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喜
(天津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天津 300204)
后殖民主義語境下的文化身份建構
——論米勒的《祖先游戲》
劉建喜
(天津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天津 300204)
澳大利亞作家艾利克斯·米勒的《祖先游戲》跨越時間和空間,跨越文化和家園,展現(xiàn)經(jīng)歷移置和文化錯位的人們?nèi)绾螖[脫困惑,尋求出路。從后殖民主義文化身份的角度解讀該小說,通過對中國福建鳳家四代人的經(jīng)歷和心理分析來探討他們經(jīng)受中西文化的撞擊與融合,最終走向文化雜合,在東西方世界里建構文化身份的心路歷程。
后殖民主義;文化身份;祖先情結;流放;文化雜合
移民在澳大利亞的經(jīng)歷是眾多澳大利亞作家筆下反復詠嘆的主旋律,華人建構文化身份的歷程也是澳大利亞文學作品的主題之一。20世紀70年代,隨著澳大利亞“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的實施,其文學作品中的華人形象不再是基于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異教中國佬”、“傅滿洲”、“大煙鬼”等刻板化形象,而是日趨呈現(xiàn)多元化。特別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描寫“中國內(nèi)容”更成為澳大利亞文學的發(fā)展趨勢之一,如文學批評家拉夫勒(LaFleur, 1996:503)所說:“盡管中國不是澳大利亞小說家的新主題,但20世紀90年代的作品將中國人作為主人公,并強調(diào)中國和澳大利亞兩地的結合,是超出尋常的。這標志著在20世紀末重新評價亞洲形象、樹立澳大利亞作為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新形象30年來達到了頂峰。”更值得一提的是,迎合這一趨勢的不只是少數(shù)亞裔作家,更多的是生長在澳大利亞主流社會的英裔,他們以自己的中國經(jīng)歷或?qū)χ袊臏Y博知識,書寫了一部部后殖民主義作品,刻畫了一個個具有文化雜合特性的人物。
艾利克斯·米勒(Alex Miller)正是這一時期涌現(xiàn)的優(yōu)秀作家之一。米勒出生在倫敦,父親是蘇格蘭人,母親是愛爾蘭人,16歲只身來到澳大利亞,后就讀于墨爾本大學英文和歷史系。他的代表作《祖先游戲》(TheAncestor Game)1992年問世后備受讀者青睞,也受到評論界的極大關注。作品以中國人為主人公,并完美地結合了中國和澳大利亞的歷史和文化,以描寫了“中國內(nèi)容”而名聲大噪,一舉榮獲邁爾斯·弗蘭克林獎、英聯(lián)邦作家獎、太平洋作家獎和聯(lián)邦作家協(xié)會獎四個重要文學獎項,在澳大利亞文壇占據(jù)著獨特地位。米勒的英國移民身份賦予了他“既是內(nèi)部也是外部”的雙重視角,給其筆下的人物提供了雙重式樣的生活,這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澳大利亞更具現(xiàn)實意義。
英國文化理論家斯圖亞特·霍爾(Hall,1992:225)將文化身份界定為一個永遠未完成的工程,他認為,文化身份是一種“現(xiàn)實存在”,更是一個“形成過程”,它屬于過去,也屬于未來。文化身份超越空間、時間、歷史和文化,經(jīng)歷著不斷的轉(zhuǎn)化,且身份并非一成不變,在后現(xiàn)代時期逐漸斷裂、破碎。身份也不是單一的,而是建構在許多不同且往往交叉的話語、行為和狀態(tài)中的多元組合(Hall,1996: 4)。由此可見,在文化身份的形成過程中,歷史、權力、文化等都起到關鍵作用。同時文化身份也是建立在差異的基礎上的,移民要主動認識差異,而不是被動地從內(nèi)部接受“他者”形象,同時最好保持差異,而不是被完全同化。后殖民主義文化批評家愛德華·薩義德(Said, 1978:5)在其《東方主義》中詳細論述了歐洲人以自己為中心想像、創(chuàng)造出的東方主義,即對東方人形象的模式化,強調(diào)“東方不是東方”,而是被西方化的,是對東方形象的刻板化,從而揭示了歐美文化身份高于其他非歐美民族文化身份的霸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東方的刻板化就成了白人的評判標準?;裘住ぐ桶停˙habha, 1994: 34)提出的文化雜合理論闡述了后殖民文化經(jīng)歷的“三部曲”,即否認、商討和雜合的過程。他一再強調(diào)“超出”的概念,認為后殖民文化問題要置于“超出”的范疇中,“超出”至一個“第三空間”。巴巴(1994:37)指出:“雖然‘第三空間’本身是不能表現(xiàn)的,但它組成了發(fā)聲的論述條件,保證文化的意義和象征不會有一種原始的統(tǒng)一性和固定性;同樣的符號也可被再挪用、轉(zhuǎn)化、重新史化和以新的方式閱讀?!贝嬖谖幕町惥捅厝挥形幕D(zhuǎn)化,這一過程可以使邊緣人群在沒有失去邊緣文化主體性的前提下去認同主流文化,進行中西兩種文化的商討,在商討中找到兩種文化的契合,最終在“第三空間”形成雜合。這些理論觀念對研究《祖先游戲》中人物的文化身份建構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在這部作品中,米勒挑戰(zhàn)西方霸權話語,將中國人置于中心,且筆下的主要人物都經(jīng)歷了兩種文化的沖突和撞擊,以及文化轉(zhuǎn)化的過程,在“第三空間”建構起中西雜糅的文化身份。
米勒以全新的雙重視角和獨特的敘事手法,跨越時間和空間,跨越文化和家園,將讀者帶入一個文學和現(xiàn)實相結合的世界。敘述者史蒂芬·繆是一位居住在澳大利亞的蘇格蘭作家,回到故鄉(xiāng)多賽特郡安葬了亡故的父親后,他給了母親兩種選擇——他留在英國陪伴母親或母親跟隨他到澳洲生活,兩個建議都被母親拒絕。史蒂芬感覺自己已被祖先疏遠,于是回到墨爾本繼續(xù)他的流放生活?;氐桨拇罄麃喓笥龅饺A裔美術教師浪子,被其錯綜復雜的身份所吸引。之后,在與浪子和其朋友——德裔藝術家格特魯?shù)隆な菲に咕蹠r,史蒂芬以《鳳家編年史》、《冬日來客:北半球的生活》(維多利亞的回憶錄)和格特魯?shù)路g的其父史皮斯醫(yī)生的日記為基礎,講述鳳家的故事。從19世紀50年代的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殖民區(qū),至抗日戰(zhàn)爭前的中國上海和杭州,再回到20世紀60年代多元文化摻雜的墨爾本,《祖先游戲》將中國歷史和澳大利亞歷史巧妙地連接,淋漓盡致地刻畫了鳳家四代人建構文化身份的歷程。
鳳一是19世紀中葉中國福建的一個孤兒,為擺脫舊中國的饑餓和貧困,他登上拉金斯船長的船駛向新南威爾士殖民區(qū)。對一個沒有父母,沒有祖先,沒有名字的孩子來說,適應異域的新環(huán)境、建構新的身份相對容易。手中的十二塊銀元償付了他的中國靈魂,登上船的那一刻,他已覺得自己不再是中國人,而是像船長一樣的西方人。鳳一希望割斷自己的中國性,并獲得重生。當拉金斯船長給他取名“鳳”的時候,他感激萬分,中國神話中的鳳凰使他感覺像鳳凰浴火重生一樣不畏痛苦,義無反顧,這個名字“落到他的肩上,賦予了他身份”(p. 218)。
新主人將鳳一帶到巴拉臘特牧羊。他剪掉長辮,脫掉破衣爛衫,用十二塊銀元從主人的商店購買了紅色羊毛襯衫,鼴鼠皮馬褲,棕色英式皮靴,和一頂寬沿、系藍色帶子的菜棕帽。杰克·特里錫德(2001:6)曾說:“我們所見所聞中有許多非常熟悉的事物都曾經(jīng)有過更富有魅力的含義,遠遠超出人們現(xiàn)在的理解,它們構成一種特殊的符號語言,世代相傳……符號象征法是對于某種物體、圖表或禮儀形式的情感和精神升華,盡管這些東西本身可能很簡單。”服裝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有其深刻的內(nèi)涵,它寓意著與人的一種關系,是人一種有意識的對身體的修飾行為,是自我意識的表達。換穿新服裝說明鳳一很快認同了英式文化傳統(tǒng),有意識地融入異域環(huán)境,擁有了新的身份——澳洲牧羊人。他十分滿意自己的新名字、新服裝和這個新國家,但這只是自身的心理適應,鳳一畢竟有著中國人的面孔,被主流社會視為“他者”。中國人是19世紀中期澳大利亞社會關注的焦點,被認為是“低劣于歐洲人的種族”,“道德低下,沒有基督教信仰”,“不可同化”,且“對英裔社會的命運和特性構成了威脅”(Curthoys,2003:19)。客觀現(xiàn)實與鳳一的主觀愿望背道而馳,他的中國特質(zhì)不可能完全拋棄。
米勒精心地編織了具有雜合特征的畫面。與鳳一一起牧羊的還有土著人多賽特(他曾被送到英格蘭侍奉一位公爵,后又被公爵的兒子運回澳大利亞,會講高雅的貴族英語)和愛爾蘭移民帕特里克·努南,三個不同種族的人構成一個“和諧團體”(Huang,1996: 98),互相關懷,互相同情,他們用福建話、蓋爾語和英語創(chuàng)造了只有自己能聽得懂的語言。他們很熱衷于所謂哲學或玄學方面的辯論,爭論時用樹枝、樹葉、馬鈴薯皮、羊毛或其他隨手可得的東西組成富有意義的圖形,有時候某個人會挪動一根樹枝重組圖形,其他二人發(fā)出贊同或反對的感嘆,他們分享著友誼、理解與和諧。辯論中圖形的組成和重組象征著三人進行文化商討,建構文化身份的過程。此外,這個小團體也同主流社會的白人打交道,形成了文化融合,在后殖民研究中,這恰好與文化評論家帕帕斯特加迪斯(Papasterjiadis,1997: 274)的描述相符,是“中心和邊緣,以及不同邊緣之間不斷分化和對話的過程”。在澳洲這片土地上,歐洲人、亞洲人和土著人相互影響,形成雜合的文化身份。
鳳一是個幸運兒,在埋葬被白人地主錯殺的多賽特的時候,他意外發(fā)現(xiàn)了金子,之后的十五個月不斷挖出金子??梢哉f,鳳一發(fā)跡于埋葬多賽特的河谷,因此,他將這個土著人視為祖先,在后來往返于中國和澳大利亞的旅途中隨身攜帶多賽特的顱骨和從他外套上取下的六顆鍍金紐扣,臨終前把多賽特的顱骨傳給了唯一的子嗣鳳二。世界各地的原始文化中都有頭顱崇拜的痕跡或現(xiàn)象,腦被視為智慧的源泉,人的靈魂所在,保留多賽特的顱骨可理解為鳳一對祖先的崇拜,這個土著人是他在澳洲的立足之本,給了他智慧、勇氣和力量;用與兩邊衣襟相連的紐扣象征著“聯(lián)結”,連接著祖先和鳳一,連接著中西兩種文化。米勒十分巧妙地運用了顱骨和紐扣兩個富含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來表現(xiàn)鳳一的文化雜合。
發(fā)跡后,鳳一成立了“維多利亞鳳凰協(xié)作會”,從福建運送中國淘金者至澳大利亞?;氐焦枢l(xiāng)時,他在鄉(xiāng)鄰眼里已具有了“半中國半西方的特征”(p. 245)。重回故鄉(xiāng)說明鳳一并沒有完全割棄他的中國性,南北半球之間的往返也標志著中澳文化的商討,在這一商討過程中鳳一建構起中西雜合的文化身份。
此外,鳳一與帕特里克的女兒瑪麗的婚姻也象征著一種文化融合,他們生育了九個中澳混血女兒。他在中國還有一個兒子,作品中沒有明確他何時娶了一位中國妻子,但描述了1876年他唯一的兒子——一個純正血統(tǒng)的中國人來澳大利亞繼承了他的財產(chǎn)??梢?,無論鳳一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西方文化,骨子里仍堅持著由男性子嗣承襲家產(chǎn)的中國傳統(tǒng)。
鳳一擁有兩個家,認同兩個國家,代表兩個種族,是“兩個大洲的富人”(McLaren,2001:84)。勤奮加運氣使這個窮苦的中國孤兒在澳大利亞這片土地上獲得重生。然而,不管他多么成功,多么富有,仍對中國充滿懷念。彌留之際,他躺在墨爾本肖邦大街的豪宅中,回憶著福建廈門的別墅,幻想著坐在別墅的桌邊聆聽黎明前協(xié)作會招募淘金者的聲音。房子是家的意象,此時的鳳一向往著回到中國的家,尋回自己的中國特質(zhì)。奄奄一息的他“對自己所有的矛盾心理感到困惑、費解和憎惡,竟抽泣起來”(p. 256)。盡管早年他那么希望斬斷自己的中國性,中國仍然對他意味深長,因為“無論文化之間如何進行雜交,文化的核心不會改變”(方紅,2006:52),中國性依然是他生活的支點。鳳一的經(jīng)歷代表著中澳文化的雜糅,這種文化身份在他的家族中代代相傳。
維多利亞是鳳一和瑪麗·努南最小的女兒,從孩提時代起,她在母親和八個姐姐眼里就是個陌生人。維多利亞長著一雙“神秘的東方人眼睛”(p. 62),傾注了畢生精力,在幻想中描寫被她視為祖先家園的北半球。她的物質(zhì)存在和精神存在都體現(xiàn)了中西方的結合,如薩義德(Said,1978:5)所說:“和西方一樣,東方是一個由思想、表象、詞匯構成的歷史和傳統(tǒng)的概念,這些思想、表象和詞匯賦予了東方在西方和對于西方的實在和存在”,且“兩個地理實體互相支撐,并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反映”。對維多利亞而言,東方是她一生的追求,盡管從未走出父親留在墨爾本肖邦大街的房子,她畢生從事寫作,完成了她的《冬日來客:北半球的生活》,追尋著神秘的北半球——她永恒的夢想。
維多利亞不屬于母親和姐姐們的生活領域,認為她們的領域是有邊界的,而自己的領域是超越邊界的。她似乎生活在夢幻世界,期待著她的鳳—父親從北半球歸來與她團聚。當他歸來時,她欣喜若狂;當他離開時,她無限悲傷。維多利亞對東方一往情深,另一片世界的一切都令她著迷,始終珍藏著父親送給她的綠橙色相間的陶瓷馬(唐三彩)。唐三彩是中國陶器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是中國封建社會鼎盛時期的標志。由于維多利亞處在西方文化環(huán)境,她將這一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象征看作“傳說中的天馬,西方世界的天馬”(p. 43),想象著這匹超自然的馬能夠載她去父親所到過的遙遠地方。瑞士著名學者榮格(1988:50)把象征和人的無意識活動緊密聯(lián)系,認為象征就是無意識表達自身的方式,“在幻想中表現(xiàn)自己”,維多利亞就是在無意識中聯(lián)結了東方與西方。她還將借宿的英國畫家看作流放者,分享他“來自北半球的流放生活”(p. 62),仿佛自己是一個來自東方的流放女孩,難怪浪子對史蒂芬講起姑祖母時說:“她是中國人”,一個生活在“西方人難以理解的想象世界”(p. 158)的人。
文化雜合也體現(xiàn)于維多利亞家的眺臺,這是座帶有“東方寺廟屋頂”(p. 254)的西式建筑,結合了中國和澳大利亞特征。她多年獨處在被浪子稱為“另一片世界入口”(p. 158)的眺臺上,撰寫著她對北半球的想象及感受。這就是維多利亞,一個生活在一個世界卻追尋著另一個世界的中澳混血女性。
但維多利亞生活在想象中的另一個世界并不意味她完全否認了自己的澳大利亞特質(zhì),實質(zhì)上她很熱愛出生和生活的國度。當純正中國血統(tǒng)的哥哥鳳二來澳繼承父親遺產(chǎn)時,她未對哥哥表示出任何感情,而認為“澳大利亞對他沒有意義”(p. 44)。由此可以推斷,維多利亞不喜歡完全中國或完全澳大利亞的事物,而是傾向兩個世界的合璧。她從未到過中國,是聯(lián)想使她對那片土地興趣盎然。她對另一片世界的描寫與史蒂芬的《鳳家編年史》極為相似,“不是中國,而是有關中國的澳大利亞小說”(p. 108)。維多利亞以她獨特的方式體現(xiàn)自己的雜合身份,她實質(zhì)是澳大利亞人,出于對北半球、對中國的好奇,在想象中追尋著中國情結。
讀者對鳳三的第一印象是他為得一子努力了十八年。與其祖父——出生在中國,最終成為澳大利亞富人的鳳一不同,鳳三是中國的著名銀行家,卻始終帶有歐洲情結。鳳三堅決對抗中國傳統(tǒng),把自己的名字鳳乾清 (Feng Chien-hsing)按照西方習慣寫成C.H.Feng;娶中國畫家黃玉華的女兒蓮時,婚禮在上海錦江路的哥特式“三一”大教堂舉行,并當著眾賓朋的面宣布禁止蓮再與其父來往(他視岳父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上海租界的房內(nèi)裝潢一切使用歐式;將三個女兒都嫁給了西方人,兩個嫁給德國軍官,另一個嫁給美國愛荷華州的傳教士;讓懷有身孕的妻子蓮接受西醫(yī)診治;并將唯一的兒子浪子送至澳大利亞讀書。
鳳三是個雙重人,表面上似乎完全西化,但他對中國傳統(tǒng)的反叛是有界限的。他不介意女兒下一代的混合血統(tǒng),但談及家業(yè)的繼承人,他卻堅持百分百的中國血統(tǒng)。他的三任妻子均來自傳統(tǒng)的中國家庭,且都為漢族。他需要一個純正中國血統(tǒng)的兒子來繼承祖父和父親嘔心瀝血積累的財富和權力。祖父鳳一、父親鳳二、他本人以及兒子浪子都是純正的中國血統(tǒng)。
除此以外,鳳三更多地以外國人姿態(tài)出現(xiàn),他珍藏著祖父坐落在肖邦大街豪宅的照片,談及祖父時內(nèi)心充滿自豪感。他把祖先定位在澳大利亞,曾對史皮斯醫(yī)生說起“他后悔從未到過澳大利亞,沒有拜訪過那里的親人”(p. 142)。在認識他的人眼中,鳳三的西式思維給他蒙上了模糊的身份,以至于黃玉華的老家仆稱之為“非外國人的外國人” (p. 76),甚至他很難辨清鳳三到底是不是外國人。
米勒對鳳家第二代和第三代代表人物的刻畫反映出一種雙向的中澳文化雜合。維多利亞從未走出澳大利亞,卻把中國當成自己的祖地;與姑母不同,鳳三居住在中國,但將澳大利亞視為神話般的祖先家園。米勒以“祖先游戲”這一書名富有寓意地表現(xiàn)了筆下人物遠離故土,而又無時無刻不為故鄉(xiāng)文化所系的深厚情感,對他們來說,“祖先”雖是想象中的模糊概念,卻是一生尋求的歸屬,一種斬不斷的情結。頗具模糊性的中國祖先和澳洲祖先巧妙地連接了中澳兩個國家和兩種文化,創(chuàng)造出雙向的文化雜合。這部小說體現(xiàn)出“將后殖民主義文化的雜合本質(zhì)看作優(yōu)勢而不是弱點”的后殖民主義作品的關注點(Aschroft,2006:137),阿什克羅夫特等文學批評家指出:“這些作品集中反映了一個事實,即后殖民世界的相互作用不是壓迫者絕對壓制被壓迫者或殖民者絕對靜音被殖民者的單向過程,事實上更強調(diào)雙方的相互關系”(ibid.)。無論是追尋中國另一半的澳大利亞人,還是認同澳大利亞歷史的中國人,維多利亞和鳳三都在身份轉(zhuǎn)化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中西雜合。
浪子是鳳家第四代的代表人物,也是《祖先游戲》 的主人公。他是一個出生即錯位的人,腳先伸出母親身體,艱難地奔向光明的世界。史皮斯醫(yī)生是德國移民,基于自己的移置感受,他認為這樣的孩子一出生就錯了方向,可能永遠“不能到達他該去的地方”(p. 112)。整部小說中浪子是一個悲傷、孤僻的角色,被祖先驅(qū)逐,又不為異域接受,與其曾祖父“兩個大洲的富人”形象截然不同,他 “被兩個大洲疏遠”(McLaren, 2001: 84)。
受到蔑視中國價值觀的西式父親和出身傳統(tǒng)家庭的母親的雙重影響,浪子自幼形成了一種“二態(tài)性”,似乎以兩種迥異的形態(tài)存在:“在杭州(外祖父的家)他學習中國傳統(tǒng)藝術,在上海,他像租界中有身份的歐洲僑民的孩子一樣,還不到在本國的適學年齡就開始學習歐洲歷史、數(shù)學、法語和德語。在杭州,他穿華服,講漢語,母親禁止他有相反行為;在上海,他穿西裝,講英語,父親禁止他有相反行為。”(p. 166)
浪子被他“雙重存在的矛盾”折磨著(p. 166)。他融合了父母雙方的性質(zhì),當兩方面沖突時,他覺得自己被分裂,身體的一部分被移置,有時候這兩方面不可調(diào)和。小時候,只有在與母親往來于上海和杭州兩個城市的火車上他才能找到舒適感,此時他不桎梏于上海的西式生活,也不束縛于杭州的中式生活。他有一種“旅行即歸家”的感覺(p. 193),實為一種無依著、無歸屬的心理狀態(tài)。但浪子的二態(tài)存在對他也有積極作用,兩方面雖矛盾,卻使他從小就顯示了中西雜合特征。史皮斯醫(yī)生是唯一能夠理解浪子二態(tài)性的人,他向孩子解釋說:“二態(tài)性是神的賜予,并非生活的障礙”(p. 166),為減輕浪子對其雙重存在的恐懼,史皮斯勸道:“藝術界和自然界都存在很多快樂的二態(tài)現(xiàn)象?!毕袷菲に贯t(yī)生這樣將流放視為機遇的人,堅信二態(tài)性有助于移民更快適應異域環(huán)境。
長到六歲,浪子和祖先一直和睦相處。他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方面的天賦令外祖父吃驚,但黃玉華還是不喜歡外孫,原因是在外孫身上他看到了鳳三的影子。因此,他讓女兒陪同祭祀祖先時拒絕帶外孫前往,這是對浪子身份的否定,他認為外孫的雙重式樣生活與他所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背道而馳。這激起了浪子的反抗,本無依著的他開始了屬性的抗爭,二態(tài)存在的父親部分最終戰(zhàn)勝了另一部分,他想起了父親視為祖先家園的澳大利亞,他要毀掉祖先紐帶,且認為自己是最適合做此事的人。浪子將自11世紀世代相傳的黃氏族譜付之一炬。割斷了祖先情結,他不再留戀中國家鄉(xiāng),盼望擺脫舊的生活,向往新的家園。斬斷了祖先紐帶使他移置、流放,成為了真正的浪子。文學批評家雅可布(Jacobs,1994:12)曾這樣評論《祖先游戲》:這部小說探討了“忠誠與獨立、身份與自由以及傳承文化與被其移置的影響等問題”,這些都清晰地體現(xiàn)在浪子身上,他摒棄了對祖先的忠誠,向往到澳大利亞做一個自由、獨立、尋求新身份的個體,深深感到“在家即移置”(Huang,1996:93),“流放即歸家”(p. 264)。
米勒為流放的人群提供了積極正面的選擇,他筆下的浪子自愿流放,而非被迫。蘇菲·梅森認為,流放既是難也是福,有些移民“在第一個國家感到不適,在第二個國家依然不適:這是一種災難”(Masson,1992: 5),但她也指出:“災難可轉(zhuǎn)變?yōu)橘n福。流放對某些人而言是唯一可容忍的狀態(tài)——它是創(chuàng)造和探尋的源泉。沒有滯定性的身份不一定是悲哀?!保╥bid.)“流放即歸家”看似矛盾,卻反映了主人公的二態(tài)性,他在流放中尋覓自己的家園。毋庸置疑,浪子也深受史皮斯醫(yī)生的影響。出生在德國漢堡的史皮斯由于當年父母強烈反對他成為劇作家,流放至上海,在租界里作了醫(yī)生,且對自己在中國的流放生活非常滿意。他也是個出生即錯位的人,所以給嬰兒取名浪子,他堅信這個孩子終有一天會踏上永無休止的尋找家園的路。史皮斯對浪子充滿深情,深信這孩子的二態(tài)性是上帝的恩賜。當鳳三決定送浪子去澳大利亞讀書時,他立即表示愿陪同孩子前往,認為那里才是唯一適合浪子的地方。史皮斯鼓勵浪子說:“你沒有正式的名字,因此中國不認可你,你在這里是個陌生人。而澳大利亞是個位于東方與西方之間的國度,那里會有被移置、具有雜合身份的親屬歡迎你。中國不是適合你的地方,從你出生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你想成為藝術家,澳大利亞是最好的地方……”(p. 260-261)澳大利亞位于南半球,地理位置上處于東方與西方之間,來自于東西方不同國家的移民在這里定居、繁衍、發(fā)展、融合,她本身就充分體現(xiàn)了中西文化的糅合。自這一刻起,浪子被打上深深的烙印,他認同了史皮斯這個融合中西元素于一身的人,堅信流放是自己唯一可容忍的狀態(tài)。
浪子連接著兩種文化、東方與西方、中國與澳大利亞,被中國的祖先移置,流放到自認為是祖先家園的澳大利亞,對他而言,流放即歸家。然而,浪子在澳大利亞并未取得期望的藝術成就,孤獨地生活著。米勒 (1996:85)分析了其中的原因:“浪子不被澳大利亞社會完全認可的原因之一是在他所處的時代,澳大利亞人不可能視華裔的藝術作品代表自己的文化?!痹诎纳盍巳拍?(1939-1976),浪子終究建構起中西雜合的文化身份,他保留著曾祖父視為祖先的多賽特的顱骨,也珍藏著母親繪有蓮花的傳統(tǒng)中國茶具,中國和澳大利亞已成為他自身的兩個部分。巴巴(Bhabha,1998: 30)將這種“部分”文化解釋為“文化間的結締體素,體現(xiàn)了文化的非固定性與無邊界性,這有點像文化的中介,在相似性和區(qū)別上都令人困惑”。浪子就是在兩種文化的同與異中徘徊,尋找著“第三空間”,建構新的文化身份。
鳳家四代人——鳳一、維多利亞、鳳三和浪子,無論生活在現(xiàn)實中還是想象中,沒有一個是純粹的中國人或澳大利亞人,他們都體現(xiàn)了兩種文化的雜糅。在《祖先游戲》中,澳大利亞人不是“自我”,中國人不是“他者”,四代主人公都交融了中西特質(zhì),建構起雜合的文化身份。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史皮斯醫(yī)生、其女格特魯?shù)?、敘述者史蒂芬·繆、多賽特、帕特里克·努南,也都?jīng)歷了移置或流放,他們與鳳家四代人一起構成了微縮的澳大利亞社會,歐洲移民、亞洲移民和土著人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相互融合,體現(xiàn)出文學批評家丹尼斯·哈斯科爾闡述的“個人身份意識的復雜性”(Haskell,2000: viii),同時也體現(xiàn)出后殖民主義民族身份的復雜性。
《祖先游戲》堪稱刻畫華人建構雜合文化身份方面的里程碑,作品不再表現(xiàn)強烈的種族歧視和排外情緒,給華人以正面塑造。艾利克斯·米勒強調(diào)在相互尊重和彼此融合中重新定義澳大利亞和中國文化,強調(diào)自身與他者的趨同與聯(lián)合,為流放人群提供了積極正面的選擇,他們勇敢地面對、接受異域文化,不斷“對話”,并爭奪“話語權”,在東西方文化世界里尋求和建構自身的文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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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ing time and space, culture and homeland, A lex M iller’sThe Ancestor Gameexplores how m igrants, who have suffered displacement and cultural dislocation, overcome their perplexity and search for identities. This paper, from the postcolonial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identity, analyzes the Fengs’ m igrant experiences and psychological encounters. It exam ines the process of the four generations’ construction of hybrid cultural identity after their undergoing cultural clashes and integration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postcolonialism; cultural identity; ancestor complex; exile; cultural hybridity
I106.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8-665X(2011)03-0069-07
2010-12-12
劉建喜(1973-),女,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澳大利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