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巍
(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常熟 215500)
“文學作品”的利用與新文化史研究
——以民國時期報刊文學中的“蘇州評彈”為例
周巍
(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常熟 215500)
文學作品往往都是作者根據(jù)時代風氣和讀者的需要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運用得當,可以充當我們研究歷史的寶貴材料。民國時期報刊文學中的“蘇州評彈”主題,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性別敘事”的傳統(tǒng),又成功跨越了文學“虛構(gòu)”與歷史“真實”之間的鴻溝,均體現(xiàn)了小說作者對于當時“蘇州評彈”的想象和認知。借助新文化史的相關(guān)理論,可以展現(xiàn)更多民國時期蘇州評彈的側(cè)面以及探詢所隸屬的文化脈絡(luò)。
新文化史;蘇州評彈;文學作品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文學作品曾一度被排除在史料之外,因為在歷史學家看來,它們反映的不是真人真事,不足以反映歷史的真實。隨著社會史、新文化史研究的興起,歷史學家的史料觀念發(fā)生改變,注意到了文學作品的史學價值。更有學者提出,史料“不論來自何種文獻,皆可搜集起來”[1]419為歷史學家所用,所以報刊中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自然不例外。另外,文學作品往往是作者根據(jù)時代風氣和讀者的需要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受制于和反映了既有的社會結(jié)構(gòu)及文化脈絡(luò),可以為歷史學家提供反映時代信息與人們心態(tài)世界的旁證。運用得當,一樣可以充當我們研究歷史的寶貴材料。①新文化史家利用文學作品,做出了不少有益的探索。彼得·蓋伊曾在《歷史學家的三堂小說課》中,就歷史學家利用小說的立場進行了探討,給我們以很大啟發(fā)。他認為:“在虛構(gòu)的故事中也許有歷史存在,但在歷史中卻不允許有虛構(gòu)這類東西存在?!眳⒁姳说谩どw伊著、劉森堯譯《歷史學家的三堂小說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8頁。本文以抗戰(zhàn)勝利前后蘇州、上海地區(qū)報刊中有關(guān)“蘇州評彈”主題的小說、散文為案例,借助社會史、新文化史的相關(guān)理論,具體分析“文學作品”運用的正當性問題。這些文學作品之所以能成為史料,就在于其借助“性別敘事”的傳統(tǒng),成功跨越了文學“虛構(gòu)”與歷史“真實”之間的鴻溝,也體現(xiàn)了小說作者對于當時“蘇州評彈”的想象和認知。
新文化史的出現(xiàn),預示著書寫形式從“分析”向“敘事”(或稱講故事)的轉(zhuǎn)變,其中一個重要的敘事緯度是“性別”。新文化史家一致認為,性別是兩性之間的差異,不再僅是生物特性所決定,而是為社會、文化和政治所建構(gòu)的。民國時期小報文學中的“評彈主題”,帶有明顯的“性別敘事”特征。小說家所建構(gòu)的主人翁多是女性評彈藝人,她們看似體現(xiàn)了自我能動性,但充其量是男性作家一種想象的產(chǎn)物。她們靠色相換來的物質(zhì)享受,是建筑在“依附男性”的基礎(chǔ)之上的。正如高彥頤所說,“女性從家庭生活束縛中解放出來,獲取自由最大時,也正是其依靠公眾領(lǐng)地的男性程度最高時”[2]28。不僅如此,男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適應小報的風格;另一方面也在迎合讀者的“獵奇”心理。
20世紀30年代后,蘇州評彈的演出場所不再限于傳統(tǒng)茶館書場,而是具備了游藝場、飯店、旅館、電臺等多元化演出市場。這些演出市場的出現(xiàn),既為評彈女藝人提供了演出場所,也為廣大市民聽眾提供了娛樂之地。評彈女藝人的受眾也涵蓋社會的各個階層,職員、小開、學生、報人等不一而足。借助休閑小報的推波助瀾,她們搖身變成了“大眾明星”,私生活頻頻曝光,桃色新聞接連不斷。休閑小報儼然成了廣大讀者分享其各類資訊的文化空間。
在這樣的背景下,休閑小報中出現(xiàn)了大量以評彈女藝人為主角的小說。這些小說以“女性敘事”為特征,極力表現(xiàn)抗戰(zhàn)勝利后評彈女藝人物欲和情欲的本能沖動。她們在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面前,似乎變成了脫韁的野馬、城市中美麗妖嬈的“交際花”,游走于“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聽客中。小說《春老虎》中的評彈女藝人,已經(jīng)不再是書臺上現(xiàn)身說法的“生公”,儼然成了一個赤裸裸的拜金主義者和歡場高手。她“衣裳穿的很鮮艷,手指上一只鉆戒,很是耀眼,看上去足有兩克拉半”,“口內(nèi)有半只金牙子”。為了物質(zhì)的享受,她不惜出賣身體,結(jié)交有錢有勢的秦小開。[3]
無獨有偶,小說《書場孝子》[4],雖然從字面上看主要寫男性聽客,但依然是以評彈女藝人為主角。單單從標題就能看到,小說具有強烈的“情色”意味,“小娘皮小娘皮要喜快啦”、“你是不是處女?”、“摸一摸怕啥難為情”、“開支房間住一夜吧!”。整部小說的背景主要是舞廳。民國時期,舞廳是都市中男女交往的重要空間之一,也是一個矛盾的所在,“既表征摩登、文明,又生產(chǎn)種種敗德、腐爛氣息的矛盾場所,十分適于進入各種語境中完成不同的都市想象”[5]。小說的女主角張鳳君,抵制不住“物質(zhì)”和“肉體”的雙重誘惑,落入聽客錢齊所設(shè)的陷阱中。這些都為我們提供了建構(gòu)都市想象的評彈語境,也讓我們深切體驗到“性”主題在上海消費社會中的無所不在。正如波德里亞所說:“性欲是消費社會的‘頭等大事’……一切給人看和人聽的東西,都公然被譜上性的顫音,一切給人消費的東西都染上了性暴露癖?!盵6]158最后,小說作者沒有刻意譴責女主角,只是把她的失足歸結(jié)于沒有父母的提醒和保護。因為現(xiàn)實中,評彈女藝人的身邊總是跟著“監(jiān)護人”,“或為其母,或為師母嫂氏,專司雜役,并對付入座捧場、常登狀閣閑談之稔客。半為保護,半為監(jiān)視,使有野心之客,知有顧忌”[7]。
較之前兩部小說,《書壇風月》[8]的主角變成了男性聽客、書場場東、書場堂倌,評彈女藝人、女聽客則充當了他們言語之中的“欲望對象”。小說主要有兩組場景描寫,第一組發(fā)生在男性聽客與書場場東之間,圍繞評彈女藝人的“色與藝”的關(guān)系展開。“色與藝”本身是一個矛盾統(tǒng)一體,到底是“以色論藝”還是“以藝論色”,男性聽客擁有很大的自主權(quán)。不僅小說中的女藝人,即使現(xiàn)實中的評彈女藝人也很難逃脫“色與藝”的評價。有些女彈詞長相不好,可以靠書藝來彌補。有些評彈女藝人色“尚可派司”,但“說表平庸”[9],聽客對此多有微詞。第二組場景發(fā)生在兩位書場堂倌之間,談?wù)摻裹c是書場中的女性聽客。書場中的堂倌處于社會的底層,歷史也許僅僅留下了“開書哉”、“恕不迎送,明日請早”的聲音。但在小說中他們卻走到歷史的前臺,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女聽客反而成了默默無聞的“客體”?!度齾谴簤簟分械狞S太太,也扮演著這種角色。她欣賞著書臺上評彈藝人演繹的才子佳人的溫柔繾綣以及書臺上評彈藝人的風流瀟灑,而自己卻成了座中男聽客、堂倌眼中靚麗的“風景”:“黃太太的風度,使全場聽客的視線由臺上轉(zhuǎn)移到她身上,她卻全神貫注在臺上坐在上手的一位說書先生身上。……她幾次用親善的目光向臺上注視,而臺上人是不是知道這一位黃太太的心意呢?”[10]
上述的幾部小說,雖然間或有“真實”的社會背景描寫,但大部分的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只不過作者在虛構(gòu)中加入了“言情”的維度,采用了“性別敘事”的方法。評彈女藝人經(jīng)過小說作者的加工,通過小報這一文化空間,獲得了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的社會性別身份。另外,小說男性作者的創(chuàng)作既是社會現(xiàn)實的想象產(chǎn)物,又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時代背景和讀者的心理需求。一旦讀者的閱讀口味發(fā)生改變,這些小說也就只能保留在小報中。
史料的真實與虛構(gòu)的問題,是歷史研究所面臨的一個困境。新文化史興起后,以往所忽略甚至排除在外的史料被大量運用在歷史寫作中。這些史料,尤其是文學作品經(jīng)常會遭受到是否具真實性、可靠性的懷疑。與評彈主題的報刊文學,游走于虛構(gòu)與真實之間一樣,新文化史也因其文學趣味太濃厚、作者的主觀性建構(gòu)太多,經(jīng)常受到“客觀性”的質(zhì)疑。在新文化史看來,史料是否能呈現(xiàn)出原來那個客觀的“實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史家如何去面對文本本身[11]98。這一觀點,為歷史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正如顧頡剛先生對待傳說故事那樣,應“不以故事的眼光看故事,而以事實的眼光看故事”[12]103。
清中葉以后,蘇州評彈日益滲透到江南民眾的日常生活中?!霸u彈熱”成為江南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所以民國時期的小報文學也時有涉及蘇州評彈、評彈藝人的作品。民國時期的小報文學,主要包括小報散文以及小報小說。小報散文一般有雜文、閑適小品與風月散記等幾種,很多帶有明顯的“寫實主義”風格?!渡钕锏娜摇吩佻F(xiàn)了評彈誕生地——蘇州的詩意,抒發(fā)著作者無限的故土情結(jié):“在每夜,只要是月明風靜,便會聽到這三弦聲,我?guī)状稳で筮@奏演者,但等我出去,聲音也消失了,人的蹤跡也杳然了,我?guī)缀跻苫筮@是詩人弄的狡獪了。有一次居然被我遇到了,我見他在路上一面彈奏,一面緩緩地走,我竟猜他不透,它究竟是個高傲的詩人,還是個悲愁的孤獨者?他為什么要把三弦來點染,這深夜,我目送她的后影而入昏黑中,三弦聲又在凄絕地響了。月斜了,夜的世界是永遠富于美妙的詩意?!盵13]
在江南,評彈的演出場所——書場多附設(shè)在茶館中,所以《小茶館素描》則好似一幅書場場景圖。未開書前,茶館是信息交流的公共空間,是社會各色人等匯集的所在?!缎〔桊^素描》里,肉店老板正與其他茶客進行著是否“愛國”的爭論,絲毫未留意墻壁上“莫談國事”的警告。評彈演員走了進來,調(diào)調(diào)三弦,弄弄琵琶,唱一支開篇。茶客變成了聽客,書場里頓時安靜下來,因為他們知道調(diào)弄樂器、加唱開篇是“請君安靜”的信號:“忽然弦子聲音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了。原來說書先生已經(jīng)上臺,大家因為要緊聽《王老虎搶親》中周文彬在他妹子房里做些什么事,所以靜得一點兒語聲都沒有。只是微微有些吃西瓜子的聲音,與角里的蚊子叫,說書先生的弦子聲應和著?!盵14]
散文真實地再現(xiàn)了聽客的感官體驗,他們可以品著茶,吃著瓜子,悠閑地欣賞著才子佳人的溫柔繾綣。書場中的小販,經(jīng)常與聽客在彼此靜默中,兜售著“糖果瓜子、綠豆糕、火腿粽子、茶葉蛋”,絲毫沒有妨礙書臺上的評彈藝人[15]。除此而外,還有些散文帶有明顯的“思鄉(xiāng)”意味,即使遠在異鄉(xiāng)的游子,還依稀記得鄉(xiāng)鎮(zhèn)書場里那位“天才的彈詞家”[16]。而在散文《說書人在古城》中,我們看到正是評彈藝術(shù)裝點了古城蘇州的文化氣息[17]。
民國時期的小報小說,一般是在娛樂的前提下,“將社會現(xiàn)實、市民生活、世俗情感等各種經(jīng)緯脈絡(luò)編織而成的”[18]249。因為它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多是共時性的流行話題,所以我們可以借此“獲得對那個時代活生生的語言的感受”[19]46。也就是說,小報小說除了大量的虛構(gòu)情節(jié)外,還有很多社會現(xiàn)實、社會背景的影子。小說《十姊妹》真實地再現(xiàn)了“女性進書場聽書”與“評彈女藝人登臺表演”兩個歷史事實[20]。書臺上的評彈女藝人叫也是娥,正在開講《金臺傳》,是近代蘇州評彈發(fā)展史上第一個職業(yè)女評彈家?!芭赃M書場聽書”,也是清末民初才開始出現(xiàn)的新鮮事[21]106-109。
小說《百美圖》則描寫了評彈女藝人盛行之后的情形。盛夏時節(jié),上海的孟家憩園里的有錢階級們,在津津有味地談?wù)撝u彈女藝人徐雪月的一場堂會。堂會中,徐雪月的表演和彈唱都很佳妙,尤其是她起的腳色李鳳姐,給孟家的老老小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2]小說中的其他人物角色都是虛構(gòu)的,但徐雪月卻是真實的,并被認為是當時唯一真正的女藝人。報人一葉樓主更做詩贊嘆其云:“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23]。而小說的作者張健帆,更是徐雪月的有力追捧者,被稱為“書稿子老虎”,捧雪文字散布于當時眾多的小報中。后來,張健帆以徐雪月個人經(jīng)歷為主線,創(chuàng)作了小說《香扇墜》,刊于《小說日報》上。[24]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一部“寫實”的評彈女藝人的滄桑從藝史。在她們的從藝過程中,要忍受書場場東、男性藝人的盤剝,要討好控制“輿論導向權(quán)”的小報記者,還要經(jīng)受地痞流氓和幫會的恐嚇?,F(xiàn)實中,評彈曲調(diào)“侯調(diào)”創(chuàng)始人侯莉君,因無法忍受師傅錢景章的威逼利誘,最后“逃離了錢家班”,結(jié)束了苦難的藝徒生涯,直到解放后才能再次登臺。[25]187有時更為了能在上海灘立足,拜幫會頭目、書場場東為“寄爺”。評彈女藝人朱雪琴、杜劍華、王蘭香就曾拜蘇州北局靜園書場經(jīng)理韓文忠為寄爺[26]。
由上觀之,不難發(fā)現(xiàn)民國時期小報文學中的“評彈主題”,部分帶有明顯的“寫實”特征,即是我們所說的歷史“真實”。這些“真實”的文學虛構(gòu),都是作者共時性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或言之“日常所見所聞”的文學再現(xiàn)。通過這樣的再現(xiàn),我們似乎接觸到了民國時期蘇州評彈在江南的發(fā)展,評彈藝人的人際交往、輾轉(zhuǎn)各地碼頭的辛酸歷程。正如新文化史家所說:“文學可以讓我們接觸到共同的經(jīng)歷,否則那些經(jīng)歷就會喪失。它可以表達個人的經(jīng)歷并將它們與共同的經(jīng)歷連結(jié)起來。最后,它可以在某一點上超越這些經(jīng)歷并且觸及到普遍的人類問題?!盵27]報刊文學中“評彈主題”的虛構(gòu)與真實,也為我們?nèi)绾螌Υ挛幕诽峁┝酥T多借鑒,即從表象史的角度關(guān)照歷史,關(guān)注評彈藝人在文學作品中的形象變遷。
新文化史的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實踐與表象的有機統(tǒng)一,認為抽象的文化表象中的意義只有通過具體的文化實踐行為才能被人解讀。而其中的表象史,則更側(cè)重對自我、民族及他人等的形象、想象及感知的歷史[28]。而“表象”之于新文化史的意義,也可在彼得·伯克那里得到證實,“無論在美國還是法國,對集體表象的研究都是新文化史的中心”[19]41,與心態(tài)、意識心態(tài)、話語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樣的理念指引下,賀蕭在研究上海娼妓問題時指出,“不斷變化的妓女形象在上層人士的討論中起了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表征作用”[29]8。民國時期的文人通過報刊文學的實踐活動,借助“性別敘事”的方式,想象、建構(gòu)著男女評彈藝人的差異形象:女性評彈藝人從屬于“言情敘事”的范疇,男性“評彈藝人”的形象則與國族建構(gòu)、民族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構(gòu)成部分。
蘆焚的《說書人》,是把說書人置身戰(zhàn)爭之中。他們靠著一張嘴和一些簡單的道具,創(chuàng)造出了無窮盡的想象空間?!八蕉ńK身后花園,落魄公子中狀元”,為臺下的聽客編織出了美好的期待。所以蘆焚才會插科打諢似的寫道:“說書人,一個世人特準的撒謊家!”這位說書人讓臺下的聽客暫時忘卻了戰(zhàn)爭的苦難、無奈,但是一旦行將結(jié)束,等待世人的又是無盡的苦痛:“實際上我們?nèi)幻宰×?。他從傍晚說到天黑一會,定更炮響過,接著是寺院里的大鐘,再接著,遠遠的鼓樓上的云牌。當這些聲音一個跟著一個以牠們宏大的人們熟悉的聲調(diào)響過之后,攤肆全被收去,廟瑞安靜下來,在黑暗中只有說書人同他的聽客,其實只剩下了個數(shù)百年前的大盜劉唐,或根本不曾存在過的莽夫武松。這時候,過后我們回想起來,還有甚么是比這更令我們感動的?在我們這些愚昧的心目中,一切曾使我們歡喜和曾使我們苦痛的全過去了,全隨了歲月暗淡了,終至于消滅了,只有那些被吹噓同根本不曾存在的人物,直到現(xiàn)在,等到我們稍微一安閑下來,他們便在我們昏暗的記憶中出現(xiàn)——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們永遠頂生動頂有光輝?!盵30]18-23
蘆焚筆下的評彈藝人,生活境遇十分可憐,像足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只不過,他是一個說書人,身上的家當僅僅是“一把破折扇,一塊驚堂木,一個收錢用的小薄籮”,能夠說著《封神》、《隋唐》、《七俠五義》和《精忠傳》勉強度日。但是說書人的日常生活日漸艱難,“他比先前更黃更瘦,他的長衫變成了灰綠色;他咳嗽,并且唾血”。他身上的灰綠色長衫,落寞、悲涼,再也不是社會身份的象征,似乎成了民族危難最好的隱喻。而小說描述的文化景觀——江南“小城”,也因為戰(zhàn)爭的洗禮,變得荒涼、單調(diào)、毫無生氣。即使原本作為小城居民信仰所系的城隍廟,也被迫改成了俱樂部。無怪乎,作者也感到一陣失望,“城隍廟原先我們看來怎樣熱鬧,現(xiàn)在又如何荒涼,它的大殿原先在我們心目中是怎樣雄偉,現(xiàn)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們以為神圣的現(xiàn)在又如何可憐了啊!”[30]
“長衫”可以說是評彈男藝人自清代中葉以來演出的“工作服”,是社會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因此評彈藝人也獲得了“說書先生”的稱號?!耙麻L衫,表現(xiàn)得無江湖氣而有儒風”,往往是評彈藝人拜師學藝后的頭門功課。為了給聽客留下良好的形象,評彈藝人表演時首戒“清喉嚨”。曾經(jīng)在上海租界內(nèi)書場演出的評彈藝人,對此更是印象深刻。因為書臺上的“清喉嚨”常常會被認為“不衛(wèi)生”,既有損他們的良好形象,也會成為外國人眼中“東亞病夫”的有利證據(jù)[31]172-173。但是,當我們回過頭來看小說中的說書人,他再也無暇顧及書臺上的形象了,“間或他仍舊吼,但是比先前更衰弱,他的嗓子塌了,喑啞了”。不難看出,作者正是通過這種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反差,試圖喚醒廣大的中國民眾。小說中說書人聲嘶力竭的吶喊也許正昭告了黎明前的“黑暗”即將打破。
與蘆焚小說中的評彈藝人相比,藍戈筆下的說書人絕對不是一個“無言”的控訴者,儼然變成了一個處于戰(zhàn)爭年代冷眼旁觀的憂國憂民者。他手中雖然沒有筆,但有“醒木”,也試圖像魯迅那樣去喚醒書臺下“醉生夢死”的聽客:“他是一個落拓不羈的閑人,但也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志士,他在廣漠的昏迷的人群里面歡歌、狂呼;他也在廣漠的昏迷的人群里指點和哀訴。他高歌這人群之所以者的高歌者,他狂呼這人群之所以應當狂呼者,他指點這人群應走的大道;他也哀訴這人群之使人悲戚者,他更有他的那塊永遠隨著他的長方醒木,當頭痛擊著一般昏迷不醒的人們?!盵32]
臺下的聽客依然執(zhí)迷不悟,毫無目的地看著說書人的舉動,聽著說書人悅耳的聲音。甚至有時只把臺上的“憂國憂民者”看成是一個跳梁小丑?!氨娙私宰砦要毿选?,說書人只有無奈和憂郁,最后換來的只有力竭地倒在書臺上,“他灰心于這人群的不可挽救。生命的憔悴更給與他不少的心底的憂郁。但是他在無可奈何時,為了延續(xù)自己枯澀的殘年,他又廉價地用他的一塊小小的醒木和一張已變得蒼啞的嗓子,在廣漠而昏迷的人群里旋轉(zhuǎn)著。最后他終于力竭地倒下了,然而卻沒有一個曾經(jīng)聽過看過他的人們?yōu)樗锵?,因為他們?nèi)匀皇悄敲吹鼗杳圆恍蜒?!”[32]
小說中的評彈男藝人,經(jīng)過蘆焚、藍戈的筆,成了戰(zhàn)爭苦難的“時代隱喻”。最后兩位評彈男藝人都死了,也許只有民族的“涅槃”才能解救他們。小說中的評彈女藝人,雖然命運沒有男藝人這樣凄慘,但她們也憂國憂民,即使在書臺上也唱著愛國開篇。這一女藝人出自范煙橋的小說《無花果》,后被上海金星電影公司翻拍成電影[33]。除此之外,抗戰(zhàn)勝利之后,社會尚待重建,小說《春老虎》、《書壇孝子》、《書壇風月》的評彈女藝人生活安逸,滿足于物欲與情欲的本能沖動。這些評彈女藝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小報小說“性別敘事”的傳統(tǒng),被塑造成依附男性的“被動者”。但換個角度來看,她們生活的安逸,也許是對戰(zhàn)后美好生活的向往,男男女女都沉浸在最原始的愛情之中。不過,她們似乎又是小說作者的批評對象,因為她們對現(xiàn)實太過漠視,只知道追求物質(zhì)享受。
綜上所述,民國時期小報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多在抗戰(zhàn)前后??箲?zhàn)中的男性多是理性的,富有責任心;抗戰(zhàn)勝利后的女性則多由感覺和情感支配,往往猶豫不決。兩者的形象差異,經(jīng)過小說作者的建構(gòu),男性評彈藝人成為肩負著民族大義的理智存在,女性評彈藝人則變成了與身體、享受聯(lián)系在一起的欲望存在,分別隸屬于“言情敘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等不同的文化脈絡(luò)。
隨著社會史、新文化史的發(fā)展,漫畫、文學作品紛紛進入歷史學家的視野。這些在傳統(tǒng)史家看來的“非傳統(tǒng)史料”,經(jīng)過“史料學的研究和處理”,就可以提高對它的利用質(zhì)量。[34]150另外,歷史學家也應改變對待史料的觀念,以及研究歷史的方法。在新文化史方興未艾的今天,我們并不是要完全拋棄社會史,而是要“揚棄”。社會史較多重視“整體史”研究,重視長時段與短時段的結(jié)合。而新文化史則因受到人類學“文化轉(zhuǎn)向”的影響,把研究對象多看成“客位”的文化現(xiàn)象。同時,因受“新歷史主義”影響,也更重視“歷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歷史性”的有機結(jié)合。以本文的考察對象來說,我們可以借此跨越文學與歷史的界限,來研究蘇州評彈在當時江南的流行、傳播與轉(zhuǎn)化,加強我們對“蘇州評彈”的想象和認知。
[1]王家范.中國歷史通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2]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M].李志生,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
[3]唐湘.春老虎[N].中外春秋,1947-03-26.
[4]克潑登.書場孝子[N].蘇州書壇,1948-12-23.
[5]陳文婷.上海舞女——以休閑報刊與小說為中心[D].臺北:臺灣大學碩士論文,2002.
[6]鮑德里亞.消費社會[M].劉成富,全志剛,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
[7]橫云.謝小天的碼頭監(jiān)護人[N].鐵報,1947-06-04.
[8]柳郎.書壇風月[N].蘇州書壇,1948-12-23.
[9]張麗君的書藝[N].書壇周訊,1948-10-13.
[10]望霞.三吳春夢[N].蘇州書壇,1948-12-23.
[11]潘宗憶.論心態(tài)史的歷史解釋[M]//陳恒,耿相新.新史學.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
[12]顧頡剛.顧頡剛民俗學論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13]許.深巷的三弦[N].蘇州新報,1940-07-30.
[14]張慕良.小茶館素描[N].申報,1934-08-27.
[15]健帆.說書場里的聽客[J].芒種,1935-03-05.
[16]易生.記一個天才的彈詞家[N].申報,1934-10-03.
[17]里美.說書人在古城[N].蘇州日報,1948-04-08.
[18]李楠.晚清民國時期上海小報研究——一種綜合的文化、文學考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9]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新史學:自白與對話[M].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0]海上潄石生.十姊妹[M].上海:文明書局,1918.
[21]周巍.明末清初至20世紀30年代江南“女彈詞”研究[J].史林,2006(01):103-109.
[22]張健帆.百美圖[J].百美圖,1939-01-01.
[23]一葉樓主.珠走玉盤話雪月[N].大華報,1946-07-17.
[24]張健帆.香扇墜[N].小說日報,1940-03-16.
[25]朱寅全.侯莉君的藝徒生活評彈藝術(shù)[G].北京:中國曲藝出版社,1987.
[26]葉飛.朱雪琴嬌聲喚寄爹,韓文忠喪父得子[N].蘇州書壇,1948-12-23.
[27]周兵.精彩紛呈的新文化史[J].歷史教學問題,2007(1):35-42.
[28]彼得·伯克.西方新社會文化史[J].劉華,譯.歷史教學問題,2000(4):25-29.
[29]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xiàn)代性[M].韓敏中,盛寧,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30]蘆焚.說書人[J].萬象,1943(03).
[31]Laura Andrews.Jumping The Dragon Gate:Social Mobility Among Storytellers In Shanghai,1849-1949[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7.
[32]藍戈.說書人[N].蘇報,1946-10-09.
[33]范煙橋.論女彈詞[J].金星特刊,1941(04).
[34]馮爾康.中國社會史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The Use of Literatures and Research on New Cultural History-Based on Suzhou Pingtan in the Newspaper of Republican China
ZHOU Wei
(School of Humanities,Changshu Insi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China)
Literatures used to be the product of the writer,which were written according to the need of readers and background.If we use appropriately,it will be the good material for history study.Suzhou pingtan in the News?paper of Republican China reflected the writers’imagination and cognitive,which linked the fiction and truth with gender narrative.
New Cultural History;Suzhou pingtan;Literatures
K203
A
1008-2794(2011)05-0119-06
2011-03-1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評彈與晚清以來上海都市文化圈”(07JJD770115);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項目“評彈與晚清以來上海都市文化圈的變遷”(BW0609);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指導項目“晚清以來蘇州評彈與江南社會”(KYZ2010040S)
周?。?981—),男,山東泰安人,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江南社會文化史、社會性別史。
(責任編輯:徐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