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英
(漳州師范學(xué)院 外語系,福建 漳州363000)
艾米麗·狄金森詩歌中的死神形象淺析
林慧英
(漳州師范學(xué)院 外語系,福建 漳州363000)
艾米麗·狄金森,美國文學(xué)史上最杰出的詩人之一,被稱為擁抱死亡的詩人,她一生中創(chuàng)作近1800首詩作,其中與死亡主題有關(guān)的詩歌約占三分之一。對于死亡主題的幽深探索,使詩人的筆下幻化出各種不同的死神形象。探討這些形象,便可窺得詩人對死亡的思考和態(tài)度。本文整理和選取詩人在詩中所描繪的死神形象加以介紹,進而領(lǐng)略詩人死亡詩作的奇麗以及理解詩人超凡的死亡觀。
艾米麗·狄金森;死神形象;死亡觀
艾米麗·狄金森(1830—1886)是美國文學(xué)史上最杰出的詩人之一,她和惠特曼齊名,同被譽為美國詩歌星空中的雙子星,甚至有人把她和莎士比亞相提并論,足見她在文學(xué)史上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艾米麗·狄金森有意選擇遁世隱居的生活,她的詩作很少關(guān)乎社會現(xiàn)實。正如寫作《艾米麗·狄金森》一書的作者Joan Kirkby所說,“對于艾米麗·狄金森而言,詩乃思想之居所”。[1]作為一個長期離群索居的隱居詩人,她把對自然的觀察,對愛情的體驗,對生命與死亡的思索全部灌注到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她一生寫了近1800首詩,使她成為如美國著名的文學(xué)史家羅伯特·斯皮勒所指出的美國文學(xué)發(fā)展的第二條道路即“內(nèi)向探索意識、傳統(tǒng)、克制、以及對形式的關(guān)注”[2]的先驅(qū)。
死亡顯然是詩人鐘愛的一個主題,或許是“因為在她所接觸的狹小的天地里,有許多親友鄰人由于疾病、戰(zhàn)爭(內(nèi)戰(zhàn)和外戰(zhàn))或貧困,先她而相繼凋零”,[3]親友離去的一曲曲哀歌必是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的一生經(jīng)歷了很多的死亡:她最喜愛的侄子吉爾波特的早夭;她敬愛的導(dǎo)師和朋友本杰明·富蘭克林·牛頓,牧師沃茲渥斯以及晚年重要的朋友洛德的去世等等。父母、親友、摯友及她熱愛的作家的相繼辭世,都給極重感情的女詩人帶來無盡的悲傷,這些痛苦的生命體驗使她對死亡“情有獨鐘”,她把自己強烈的情感訴諸筆端,對死亡這個哲學(xué)命題進行深刻而不倦的探索。再加上,如前面所提到的,詩人一生都在進行靈魂深處的內(nèi)省探求,對于死亡這樣的人生終極問題的思考便不可避免地占據(jù)了她的心靈。于是在她創(chuàng)作的與死亡有關(guān)的六百多首詩作中,我們可以讀到詩人對日常生活中死亡過程的細致入微的觀察,詩人對死亡體驗的生動想象,當然更包含詩人對死亡的意義的探索。對于死亡場景的細致描寫、對死神形象的獨特想象以及對身后的種種設(shè)想在這些詩中經(jīng)??梢?,令人大為驚嘆的同時,也觸發(fā)了我們對詩人的經(jīng)歷和內(nèi)心體驗的強烈好奇。以下作者選取詩中描述的一些死神形象加以介紹,并以此探討詩人對于死亡的思考和態(tài)度。
在普通人心目中,死神大都與兇神惡煞或陰森恐怖的形象相連,畢竟誰也無法預(yù)知死亡,死亡是神秘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亡對于艾米麗·狄金森而言,同樣意味著傷痛甚至恐怖,她曾寫道:“我經(jīng)常想到墳?zāi)?,想到它距我有多遠,想到我能否阻止它奪去我的親人。”但對于死亡的深刻探索,又使詩人獲得了超凡的感受。因此在她的筆下便幻化出了種種不同的死神形象,或紳士或友人或其他,死神在這樣的描述中變得讓人感到輕松甚至不再讓人恐懼了。
詩人筆下最引人注目的死神形象莫過于第712首《由于我無法駐足把死神等候》所描繪的:
由于我無法駐足把死神等候——
他便好心停車把我接上——
車上載的只有我們倆——
還有永生與我們同往。
我們駕車緩緩而行——
他知道無須匆忙
為了報答他的禮貌,
我把勞逸擱置一旁——
我們經(jīng)過學(xué)校,學(xué)生娃娃
圍成一圈—爭短斗長—
我們經(jīng)過莊稼瞻望的田野——
我們經(jīng)過沉沒的夕陽——
或者不如說—夕陽經(jīng)過我們身旁——
露珠兒顫悠悠陰冷冰冷——
只因我長袍薄似蟬衣—
我的披肩也跟薄紗一樣——
我們停在一座房舍前
它好似土包隆起在地上——
屋頂幾乎模糊難辨—
檐口—也隱沒在地中央——
從那時起—已過了幾個世紀——
然而感覺起來還不到一日時光
馬頭朝向永恒之路
這也是我最初的猜想——
在這首被美國詩人艾倫·塔特贊為“用英語寫的最好的詩歌之一”[4]的詩中,詩人賦予死神一副彬彬有禮的紳士形象:“他”殷勤地邀請“我”一同駕車出游。一路上,“他”帶著“我”緩緩而行,“我們”經(jīng)過孩子喧鬧的學(xué)校,走過了“注目凝視的”稻谷的田野,并看過西沉的落日。最終“他”把“我”送到目的地“隆起的地面”。詩人顯然在描繪一個送喪的過程,“我”乘坐的是靈車,但整首詩并未充斥陰森悲涼的氣氛。一路上所經(jīng)過的地方從學(xué)校到落日的空間轉(zhuǎn)換象征著人生從少年,到中年再到晚年的必經(jīng)歷程。死神在這里似乎變成保駕護航的使者,他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zé)。而“我”對身邊的這位紳士也全無嫌惡、畏懼之感,最多是要抵達目的地時因衣裳單薄而感到“發(fā)涼”。死神的形象在這里若談不上可親,卻無半點令人嫌惡的意味,或許還要感謝“他”的一路引領(lǐng),使“我”走向“永生”。
第153首《泥土是唯一的秘密》中詩人又把死神比喻成了一個神秘男孩,他閑游浪蕩,經(jīng)常出沒于人們生活的地方,但無人能確知其來歷和行蹤:
泥土是唯一的秘密——
你在他的“家鄉(xiāng)”
唯一查不出形狀的,
就是死亡。
無人知曉“他的父親”——
從未有過孩童時代——
沒有任何游伴,
“早年履歷”一片空白——
……
人們因為死神的飄忽不定而覺得死亡神秘可怖,詩人卻淡定地揭示了一個真理,對于所有人來說,要知道這個神秘男孩,唯一能做的便是走向泥土,因為只有“泥土”才知道“死亡”的秘密的。泥土在這里包含著生命與死亡的矛盾統(tǒng)一,它本身既是滋養(yǎng)萬物的開端,而在它的深處,又隱藏著死亡的秘密。每個人只有在生命終結(jié)時,才可以找到這個秘密。詩人是否在隱喻生與死兩者在本質(zhì)上是同一的,不可分離的呢?
……
但她,和死亡結(jié)識——
平靜地會面,如同朋友——
打個招呼,從身邊走過,沒有一點暗示——
于是事情,就此罷休——
在這首詩里,死神搖身變成了“她”的一個熟識的朋友,街上偶然遇見了,“她”和死神隨意地招呼,而在“沒有一點暗示”的情況下,“她”被死神熱情地挽留了,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了,于是萬事皆休。在詩人看來,遭遇死亡,可視如偶遇老友,不一定歡喜,卻是人生必然,我們似可以坦然對之。對于死亡的襲來,詩人如此輕描淡寫,淡定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死亡可能如偶遇般不可預(yù)期,毫無征兆,但詩人相信死亡的瞬間并不痛苦,正如她在另一首詩中所述:
死去,只須片刻--
據(jù)說,并不痛苦--,
只是逐漸,逐漸昏迷
然后視力全無--
除了以上提到的幾個形象外,詩人還別出心裁地把死神喻為“最終贏得了芳心”的“靈活的求婚者”。他用“最初的發(fā)動,用蒼白的影射和朦朧的接近”煞費苦心地騙取心上人的芳心,爾后勝利偕同心上人“駛往未知的姻緣”。詩人這樣的出奇比喻乍看令人匪夷所思,但細想之下卻不無道理。死神千方百計地引誘人與“他”結(jié)伴,進入另一個世界,而這樣的世界不就如未知的婚姻一樣令人期待也令人忐忑嗎?另外詩人還把死神比喻成了“一個我從未謀面的仇敵”時常端詳“我和我的戰(zhàn)友”,并最終在我們之間選擇“精英”,直到“其余的,全部死亡”,而單單“忽略了我”。這樣的情感最易為我們常人所理解,死神剝奪了我們所愛的親朋好友的生命,留給仍然在世的人無限的懷念和孤獨,這樣的死神不正是令人咬牙切齒的仇敵嗎?任憑詩人再超脫,對于死神奪去親友的仇恨,她也仍然無法釋懷,正如她這樣寫道:“死亡我從來都不恐懼/除卻它剝奪了你--”
總而言之,在眾多的死亡詩中,我們詩人任由想象馳騁,在對死亡這個哲學(xué)命題不斷深入探索中,賦予了死神豐富鮮活的形象。而死神的形象似不無矛盾:有時出其不意,冷酷無情,令人憎恨;有時卻能帶給人們解脫、平靜甚至希望。這種矛盾也反映了詩人在探尋生命與死亡意義中出現(xiàn)的迷惘和掙扎。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真正解讀詩人迷一般的內(nèi)心世界,但從以上所舉的死神形象上看,詩人更多地以輕松甚至詼諧的筆墨來描述死神,正因為有這樣的舉重若輕,我們才得以讀到如此奇麗的詩篇,從中見識別樣的死神。又如在《我見過的惟一鬼魂》中,她曾這樣描述過她邂逅的鬼魂:
腳上不曾穿鞋——
走路如同雪片
像小鳥,步履無聲——
但是迅疾有如鹿奔——
他的笑,像風(fēng)——
起伏如同漣漪——
消失在抑郁的村中——
詩人所用的意象,“雪片”、“小鳥”、“鹿奔”、“漣漪”全都是溫柔可愛的,或許帶著幾分憂郁和蒼涼,但全無傳統(tǒng)賦予鬼魂的傷人害命的兇惡,詩人似乎在告訴我們唯有親近死亡,我們才會知曉生命的意義。
詩人不管是描繪死亡的瞬間,還是塑造種種不同的死神形象,最終都是指向?qū)λ劳鲆饬x的探索。詩人在探尋死亡意義過程必定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但最終詩人選擇以平和冷靜的態(tài)度看待死亡,甚至死亡幾乎可以是一種榮耀,“她對死感到如此驕傲/使我們大家無地自容”,以致于死亡帶來的不是“痛苦”而是“幾乎降格為妒嫉”。另外詩人似乎也選擇相信“死亡只不過是東方灰色的堆積”,“身后—降落永恒--/眼前—則是永生--”。在詩人眼里,死亡是通向永生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人們經(jīng)過了死亡,便可走向永生,生命的意義從有限延伸至無限。
詩人的這種傾向與她從小所接受的宗教觀念的熏陶不無關(guān)系。詩人在宗教態(tài)度上終其一生都充滿矛盾,一方面她篤信上帝的存在,一方面又對上帝使人顯得微不足道孤獨無力的力量感到困惑,這種矛盾使詩人始終沒有皈依基督教,而且從50年代中葉以后,她索性連教堂都不去了。但是濃重的宗教氛圍,以及永遠陪伴身邊的《圣經(jīng)》卻使宗教教義“刻印在腦海中、融化在血液里了”,[5]可以猜想在她還沒有形成自己的信仰前,《圣經(jīng)》中的教義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植入她的內(nèi)心,以至于她的思維和語言方式注定無法擺脫基督教的影響。她一方面頂住宗教的壓力不皈依上帝,一方面卻在更深層次地和更個人的層面上對宗教教義進行不懈的探索。[6]她的詩歌不時也發(fā)出對上帝的質(zhì)疑,但更多的時候,她一直努力借助宗教情感來追求超脫和寧靜的靈魂歸宿。她懷著追求永生的信念,如她所說“沒有任何一位朋友如此忠實,像這位永恒。”她渴望死后靈魂能夠回歸到一個更圓滿的所在。所以詩人的墓碑上刻的正是“回歸”二字。但愿蕓蕓眾生如我們也能象詩人所渴望的:“我的河在向你奔來——/歡迎嗎?藍色的海!/哦,慈祥的海啊——/我的河在等候回答——/我將從僻陋的源頭/帶給你一條條溪流——/說啊,接住我,海!”跨越死亡,投入永生和真理的懷抱中。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充滿永遠猜不出的謎,我們不揣冒昧,借詩解讀,來永遠懷念這位獨樹一幟、跨越時代的卻選擇沉默的詩人。
注:本文選用的狄金森詩歌皆出自蒲隆譯本。
[1]Boruch,Marianne.“Dickinson Descending.”The Georgia Review 40.1986.
[2]〔美〕斯皮勒.美國文學(xué)的周期[M].王長榮,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0.
[3]江楓.狄金森名詩精選[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
[4]Farr,Judith.The Passion of Emily Dickinson[M].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5]蒲隆.狄金森詩精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6]楊甸虹.愛情·死亡·永恒——艾米麗·狄金森詩歌解讀[J].四川外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1,(5).
林慧英(1978-)女,碩士,漳州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講師,主要從事英語語言、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