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正存

“是長是短”到底為何義*

董正存

“是長是短”這一語言形式只見于明代《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可以視為固定語,對于它的意義,所調查詞典的看法不盡相同。《漢語方言大詞典》(1999:4162)和《吳方言詞典》(1995:336)都認為“是長是短”義為“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小說詞語匯釋》(1964:378)釋為“這樣長,那樣短”,《重編國語辭典》(1994)釋為“描述仔細詳盡”,到底哪種釋義揭示了“是長是短”的意義本質還是均未能揭示,這需要考察“是長是短”的具體使用情況。

“是長是短”常出現(xiàn)在言語行為動詞如“告訴”、“說”、“吩咐”、“稟”、“表白”等的前面,用作狀語,語義指向其后的謂語動詞,強調謂語動詞所達到的程度,所在的句子常為“把”字句、“被字句”,如:

(1)眾人有平日恨他的,把他姓名及平日所為奸盜詐偽事,是長是短,一一告訴出來。(《初刻拍案驚奇》卷六)

(2)居民把小民當日埋石在墓內,騙了縣官,詐了大姓這塊墳地,葬了祖先的話,是長是短,備細說了一遍。(《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

(3)后來冥司追去,要治他謗訕之罪,被令狐撰是長是短辨析一番。(《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六)

(4)陳祈銜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來,將心中之事,是長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時一樣,表白了一遍。(《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六)

(1)(2)中“一一”、“備細”均出現(xiàn)在“是長是短”后、言語行為動詞前這一句法位置上,應該看成是與“是長是短”共同用作狀語來修飾后面的言語行為動詞。

“是長是短”后可以出現(xiàn)“的”,二者可共同出現(xiàn)在言語行為動詞前,也可共同出現(xiàn)在心理動詞后,兩種情況例各一,如:

(5)神宗一面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赍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從頭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賊以聞。(《二刻拍案驚奇》卷五)

(6)我既與他送東送西,往來了兩番,也須等我曉得他是長是短的。(《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四)

(5)的意思和“是長是短”的句法位置與上述四例無甚區(qū)別。(6)中“是長是短”出現(xiàn)在心理動詞“曉得”后,與“他”組成主謂短語作“曉得”的賓語,由此可見,“是長是短”應為形容詞性成分。(1)-(5)中“是長是短”雖然均處在狀語位置上,似為副詞性成分,但是(6)中“是長是短”作主謂短語的謂語則表明其實際上應為形容詞性成分。這是因為,形容詞性成分可用作狀語,而副詞性成分不能用作謂語。

“是長是短”還可以出現(xiàn)在因果復句前,例僅一見,如:

(7)林公叫取夾棍夾起,果然招出前情:是長是短,為與智圓同奸,爭風致殺。(《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六)

例中“前情”與“是長是短”后的復句具有同位關系,“是長是短”出現(xiàn)在具有同位關系的兩個成分之間。“前情”為名詞性成分,“是長是短”出現(xiàn)在與“前情”具有同位關系的因果復句前,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是長是短”是具有形容詞性的成分。

通過以上各例可知,第一,“是長是短”的位置雖然較為自由靈活,但其最常出現(xiàn)的句法位置為謂語動詞前。第二,“是長是短”的凝固化程度較高,“是長”與“是短”之間不可再插入其他成分,二者凝固在一起,作為一個整體使用,可看成固定語。第三,“是長是短”應為形容詞性成分。

以上說明了“是長是短”的句法表現(xiàn),下面來說明它的意義。根據(jù)以上用例,特別是(1)(2)兩例可知,這兩例中“一一”、“備細”與“是長是短”的連用說明二者與“是長是短”應具有同樣的句法功能和表義特點,它們的句法位置和意義對解釋“是長是短”的意義會有所幫助。據(jù)《漢語大詞典》(光盤2.0版,2002),“一一”例中義為“逐一,一個一個地”,“備細”義為“詳盡”,從兩個詞的釋義可以看出,二者都強調窮盡某一范圍內的所有對象,即表示“全量”,據(jù)此推知“是長是短”也應強調“全量”。這可以從與“是長是短”內部結構——“是 X是 Y”相同的其他格式中得到體現(xiàn)。

在《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中未見其他“是 X是 Y”格式,故而以其他的明代作品為例來說明。在明代的其他作品中,存在“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等語言形式,這些語言形式的內部結構均為“是X是 Y”,與“是長是短”中“長”與“短”一樣,這些語言形式中的X與 Y也都具有相反或相對的反義關系,如:

(8)慌得他家里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干凈。(《西游記》第九十七回)

(9)不多時,只聽得一村人,是老是少,都說天上的日頭,何故比往日異樣光彩。(《英烈傳》第五回)

(10)那時正是烏大王成親的吉日,所以合村之人,是男是女,俱要到廟中供應,所以沒有工夫下客。(《醒世姻緣傳》第六十二回)

(8)-(10)中“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應分別理解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澳小焙汀芭?、“老”和“少”均轉指相應的名詞性成分,即“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年輕人”。通過“男”與“女”、“老”與“少”的成對互配使用強調指稱范圍或集合內的全部個體成員,強調量的全部。之所以強調全量,是因為成對互配使用的“男”與“女”、“老”與“少”都處于所屬量級的兩端,兩端構成一個完整的范圍或集合。按性別來分,“人”只分為“男”和“女”兩類,“男”和“女”處于性別量級的兩端,這兩類能包含所有的人。按年齡來分,“人”雖然可分為“老”、“中”、“青”、“少(幼)”,但是用處于年齡量級兩端的“老”和“少”能夠涵蓋各個年齡段的人。漢語中存在大量通過具有反義關系的、成對互配使用的兩個語素組成的組合來表達整個范圍或集合從而強調全量的現(xiàn)象,此不贅述?！笆荴是 Y”由于具有反義關系的 X、Y的成對互配使用因而可以表達周遍意義,強調全量。雖然因 X、Y個性的差異會造成在具體的使用過程中有不同的所指,但不管具體的所指為何,都不會改變“是X是 Y”表達全量這一本質意義,全量是對“是 X是 Y”表達的所有具體意義的高度概括?！笆情L是短”為“是 X是 Y”的一個具體語言形式,當然也是強調全量的。“是長是短”若按字面應理解為“長長短短”,這種理解不能明確“長”、“短”所構成的指稱范圍,會造成(1)-(7)各例“是長是短”所在句表義不明。由于“是 X是 Y”中 X、Y一般都會發(fā)生轉指,并且整個格式強調全量,因而,我們認為,“是長是短”宜理解為“完完全全”或“全全面面”?！巴晖耆被颉叭婷妗蹦軌驈娬{全量,強調無一遺漏,在此基礎上可引申出“詳詳盡盡”義。在釋義時,宜堅持“本義在前,引申義在后”的釋義順序,即“完完全全”或“全全面面”在前,“詳詳盡盡”在后,即“完完全全,全全面面,詳詳盡盡”,此種釋義不僅反映了“是 X是Y”強調全量的本質特征,而且理解起來一目了然,毫不費力。需要說明的是,以上各例“是長是短”除了(6)外均可以用“完完全全,全全面面,詳詳盡盡”來對應,而若將此義放在(6)中“是長是短”的位置上可能與現(xiàn)代漢語的表達習慣不太符合,但這絲毫不會改變“是長是短”表達全量的意義本質。

最后說一下對開頭所列的四部詞典釋義的看法。上述四部詞典對“是長是短”的釋義各有各的問題?？陀^地說,《漢語方言大詞典》和《吳方言詞典》的釋義比較貼近“是長是短”的意義本質,但它的釋義“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本身具有引申意義,需要按照引申意義來理解,未能直接、一目了然地反映出“是長是短”表達全量的意義本質。另外,“原原本本”義為“從頭至尾”,恐會造成其究竟是強調時間還是強調全量的糾結?！缎≌f語詞匯釋》(1964)在釋義中出現(xiàn)了被釋,這種做法既無益于揭示被釋的含義又非常不科學。此外,將“是”理解為“這樣”、“那樣”注意到了“是”為指示代詞,但是并未揭示“是”表任指的本質(伍巍 2001)?！吨鼐巼Z辭典》釋義的最大問題是將言語行為動詞的“描述”義當成“是長是短”自身內含的意義。

通過“是長是短”這一個例可以看出,在對固定語進行釋義時宜從內部結構入手,全面考察與之同結構、同格式的其他語言形式,利用格式的共性意義來解釋被釋的個性意義,這樣才真正有利于揭示被釋個例的意義本質,使得釋義更具合理性和科學性。另外,利用格式的共性來釋被釋的個性也有助于增收詞條,將本應收錄而實未收錄的詞條收入詞典中。通過考察可知,“是X是 Y”是一個能產(chǎn)性不高的格式,只見“是男是女”、“是長是短”、“是老是少”、“是大是小”等幾個個例形式,這幾例均可視為固定語。從“是男是女”到“是大是小”使用頻率逐次降低。在所調查的四部詞典中只收錄了“是長是短”,其他三例則未收錄。實際上,這三例的凝固化程度也很高,不可分割地作為一個整體使用,也應作為詞條收錄于詞典中。

1.漢語大詞典(光盤2.0版).漢語大詞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02.

2.(臺灣)重編國語辭典編輯委員會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94.

3.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4.

4.吳連生,駱偉里,王均熙等編著.吳方言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

5.伍巍.“是”的任指義探討.語文研究,2001(3).

6.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

*本文得到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漢語全稱量限表達研究”(項目批準號:10YJC740027)資助。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2)

(責任編輯 王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