼前飄飛的柳絮和落花似乎都在昭示著時間不可流轉、盛年無法重現這一冰冷的事實。種種惆悵悲苦一齊涌上心頭,他登樓遠眺,覺得就算這滔滔的江水都化作眼淚,亦表達不盡此刻心中的愁情。俞陛云曾經說過,“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一句與李后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及徐師川之“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幾句,“皆言愁之極致”。[5]239著名的《千秋歲》也屬于這一類作品: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2]842
《千秋歲》作于紹圣二年的春天,為貶處州監(jiān)酒稅的次年①關于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和地點學界頗有爭議,筆者贊同王水照先生“先作于處州,后在衡陽贈孔平仲”一說,參見《王水照自選集·元祐黨人貶謫心態(tài)的縮影——論秦觀〈千秋歲〉及蘇軾等和韻詞》,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28-645頁。。這首詞流傳甚廣,也向來為人稱道,甚至有人以此詞為讖,言少游不久于人世,如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五“秦少游千秋歲詞讖”:“秦少游謫古藤,意忽忽不樂。過衡陽,孔毅甫為守,與之厚,延留待遇有加。一日,飲于郡齋,少游作《千秋歲》詞,毅甫覽至‘鏡里朱顏改’之句,遽驚曰:‘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遂賡其韻以解之。居數日別去,毅甫送之于郊,復相語終日。歸謂其所親曰:‘秦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于世矣。’未幾果卒?!保?]3242曾季貍《艇齋詩話》:“秦少游詞云:‘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缴儆巫鞔嗽~時,傳至予家丞相(曾布),丞相曰:‘秦七必不久于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已而少游果下世。”[7]302實際上,紹圣二年距離秦觀去世的元符三年還有五年之久,算不上“未幾”、“已而”,人們將此詞附會于秦觀的去世,主要是因為這首詞結尾一句“飛紅萬點愁如?!毖猿钐^深刻。觀此詞的全貌,與前兩首相似,都是通過今昔對比的感嘆表達自己離京貶謫的愁苦之情。當然,從以“江”作比到以“?!弊鞅葋硌猿?,其間亦可看出詞人由貶通判杭州到再貶處州之間情緒的差別,但總的來說,這一階段的詞尚屬于“凄婉”之作,雖然從心頭徑直迸發(fā)出愁思如江如海的呼喊,但至少還有著對往昔歡樂生活的美好回憶,還有著對大自然中春天美好景物的關注(三首詞都作于春天)。等到對這些都無暇顧及的時候,少游的貶謫詞才真正進入了“凄厲”的狀態(tài)。
紹圣三年,秦觀削秩貶郴州。這對他來說是一次意外而又更加沉痛的打擊。相比之下,紹圣元年秦觀之貶杭州通判,繼貶處州監(jiān)酒稅多少在他意料之中:一方面,哲宗親政后明確打出“紹述”旗號,秦觀已感到政治上將會“東風暗換年華”;另一方面,包括蘇門弟子在內的元祐舊臣紛紛遭貶,也讓秦觀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然而他沒想到,自己的貶謫生涯遠未結止在處州?!端问贰肪硭乃乃摹肚赜^傳》中記載:“使者承風望旨,候伺過失,既而無所得,則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削秩徙郴州?!保?]13112“寫佛書”本來是秦觀在處州期間企圖以佛禪思想自我安慰的舉動,沒想到卻被政敵以此定罪,不僅將其貶謫到更遠的郴州,而且還削去了他所有的官銜和俸祿,形同流放。在這一階段的詞中,已經很少有春天溫暖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秋天的凄冷;舊日的繁華歡樂亦無心回念,荒寒孤寂的現實已經讓他不堪承受,詞風在這一階段也由“凄婉”而漸趨“凄厲”。如《如夢令》: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2]844
這首詞作于前往郴州的貶途中,描寫了其夜晚于驛所之所見、所聞,雖未直言愁苦,但愁苦之情卻畢現于筆端:如水的暗夜、凄緊的秋風,烘托出一片悲涼的氣氛,詞人剛剛進入夢鄉(xiāng),卻又被老鼠驚醒,秋天的黎明是那樣寒冷,他已經無法再次入睡,而門外又傳來了馬兒的嘶鳴之聲,又是一天到來了,貶謫的路途似乎遙遙沒有盡期。白晝的勞苦奔波與夜晚的凄冷無眠,讓人感到無法喘息的悲哀。秦觀在貶途中還寫有《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二絕》:“門掩荒寒僧未歸,蕭蕭庭菊兩三枝。行人到此無腸斷,問爾黃花知不知?”“哀歌巫女隔祠叢,饑鼠相追壞壁中。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風?!保?]315與《如夢令》相參照,更可體會秦觀當時的感受。
《阮郎歸》則作于詞人到達郴州貶所之后的除夕: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鄉(xiāng)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2]846
除夕本應是合家團圓、共享歡樂的日子,而詞人在這個除夕之夜卻只能孤身一人蟄居在簡陋的貶所之內,耳邊聽到的只有瀟湘之地的風聲雨聲,還有遠處高樓上傳來的凄怨的笛聲?!疤鎏觥币辉~暗示詞人似乎一夜未眠,而這未眠之夜又是如此的凄清漫長,守候著新年的到來,卻又看不到新年里的一絲希望。漂泊了三年之久的詞人無時不思念著自己的家鄉(xiāng)和親人,然而“鄉(xiāng)夢斷,旅魂孤”,不僅回鄉(xiāng)無念,而且連親朋的音信都已經斷絕。結尾一句,詞人運用了層層疊加的抒情。相傳衡陽北有回雁峰,北雁南飛到此而止。衡陽已經離鄉(xiāng)千里,然猶有飛雁可傳遞家鄉(xiāng)的書信,慰藉漂泊的靈魂,而此時所在的郴州卻連大雁都不肯到此,親人自然音信無憑。
當然,“凄厲”之感表現得最為極致的,便是那首著名的《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2]849
這首詞作于紹圣四年春。根據《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一四:“郴州編管秦觀,移橫州編管,其吳安詩、秦觀所在州,差得力職員押伴前去,經過州軍交割,仍仰所差人常切照管,不得別致疏虞!”[9]182由此可見,秦觀當時的處境已經形同罪犯,而此詞則應該在移送橫州之前于郴州貶所所作。起首“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二句,充分表現出詞人此刻內心中的迷茫。葉嘉瑩認為,這是詞人內心中的深悲極苦所化成的一片幻景的象喻。[10]171“樓臺”,令人聯(lián)想到的是崇高遠大的形象,而加上了“霧失”二字,則是這種崇高遠大的境界,已經被茫茫的重霧所完全掩沒無存;次句的“津渡”,令人聯(lián)想到的是可以指引和濟渡的出路,而加以“月迷”二字,則是此一可以指引和濟渡的出路,也已經在朦朦的月色中完全迷失而不可得見。由此引出第三句,那個在陶淵明心中代表著安定自得的桃源樂土,似乎無論怎樣追尋也尋找不到。“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乃是詞人眼前所見,王國維認為這兩句很典型的表現了“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他對這兩句還有一個著名的評價:“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為凄厲也。”[11]7確實如此,在春寒未散的傍晚斜陽之下,杜鵑鳥泣血般“不如歸去”之聲,讓漂泊數年的詞人何等的不堪聽聞,而親朋音書之難寄又形成了深深的悵恨,一個“砌”字,形象化地表現了愁苦的力度:就仿佛磚石砌成的墻一樣,其內心累積的悲苦亦沉重得無法鏟除。詞作結尾無理問天之句,則把人生的疑惑推向了無從解答的境地。郴州之水源處于湖南省郴縣之黃岑山,也就是“郴江繞郴山”者也;出山以后,乃北入耒水,又北經耒陽縣,至衡陽而東入于瀟湘之中,即所謂“流下瀟湘去?!边@本來是天地自然之山川形貌,沒有“為誰”,甚至沒有“為什么”,是莫可解釋的,而詞人自己的命運,也正如郴江一般,無理無由的為造化所弄,漂泊不定、循理不得。秦觀此時覺得自己的命運無從怨恨、無從悔改,亦無從把握,一切都是迷茫而困惑的,只有心中那堆積已久的沉重愁苦,對于詞人來說是那樣真實而無法放下。
繼編管郴州之后,秦觀又一再遠貶。紹圣四年秋,他抵達了橫州貶所,第二年即元符元年又被徹底除名,“永不收敘”[12]4695,并被押送至雷州編管。至此秦觀已是年過半百,身無半職,且形同罪犯。我們在他這一階段所寫的詩歌當中,能夠看到他身體的虛弱,環(huán)境的惡劣,以及對骨肉家園刻骨的思念,如“駱越風俗殊,有疾皆勿藥”。(《雷陽書事》)[2]322“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薄白允沁w臣多病,非干此地風煙。”(《寧浦書事》)[2]315“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保ā斗闯酢罚?]321可以說,嚴酷的黨爭讓秦觀對仕途功名徹底失去希望,而漫長的貶謫又極度摧殘了他的身心。他在絕望之中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三年,盡管在元符三年徽宗即位后的四月復其宣德郎一職,又放還衡州,但正如他在詩中所說:“縱復玉關生入,何殊死葬蠻夷?!保ā秾幤謺隆罚?]315對于這位已白發(fā)蒼蒼,心頭傷痕累累的老人來說,一切都已太晚,沒有了任何意義。元符三年八月,秦觀在放還途中行至滕州去世,結束了不幸的一生,也解脫了痛苦的靈魂。
這一階段秦觀的貶謫詞中,一個突出的特點是寫“酒”的詞數量增多。正如其在《飲酒詩》中所說:“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保?]325秦觀寧可選擇在醉鄉(xiāng)中忘卻一切煩惱,將幻境當作真相,而不愿去面對殘酷的現實。這些“酒”詞正表現了他在這一階段內心深處的絕望之情。如著名的《醉鄉(xiāng)春》:
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甕釀成微笑。半缺癭瓢共舀。覺頃倒,急投床,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2]854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引《冷齋夜話》云:“少游在橫州,飲于海棠橋。橋南北多海棠,有老書生家于海棠叢間。少游醉宿于此,明日題其柱云:‘喚起一聲人悄……’。東坡愛其句,恨不得腔。”[13]340由此可見,這首詞屬于紀實之作,并采用了倒敘的寫法:詞人在老書生家醉宿一夜之后,忽然被人輕輕喚醒,看看窗外天色已經大亮,海棠花在夜雨過后悄然綻放,為春天平添了幾許亮麗。詞人此時也許還有些不解:我這是在哪里?過了一會兒才想起,昨夜路過此地,這位老書生熱情的招待了他,用剛釀成的春社祭酒邀請詞人共飲,直到最后醉倒投床,大睡一場。從表面上看,此詞一掃秦觀其它貶謫詞中的凄苦之言,幾乎具有了蘇東坡貶謫詞中的曠達意味,也正因為如此,東坡亦對這首詞賞愛有加。然而筆者認為,這首詞在曠達的外表背后是秦觀在貶謫生活中幾經遷徙輾轉后的絕望態(tài)度,結尾一句“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在兩相對比之間已經透露出了個中消息,此刻的秦觀只有在麻醉自己之后才能夠獲得自由的快樂。“醉鄉(xiāng)”,出于王績《醉鄉(xiāng)記》:“醉之鄉(xiāng)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朔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清?!保?4]110在現實中“桃源望斷無尋處”的秦觀只能在酒醉之后進入這個如同桃花源一般的“醉鄉(xiāng)”尋找安慰。至于此詞前半片中看似春光明媚的感覺,不過是詞人從醉夢中醒來一時還未清醒地確認自己罪人身份時以一顆平凡人的眼光去看的結果。另外,秦觀的貶謫詞一般都以最后一句作為全詞的情感高潮,如上述所引過的“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飛紅萬點愁如?!薄ⅰ叭巳吮M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郴州幸自繞郴山,為誰留下瀟湘去”,都置于詞作的結尾,這首詞也不例外,其倒敘的目的也正在于突出“人間小”而“醉鄉(xiāng)大”這個主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首詞既然是詞人題在老書生家之“柱上”,在一定意義上是贈給書生的作品,以表達秦觀對書生款待之情的感激。既然表示感激,就決不能作過于悲切之語,故而詞人在作品中有強打歡顏的應景味道,海棠春色不過是其絕望之情的掩蓋而已。
《江城子》一詞中亦有酒。這場酒本該是歡喜之酒,秦觀卻仍舊將它寫得那樣悲哀無望: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2]855
此詞作于元符三年六月,秦觀當時尚在雷州,而自海南移廉州的蘇軾正好與其相逢于??怠T~中寫的便是當日相會時的場面和感受。本來,政治氣候又發(fā)生了變化,原本無望的貶謫生涯有了一線轉機,相別數年的師友重新相聚,本應如老杜“漫卷詩書喜欲狂”,并繼而“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才對。然而在詞中,兩人相逢之時卻沒有一絲欣喜,相反卻愁容凄慘,相對無言,將這些年所經歷過的悲苦都融在斟滿的酒杯當中,無言的沉醉,遠比痛哭更為沉重。而短暫的酒宴過后,又是各奔東西的分別。重新相聚更在何時?“煙浪遠,暮云重”,結尾的景物描寫充分表現出秦觀對于未來的迷茫。這份迷茫,一方面來自這些年來從處州到郴州再到橫州最后到雷州的荒遠謫路、從貶官到削秩直到被除名的屈辱遭遇,早已將他內心中建功立業(yè)的追求消磨殆盡,更使他對生活中原本應該存在的美好產生無限懷疑和否定,即使復官內徙,亦不敢對前途抱有任何希望;另一方面,在貶謫的困頓孤寂當中,詞人青春已逝,往昔的綠鬢朱顏早已變成蒼顏華發(fā),生命的終點已經一天一天逼臨,在對生命本身都已經失去信心的時候,又如何能夠對身外之事存有希望?而兩個月后他的去世,也正驗證了他此刻的絕望之情。
清人馮煦曾經將秦觀稱之為“古之傷心人”[15]3587,這份“傷心”,在他的貶謫詞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宋人芮燁有詩云:“人言多技亦多窮,隨意文章要底工?;春G乩商煜率浚簧鷳驯О賾n中。”(《題鶯花亭》)在這位傷心人的貶謫詞中,我們能夠看到他內心深處的對命運的承受與掙扎,也可以看到北宋黨爭給士人帶來的身心兩方面的痛苦,以及個人命運在時代漩渦中的沉浮。對于這位才氣俊逸卻又命運多舛的詞人,千百年后的我們,惟能報以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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