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根藤
一根藤是木匠中最具童心的手藝,也是顯示天臺地方特色的工藝。山野里,那些藤蔓隨處可見,或纏繞于樹木,或順山巖而長。在宅院中,總會有幾枝藤蔓在墻頭迎風(fēng)而立,初春羊芭藤開著小白花,盛夏石蓮子掛在枝頭。那位制作一根藤的木匠,就是當(dāng)年喜玩藤蔓的孩童,他用木條相接的方法,將童年時藤條所折成的圖案,構(gòu)成了門窗中的景致。
木門前,時常會有一位孩子踮著雙腳,手指順著一根藤圖案上的線條慢慢地游走,他終于發(fā)現(xiàn)這根線條不會中斷,只會彎曲和迂回,它的終點最后又回到它的起點,這讓這位孩子好奇了許久。當(dāng)他認(rèn)出門窗中的圖案時,心中最燦爛的夢想就是當(dāng)一名木匠。這一樸素的愿望,使得這門手藝代代相傳。
其它地方也有一根藤的手藝,但多由木匠在木板上用軟鋸子鋸出來的,這種通過榫卯鑲接而成的一根藤,一看就是天臺老師的獨門手藝。長長短短的木條已刨得光滑而平直,圖案也早已爛熟于心,只需用木工尺量出尺寸,開好榫卯,然后,用木錘輕輕一敲,榫頭落入卯眼,一個接頭就做成了。瞇著眼,一看,接得絲絲入扣??此戚p巧的手藝,所有的巧門就在于榫卯的鑲接,要想接得天衣無縫,沒有幾年學(xué)藝的功夫是做不了的。用手一摸,轉(zhuǎn)角處光滑得如同一根藤條,那也不是每一位老師都能做得到的。
幾工之后,一窗一根藤的欞格,在木匠的手中,不知不覺就完成了。一根藤的圖案多為幾何圖形,如意紋的線條自然而彎曲,這與一根藤的制作工藝有著一絲的吻合,于是,如意紋也就首先被木匠所看中。之后,就有更多的圖案在木匠的敲打聲中產(chǎn)生,形如蝙蝠的蝙蝠紋、狀似仙鶴的仙鶴紋,雖然有點抽象,但是動物的神韻還是一絲不減。然后,木匠想到了文字,萬福紋和壽字紋也裝飾在門窗上了。
對于木匠,這些圖案是一門手藝,但對于主人,它們就是吉祥如意。一根延綿不斷的藤蔓原本就圓滿的象征,何況它所盤曲出的圖案,或呈現(xiàn)出福祿壽的喜氣,或傳遞美滿如意的祝愿。這番吉祥從門窗完工的那一瞬間起,就永遠(yuǎn)地留在了宅院,如同藤蔓那條根,深深地扎在主人的生活之中,然后,它伴隨著宅主,一代又一代地蔓延,人們相信門窗上的一根藤是有生命的。最終,因那扇一根藤欞格,宅主的生活也枝繁葉茂起來了。
一根藤圖案有點抽象,它不像雕花板那樣直接明了。但它左右對稱,上下相同的外觀,十分的和諧穩(wěn)重。簡潔的線條,避免了眼花繚亂,那些追求生活簡樸的人,從中尋到了一絲契合,他們將它放在了堂前門的格心上,以便每次進(jìn)入房中,都能看到這種溫馨。一根藤的線條走向清晰自然,這種從容的氣質(zhì),也是生活的一種姿態(tài),更像文質(zhì)彬彬的文人,于是,文人們也將它放在了窗門上。清晨,透過一根藤,能看到掛在窗前那叢竹葉上的露水。百姓們還是喜歡它的樸素大方,它不裝腔作勢。他們將木床的前檐做成了一根藤,之后,其它家具的門上也都有了一根藤的圖案。
一根藤的手藝如同藤蔓,充滿生機,在歲月的枝頭上,默默地蔓延。
2 雕花板
一扇門最顯眼的地方是絳環(huán)板,它剛好位于木門的中間,與人的視線最為接近。因為如此,絳環(huán)板決不會素面朝天,其實它是主人的臉面,從中顯現(xiàn)的不僅是主人的財力,也折射出主人的意趣與追求。絳環(huán)板上一定要雕上一些圖案,才顯完滿,于是,雕花板的出現(xiàn)也就非常自然了。
天臺堂前的木門通常為八扇,八扇木門,就會有八塊絳環(huán)板供木匠施展手藝。木匠首先想到的是以連環(huán)的形式來表達(dá)傳統(tǒng)故事和戲曲場面。圖案中,有人物和背景,同樣也有情節(jié)和內(nèi)容。其實,故事中的細(xì)節(jié)從小就已聽說過了,《三國演義》中那幾個跌宕起伏的章回,雕在花板上,卻是另一種扣人心弦。戲文中的唱腔也是余音繞梁,《西廂記》的人物定格于花板上,卻是另一種悲歡離合。八塊雕花板足以描繪一個完整故事,故事也就雅俗共賞起來了,八塊雕花板也能盡情表現(xiàn)喜怒哀樂,戲文也就深入人心了。這些雕花板,只所以深受百姓的喜愛,是在于它的世俗,在于它的喜聞樂見。
在那些文人們眼中,踏雪尋梅是一件雅事。風(fēng)雪中,老人騎著驢子,悠然自得地賞梅歸來,童子拿著采摘的梅花興高采烈地跟在后頭,這種景致于雕花板著實也是風(fēng)雅得可以了。此外還有稱為四君子的梅蘭竹菊,還有歲寒三友的松竹梅,這些幽雅,挺拔和傲寒的植物都是文人追求的品格。當(dāng)這些花木移情于雕花板時,文人們相信自己就是立于秋風(fēng)間的一枝竹了,他們也從雪中那一朵寒梅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博古的八仙,也以器物的外形出現(xiàn)在雕花板上,雖然他們與文人的心境不是那樣的直截了當(dāng),但終竟因染上了一絲人間煙火,與現(xiàn)實生活近了許多。
在讀書人心中,獨占鰲頭是夢寐以求的。身穿官服的文人雙腳踩著鰲頭上,左手攀著桂花枝,一副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他們都認(rèn)定雕花板上的那位文人就是未來的自已。與此相同的還有蟾宮摘桂,還有五子奪冠。這些雕花板裝飾了木門,裝飾了木床,同樣也是讀書人心中不變的景致。
天臺木門中的雕花板,大多采用淺浮雕,并施以桐油清漆,露出木的本色。這對于工匠就有了更高的要求,因為淺,所以下刀也就需要格外的仔細(xì),一旦下刀過重,就很難彌補。同樣,因為施以清漆,一絲瑕疵都會暴露無遺。木床中的雕花板則以深浮雕為多,因為深,畫面也就更富有層次,更具有真實感。木床多施以本山漆,暗紅色的本山漆家具,會隨著時光,越來越光彩奪目。木床中的雕花板會按主題施以不同的色彩,紅花綠葉,格外的艷麗,人物的衣冠都細(xì)描出相異色彩,五彩繽紛。
木門的下部為裙板,裙板有較大的面積,按理說更能表現(xiàn)豐富的內(nèi)容,但天臺的裙板卻多為簡潔明朗,用的也是比淺浮雕還要淺的清水雕。蘭花的枝葉就這樣隨意地在木板上抽出,空靈而不失韻味,人物的衣飾飄逸而靈動,雙眼依然是那樣的傳神。清水雕花板,與其說是木雕,還不如說是一幅水墨丹青。
天臺雕花板的圖案大多傳統(tǒng)。在晚清年間,妙山新花樓堂前木門的絳環(huán)板上,出現(xiàn)了極具地方特色的天臺山八景雕花板,這是一種新穎的圖案。桃源的春意、赤城的棲霞、瓊臺的秋月、斷橋的積雪對于木匠來說,是首次的嘗試,但是疏密有序的構(gòu)圖,圓潤流暢的刀工讓人們在民居中,感受到了家鄉(xiāng)青山綠水的魅力。
普通的民居中,有了這塊小小的雕花板,平淡的生活也就無端地充實起來了。
3 石窗
秋日的夕陽有點柔和,日復(fù)一日,它照在老宅的磚墻上。然后,緩緩地移動,當(dāng)它與墻上那方石窗相遇時,石窗也就柔軟起來了。石窗的影子投映在了老宅的石板地上,拉長的圖案有點失真。這番柔軟最讓人想起逝去的光陰,有點模糊,有點陌生。還有光線中飛揚的塵埃,和穿過光線的那縷炊煙,讓人想起了先輩們生活的影子。
在天臺,人們也稱石窗為石漏窗,這個“漏”字真是傳神,它漏的不僅是陽光與空氣,同樣漏的是光陰。時光流逝了,歲月中的某個細(xì)節(jié),記憶中的某塊碎片,都會沉淀下來,如同石板地上的那個石窗的影子,軟軟的,讓人親切無比。
石板墻是天臺民居的一大特色,整堵墻都用長形的石板相拼而成,為了采光和透氣,通常在石板墻的上端,開設(shè)漏窗,漏窗的圖案是在整塊石板上鏤空打出來的。此外,石窗也出現(xiàn)在磚墻上,那是將一塊打好圖案的石窗鑲嵌于墻中,兩種風(fēng)格的石窗都不設(shè)窗門。
石窗在民居的前墻和后壁都有應(yīng)用,大多為同一主題的多個石窗,或左右對稱,或前后呼應(yīng),一窗一景,這使得原本單調(diào)的墻體,多了一分內(nèi)容。石窗的圖案或簡或繁,盡現(xiàn)風(fēng)采,簡潔的格子紋和幾何紋在普通民居中應(yīng)用較多,雖說是簡潔,但線條的橫豎疊加,恰當(dāng)?shù)氖杳芙M合,產(chǎn)生了一種和諧的美感。
但在大戶人家,主人會讓宅中的石窗富于更多的寓意。首先他們想到了福祿壽,這是世俗生活中,最讓人向往的。從福喜臨門到五福捧壽,都少不了張開雙翅的蝙蝠。同時,象征著財福的神鹿和象征著長壽的仙鶴也躍入了石窗,將它們與其它的吉祥物組合在一起,更多奇妙的寓意就呼之欲出了。然后,他們又想到了獅子,這是一種能避邪護(hù)福的瑞獸,石窗中的獅子一改它們威猛的本性,展現(xiàn)的是其活潑可愛的面貌,雙獅戲球增添的是吉祥的氣氛,這種氣氛傳遞的是日常生活的事事如意。
花瓶也是石窗中極為常見的裝飾,花瓶不但有極為平穩(wěn)和對稱的外形,更因為“瓶”與“平”同聲,它本身所表達(dá)的就是平安的寓意,這種諧音的手法在吉祥寓意中,廣為應(yīng)用。當(dāng)花瓶與其它物品組合在一起時,就有了不同的寓意了,瓶中盛開著幾朵月季,那就是四季平安,瓶中插上三支劍,那就是平升三級。這種借物喻意的手法,質(zhì)樸中透著直白,盡顯樸素的人情世俗。
石窗工藝,最具天臺特色的是一根藤。一根藤原本是木匠的工藝,但也不知不覺中被石匠所借用,或許是石匠喜歡一根藤流動的線條。只不過石窗中的一根藤用的是鏤空工藝,而不是木匠所用的相接工藝。石窗中的一根藤將堅硬的石板化成了延綿的藤蔓,這真是石匠的造化。在圖案上,最顯天臺風(fēng)情的就是和合石窗了。寒山和拾得的傳說源自天臺,當(dāng)這位隱于寒山的詩僧與拾自路邊的僧人,被稱為和合二圣時,與“合”諧音的“盒”及與“和”諧聲的“荷”,就以木盒與荷花的外形定格于民居的墻中。
天臺許多古村落的民居中,還保留著完整的石窗,如盛產(chǎn)石板的水南村,以石板墻為建筑特色的溪頭,同樣還有靈溪村、榧樹村。歲月間,石窗就這樣無語地鑲嵌在民居中,它用充滿吉祥寓意的圖案傳遞著永恒的祝福,無論是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還是風(fēng)吹雨打的時節(jié)。
4 磉子
因為有了漫長的雨季,也就有了磉子上精彩的圖案。江南的梅雨在文人筆下,會是一番詩意,但在百姓眼中,卻是真實的生活。雨絲飄落在檐廊上,磉子也就慢慢地濕潤了,因為有了這只石質(zhì)的磉子,才使得木柱不會直接打濕,就是在晴天,磉子也能阻隔地上的潮氣直接侵蝕木柱。
柱礎(chǔ)是墊在房屋木柱下面的石件,它承受由柱子傳來的房屋重量,并將其傳達(dá)到地面。對于天臺人,柱礎(chǔ)的名稱會感到一點陌生,在天臺,人們稱柱礎(chǔ)為磉子。天臺民居中的磉子多為圓鼓式,很少見到方形和六角形的磉子。圓鼓式的磉子,外為圓形,中間突出,如同鼓肚。如此的造型給人帶來的是視覺上的穩(wěn)重感,這種穩(wěn)重感又讓人聯(lián)想到了平穩(wěn)的生活。圓鼓式的磉子透出的還有靈巧,那是文人的秀氣,真不知性格豪放的天臺人,為何會選擇如此秀氣的磉子?
或許,只有走進(jìn)文人的住宅,我們才能尋得一種答案,那就讓我們走進(jìn)妙山新花樓民居。這座建于晚清的民居,是文人陳鐘祺的故居。進(jìn)得院落,直接走近檐廊中的磉子,正房前的那組磉子雕著龍鳳的圖案,雙龍戲珠寓意著吉祥,龍頭的形象栩栩如生,朵朵祥云飄浮在四周。龍飛鳳舞的飄逸,恰好是文人內(nèi)在的品格,鳳穿牡丹的喜悅,則是現(xiàn)實生活的美好心愿。兩側(cè)相房的檐廊下,磉子上是一組琴棋書畫的圖案,上下端裝飾著淺淺的如意紋。這是一位文人為自己的住宅所選擇的磉子圖案,大氣而不失文雅,精致中透著一絲清高,如此的氣質(zhì),秀氣的圓鼓式磉子也就最合適不過了。
然后,我們來到張文郁故居,在這位明工部左侍郎故居,荷花地是書卷氣十足的院落。院中的磉子,也是荷花的圖案,于外人,荷花有制火的寓意,而于文人,則是一種清高的品質(zhì)。磉子的底盤是荷花的花瓣組成的圖案,荷花向四周開放,形成一圈小花瓣。如此的磉子盤讓人想到了文人潔凈的內(nèi)心,隱退于家園的主人,向往的真是這種淡泊的心境。
在民居中我們還能看到更多圖案的磉子。首先是四季花草,人淡如菊是一種境界,如牡丹般的絢麗也是一種生活。還有那些祥禽吉獸,喜鵲登梅是喜事臨門的吉祥氣氛。從這些圖案的寓意中,后人們能看到宅主的精神風(fēng)貌。
磉子最親近的還是宅中的孩子,因為在房屋平地上,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都會被它的圖案所吸引,不知不覺間,孩子們總會向它走去。抱著那圓圓的磉子,感到無比的親切與安全,光潔的磉子,是孩子無數(shù)次摩擦的結(jié)果。等稍稍長大,能抱住木柱了,也就喜歡往上爬了,于是,總會跳在磉子的上端,雙手緊抱著木柱。木柱也就有了孩子們的體溫,木柱的下端總會有一層暗紅的包漿,那是孩子們的小手所留下的痕跡。
磉子無聲地承受著房屋全部的壓力,歲月間,它總是堅定地守在房屋中,一步也不曾移動。宅院中其它的構(gòu)件,或因腐爛,而得以更新,或因損壞,而得以修繕。那怕是百年的老宅,磉子必定是最初的那一只。只有當(dāng)宅院倒塌了,如釋重負(fù)的磉子才有搬動的可能,在空蕩蕩的屋基上,平鋪在地面上的磉子盤顯出一絲孤單,在夕陽的余暉中,回憶著老宅的陳年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