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蒂莫曼,奧瑞利亞市區(qū)一所小學的校長,在一天早晨看到自己下巴上有個腫塊。他沒有在意(他猜大概是病毒引起的),刮完臉就出去上班了。一個星期之后,那東西還在那兒,但他仍舊忽視了它。他有一份繁忙的工作,一個家庭,還有很多需要考慮的事情。
當時,在這些事情中有個難題已經困擾他幾個星期了。他的父母,在去年的幾個月內相繼去世,留給他和他的妹妹一所房子。妹妹艾倫幾年前就搬進去和他們一起住了,表面上是要幫助照顧生病的父親,但實際上(認識這家人的人都知道)是因為她自己買不起也租不起一個住的地方。她年輕時是個不計后果的人,跟著一個劇團游歷歐洲,后來在印度的靜修處生活,人到中年時生活崩潰:擁有兩次失敗的婚姻,一個年幼的兒子,一屁股債,卻沒有希望過上體面的生活?,F(xiàn)在她拒絕搬出那所房子。
房子也不大,但不論它值多少錢,理查德都理所應當有權利支配他那一份。他本可以雇個律師來處理這件事,但他對要把自己的妹妹趕走這件事心存不安,也有點擔心這會影響他在他們居住的這個小社區(qū)里的名聲。要么做艾倫自私固執(zhí)的犧牲品要么做一個惡霸,身處這種境遇更讓他煩惱。最重要的,他不喜歡的是,這個問題以及它所引起的一切幼稚的感覺似乎已經占據(jù)了他的思想,無論是在他躺在床上時還是開車去上班時都煩擾著他。有時他對艾倫從心底里感到惱火,有時他試圖強迫自己對她更仁慈些,總之,他都沒法去想些別的。他認為自己是個超塵脫俗的理想主義者,但現(xiàn)在,這些雞零狗碎就在這兒,在他每次得到片刻寧靜時就用那煩悶擾人的低語塞滿他。如果她出于禮節(jié)對剝奪他的財產表示內疚,或僅僅是表示遺憾,那么他也更容易說服自己為她著想。但她似乎覺得自己有一萬種理由繼續(xù)占著房子,而不是和顏悅色地請求他慷慨一些,耐心一些,好像他才是錯的一方。而且,她甚至讓他隱約覺得自己過著比她好得多的生活是種罪惡(好像兄妹之間就理因平等地分享這個世界提供的任何東西),她會用一種巧妙的方式來傳達對他的舒適生活的高度蔑視—— 一輛體面的轎車,偶爾有幾次旅行,有足夠的錢在市中心的有機產品商店購物而不必在沃爾瑪?shù)呢浌耖g淘便宜貨——這是種和她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們在電話里的談話已經變得極度冷淡了。
自從他發(fā)現(xiàn)那個腫塊后,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它還沒有消失,在他妻子的催促下,他預約了去見他們在東迪爾費爾德的家庭醫(yī)生,陶布曼醫(yī)生。
這個醫(yī)生是個衣冠楚楚、動作敏捷的小個子男人,蓄著修剪整齊的山羊胡,戴著半月形眼鏡。幾乎是因為那副眼鏡的原因,理查德認為他身上有和自己一樣的知識分子習性,甚至和他一樣對培養(yǎng)別人(他是培養(yǎng)人們的身體,理查德是培養(yǎng)人們年輕的頭腦)更感興趣,而不是自私自利地為自己追求學術成就。他覺得他很親切,盡管他們從未深入地交談過,但他覺得他們兩個人之間存在著一種無法言傳的相互尊重。
陶布曼醫(yī)生檢查完那個腫塊后拿起一支銀筆。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清了清嗓子。
“我不想說這是淋巴瘤之類的東西,”他說,手指間轉動著那支筆?!八赡芡耆橇夹缘模皇歉腥疽鸬牧馨徒Y腫大,就像你提到的那樣。但這次你得找個專科醫(yī)生來看一下,而且我覺得你可能要去除掉它?!?br/> 理查德眨了眨眼,一時驚呆得說不出話。
“你的意思是,要動手術?”他問。
“哦,是的。”
醫(yī)生古怪地微笑著,告訴理查德盡快安排一個CAT掃描,約一個耳鼻喉??漆t(yī)生做個活體檢查。他似乎預見到理查德會為了掃除內心堆積起來的恐懼而抱著對檢查結果為陰性的期望,所以,他提醒他有些瘤是輻射透不過的,因此掃描不出來。他還告訴他不管活體檢查結果如何,??漆t(yī)生都可能會選擇動手術,因為這些檢查也不是完全靠得住。
他介紹著一位當?shù)氐耐?,站了起來,笑容還在臉上,很清楚的是,他希望理查德明白,按照約定俗成的診所禮儀,得表現(xiàn)得把疑似癌癥的診斷當做再普通不過的、而且是理所當然不必悲傷的事,至少別在他的辦公室里悲傷。想到之前自己對這個男人頗高的尊敬,理查德不由得覺得自己是被打發(fā)得如此草率。他趔趄著向停車場走去,那感覺就像有人違背了他的意愿而強加給他一堆難以駕馭的龐然大物,他懷抱著它們被趕上了路,他不知道拿它們如何是好。
他本來還想要在這次就診后在東迪爾費爾德辦點事情,但他選擇直接開回家,雙手滑動在冰冷的塑料方向盤上。
他在車道上站了一會,感到頭暈目眩。房子白色的墻板和藍色的貼面在融融春光中閃爍。站在開闊草坪另一邊的,是活得比人類幾個世代還要長久的行道樹:柳樹低垂著枝椏,適合節(jié)日的藍色云杉聳立著,糖楓和七葉樹并肩站著,丫杈交錯。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在一個半小時前離開時一樣,但卻背負著一種肅穆的氣氛,仿佛它們已經知道了那個消息。
莎拉,他的妻子,戴著園藝手套從房子后繞過來出現(xiàn)在他眼前,汗?jié)窳说幕疑贪l(fā)一縷縷貼在她臉上。
“醫(yī)生怎么說的?”
他把事情告訴她時,她點點頭,什么都沒說。要是一個陌生人看到她這樣的反應也許會覺得她冷漠得不可思議,但這種慢條斯理就是她的風格,是她關注重要事務時沉緩卻用心的表現(xiàn)。就是她,堅持讓理查德別在本地而到紐約去做掃描和活體檢查,也是她,用自己低調卻有效的辦法,做了所有安排。
一個星期后,他乘火車來到紐約,走進上西區(qū)的一座建筑。見過陶布曼醫(yī)生后,他就開始失眠。每天晚上,幾片非處方藥能讓他在幾個小時里淺淺地失去知覺,但這之后,它們暫時阻擋的恐懼就會潑回來,余下的夜晚,恐懼會讓他的思想沉浸在冰冷、悸動的不眠中。這恰巧也是學校里忙碌的一周——和董事們開會,為新科學樓召開一個計劃會議,關于他最近推出的“種族”項目的例會——他為了盡力維持自己的日常親切舉止所做的努力和所承受壓力揉在一起,把他扔在晦暗、麻木、沉重的感覺中,這同時也是一定程度上的失重和神經疼痛的表現(xiàn)。
電梯里充溢著絕對的寂靜;似乎是完全靜止的,所以當電梯門打開時,仿佛是大廳自己搖身一變成為了眼前的走廊,走廊上的玻璃牌上蝕刻著“動態(tài)放射科”幾個字。
他走進候診室,感覺到內心的懼怕似乎又燃燒得更明了。是死亡本身恫嚇住他了嗎?不完全是。“不存在”從來都不是一個特別困擾他的概念,他也經常奇怪人們?yōu)槭裁磳λ绱诵☆}大做。更讓他沮喪的是,別人將會把他在各種生命種類里重新劃分到垂死的那一類中去,他將嘗到身處這一境遇的所有恥辱和羞愧。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種瞬間的毀滅,是這世上的意外而災難性的崩塌。接著,除了這些外,還將會有一個讓人想到就會戰(zhàn)栗的過程——因為自身的存在而遭遇的緩慢、強制、苦痛的折磨。而且,對他來說,這個過程似乎已經開始了;在他和他為自己打造的生活之間已經裂開了一條罅隙:他所愛的妻子和孩子,孕育他們的歡樂的家,讓他費心卻擁有無限滿足的工作。這條罅隙現(xiàn)在還看不見,但就像裂開的浮冰,兩邊彼此移開只是時間問題。
二十分鐘之后他聽到喊自己的名字,他被帶進一間屋子,在那里有一個披著凌亂的灰白頭發(fā),脖子上掛著木質十字架的女醫(yī)生準備為他掃描。
“為了X射線造影,我會給你注射一支強力碘,”她說的時候表情生硬,眼睛暴突?!斑@之后你可能會覺得想吐或者想大便。但你還是得一動不動地躺好,努力不要吞咽,這很重要,因為這會影響圖像。”
他低下頭,克制著不讓自己像個孩子那樣哭泣。
“要是你準備好了我們就開始……”
掃描室的四面墻上沒有一扇窗,卻掛著巨大的鮮艷畫板,上面是藍色瀑布和鮮綠色的高山草甸。中間佇立著掃描儀上的巨大白圈和下面的輪床設備。他以前在圖片上看到這些機器,就覺得他們是太空時代和太古時代的怪異結合,但盡管如此,這套儀器龐大的體積和駭人的熒光還是嚇住了他。他在狹窄的平臺上躺下。那個女人把針頭刺入他的胳膊。刺痛、壓迫的感覺涌向他。其實這并不是疼痛,而是震驚。當這些物質匆匆流經他的靜脈的時候,他想到“冒犯”,這個詞的醫(yī)學義項。他身體里的一些東西似乎正在相應地退縮成憤慨和屈辱。他是不是要吐了?他的腸子會不會背叛他?玻璃隔板那邊有兩張明亮的臉懸浮在一片黑暗中。掃描儀開始運作。在他上方,放射醫(yī)生站在那里,樣子有點嚇人,她的發(fā)絲被機器發(fā)出光亮映得泛藍。她按下一個開關,之后輪床把他緩緩送進調節(jié)器和傳感器的拱形操作盤下。懷著一種對界閾的天生敬畏,他望著罩在他上面的碩大圓形通道,心生恐懼。
突然,過于強烈的反應讓他忍不住咽了一口。
“對不起!”
“沒關系。我想我們已經看到要找的東西了?!?br/> 還沒等他完全理解這句話,這個女人就退到了玻璃隔板后,理查德看見她和那里的兩個人交談著,但聽不到她說什么。幾分鐘后她再次出現(xiàn),帶著一個大信封。木質十字架在她頸上顯得晦暗無光。她把信封遞給他,慢吞吞地說道:“這是你要帶給你的專科醫(yī)生的東西?!?br/> 他道了謝,穿上夾克,正要走出去卻又回轉過來,他聽見自己用混濁的聲音問道:“你有沒有——有沒有看到什么?”
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對著機器。
“哦,我不太會讀掃描結果?!?br/> 她一定看到什么了!她那么虔誠,即使是撒個小謊也會讓她不安。他走了,跌跌撞撞地走進春日的陽光里。??漆t(yī)生的辦公室在市中心。他帶著和之前同樣的驚慌迷亂,只是在其中陷得更深了。他走到了百老匯,這里層層疊疊的廣告牌和腳手架堆疊著。一輛卡車,轉了一個彎,朝一片白色郁金香噴灑黑煙。為什么這事發(fā)生在他身上?他很疑惑。他是不是犯了什么罪但自己不知道?違反了生活什么基本法則?他在經常上教堂的家庭里長大,雖然他已經不再相信上帝和來生,但卻習慣了思考降臨在他頭上的事件的意義。他一直奉行一種認識,就是在某種程度上他發(fā)現(xiàn),存在的這些精細準則都是為了滋養(yǎng)他成為一個優(yōu)質的人類,并且他一直盡可能認真地遵守這些準則。他對很多東西都感興趣:民謠音樂,數(shù)學,哲學,設計。他想過要成為一個學者,也考慮過當個工程師。但每次要著手干其中一件事時,NGpPDcFmfi49EGufjnkZ8g==他性格里那些頑固的因素就已經做出斷言——盡管這些專業(yè)很迷人,但它們都缺少一種特殊的光芒,沒有這種光芒,僅靠他的天分,他是無法成功的。這種光芒有關于積極的美德,有關于人類所擁有的不留余地的、自我犧牲的抱負和上進心,這對他來說為什么如此至關重要,他沒有深究過,但它就是那么至關重要,就像羅盤針,他如此忠誠地跟隨著它的指引來到了教育領域,它引導著他靠自己的本能在這個領域中發(fā)表改革的理論,并在他事業(yè)的關鍵時刻為他指明方向……教育工作者,他記得他銘刻于心的的一篇文章里說,就是“新世紀的人生導師”。他們“擅長于”——他看到這篇文章就像看到尼西亞信經——“潛在生活的黑暗神秘之處,除了生命本身之外,無所畏懼,除了他們自己對無法捉摸的生活姿態(tài)的崇敬外,不服從于任何事物……”
無法捉摸的生活姿態(tài)……而現(xiàn)在死亡卻在他喉嚨里滋長!他記得有一次和莎拉一起去看她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個親戚。他們從尼克萊特商場漫步到河邊,看到一個叫“癌癥幸存者樂園”的地方。門上方的這七個用金屬做成的字讓他震驚。人們可能想通過這幾個黃銅大字召集大家來這里為遭受痛苦的人們慶祝,但相反,他從中感受到的卻是挑釁的沖擊,只想快些躲開這些殘忍之徒的極端想法。但時至今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給一塊錢,先生?”
乞丐手里的空咖啡杯闖入了他的視線,理查德往里面扔了些零錢。那個男人直直地看著這些硬幣,數(shù)了數(shù),沒說一個謝字就轉身走了。
理查德心里燃起一種熟悉的刺痛感,這提醒了他,他是多么討厭這個城市。他以前住在這里時,感覺到它是多么讓人欣喜,但現(xiàn)在,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和它格格不入。每次他來到這里都會發(fā)現(xiàn)它看起來更冷酷、更無禮、更商業(yè)了,街上擠滿的人群也看起來更瘋狂、更荒唐了。他上一次來的時候還看見一個穿細高跟鞋的女人用皮帶遛著一只戴著口套的浣熊。他不覺得自己是個吹毛求疵的人,更談不上是個保守分子,但這個城市似乎已經觸動了他性格中清教徒般的那一面。對這個城市帶有批判眼光的觀察,意外地像流水般源源不斷地流經他。即使是現(xiàn)在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正苛刻地注意挖掘著這個城市里新出的蠢事,新出的雞肋——小玩意、衣服、珠寶、服務、娛樂——正以新近的惱人方式在每一塊可用的平面上宣傳著,這些廣告正趕上與它們自身相稱的愈演愈烈的庸俗潮流。地鐵口,一塊交友網站的廣告牌上,一對幾乎什么都沒穿的情侶正沐浴在性交后的幸福中咧嘴笑著。兩顆互相纏繞的愛心在他們上面發(fā)光,但實際上互相纏繞的可能只是生殖器。一段艷遇的理想狀態(tài),這些似乎都在強調,就是無休止的縱欲。如果你一點也不搶手,那就去染個頭發(fā),整天泡在日光浴沙龍里,在健身房里注冊成為會員,得是一個在你路過的街邊大型櫥窗廣告里炫耀他們機器人似的,穿著來身衣的會員的健身房。把你腦子里的思想拿出來變成一個你自己的私人搖滾現(xiàn)場……這個把主流商業(yè)和曾經的邊緣或者地下文化揉在一起的僵化世界實在讓人沮喪。以前,當你對其中一種感到惡心的時候,你還可以在心理上切換到另一種去,但現(xiàn)在他們變成了一個整體,你就無處可逃了。整個世界,就像他在哪里讀到的那樣,就是一個人間地獄①。如果你可以把50年前的紐約形容成一個擁有自由思想的人,那他一定會告訴你,末日已經到來……
但在深思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被一個突如其來的疑惑困住了。它們都是從哪兒來的?根源是什么,他身體里這些憤怒的根源?它又是建立在怎樣的信仰基石上?如果你不相信上帝或靈魂或來世,那人類除了僅僅是活著的肉體外到底還能是什么?如果人類確實就是活著的肉體,那么就理所當然地應該期盼健康、性感、強壯、縱欲……像他這樣,總比一堆腐肉要強!荒唐的是他自己,當然,就是因為他喉嚨里正在生長的那顆死亡的種子。
??漆t(yī)生的辦公室在轉角的一座宏偉建筑里?;◢弾r臺階從林蔭街道邊通向旋轉門。門后是一個陰暗的大廳和一個一個穿制服的門僮,他把理查德送上去七樓的電梯。而辦公室又是光鮮現(xiàn)代的,用拉絲鋼和黃木裝修一新。年輕的女接待員打扮得像個模特,粉色的薄紗系在頸上。她桌上沒有文件夾或文件一類的東西。偶爾她會接一個隱形電話,對著稀薄的空氣說話。
那個??漆t(yī)生,詹姆森醫(yī)生,比理查德想象的要年輕得多:三十五六歲,一頭厚密的金發(fā),孩子氣的臉上布著大顆雀斑,長長的赤黃色眼睫毛讓人覺得他是個昏昏欲睡的享樂主義者。
“請進,這位,呃,蒂莫曼先生。”他說,瞥了一眼桌上的文件。
他看文件時讓理查德坐在一個像牙醫(yī)椅似的新式裝置里,顯然,他是第一次看這些文件?!班拧!彼粠Ц星榈睾叱鲞@個聲音,把文件輕輕扔在桌子上。
“讓我們來看看?!?br/> 他向理查德斜靠過去,用修剪整齊的粗壯手指試探著理查德下巴上的柔軟組織。他手上戴著的手表看上去既沒有數(shù)字也沒有指針,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草味。
又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嗯”是他在檢查后的唯一評論。他舉步回到桌子邊,拿起理查德帶來的信封,拿出CAT掃描圖像。像默默地檢查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是紐約北部的什么地方吧,這個,呃,東迪爾費爾德?”
“是的。”理查德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很顯然,他將要被建議搬到離市區(qū)更近的地方,因為那里有最高級的治療設備。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完了。
“為什么問這個?”他問。
“沒什么,我只是……”
醫(yī)生說著打了個哈欠。
“請原諒。抱歉。你的唾液腺有塊結石。是一塊小的鈣沉積。術語上把它叫做涎石。如果你開始覺得不舒服了,可以做個外科去除手術,可以選擇用超聲波打碎它。不過它也可能會自行消失。反正不是什么大問題?!?br/> 理查德感覺自己已經從椅子里飄了起來。
“你是說,我沒有得——淋巴瘤?”
“沒有?!?br/> 直到他坐電梯下樓時,他才拾起剛才對醫(yī)生問東迪爾費爾德時那點輕蔑的注意,這是一個國際化的醫(yī)生對他在鄉(xiāng)下的同行逗樂般的輕蔑。他的嘴笑成了一朵花。這個彰顯他那刻歡愉的笑容,也帶來了他記憶中被陶布曼先生草率地打發(fā)走時的隱約感覺,這個男人像是怕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開始腐爛而嚇走其他病人一樣。他應該趾高氣揚地走進陶布曼的辦公室,并不是為了痛斥他的誤診,而是去炫耀一下自己那張剛被證明是健康的臉……
外面還是艷陽高照。他慢慢走向火車站,細心體味著能夠幸運地享受活著的純粹歡樂,那么專注。他看到的每一樣東西,經過的每一張臉龐,都是這種歡樂的一部分,都是一副彌漫著的燃燒的壯景,即使是最平凡的東西也一樣。一閃而過的送貨員,推著一堆透明容器,里面的冷盤和生蔬菜組成了鮮艷的色彩,被分隔在自己的區(qū)域里熠熠生光——在理查德看來——就像一些古老教堂里的玫瑰窗。一排蔥郁的樹后,停車場上,液壓鋼臂正毫不費力將一輛深紅色轎車抬到空中。多么美妙!在經過那里時,理查德發(fā)現(xiàn)這幾天里他都沒有去想和妹妹之間的爭吵;自從他去看陶布曼醫(yī)生之后就沒有想過。這件事情看起來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他曾經對此如此困擾又是多么荒唐啊。在這樣一個高興的時刻,解決這事的辦法已經很明顯了:他必須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艾倫,告訴她她想在那所房子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知道這樣做才是對的;只是沒有什么確定的信念可以讓他鼓起勇氣,這樣的一種姿態(tài)往往需要極大的慷慨?,F(xiàn)在,不管怎樣,他充分地感覺到它了。沒錯,他本來指望賣掉房子后用他的那一份所得可以為孩子儲備足夠的大學基金,也許還可以造一個有遮蓋的前廊,這樣他們在夏天時就可以在外面用餐了。但又怎么樣呢?他擁有生活——不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而艾倫什么都沒有。如果住在老家對她來說是那么重要,那就隨她去吧,隨她去吧!這個決定讓他變得更為興奮。當他拿出手機時,他似乎瞥見了一種恢弘壯麗的生活正向他展開。
他撥出了她的號碼。
“怎么?”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艾倫,是我,理查德?!?br/> “我知道。你想怎樣?”
“我只是——”他頓住了。她充滿敵意的語調,雖然和他們吵架開始她和他交談的方式沒什么兩樣,卻成為一道障礙。看來在公布他的重大決定前,他得讓她對自己的滿心歡喜感同身受。
“我在紐約。我們的醫(yī)生覺得我可能得了淋巴瘤,因為我的下巴上長了個腫塊,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在想自己快要死了。但我不會死。我剛從一個??漆t(yī)生那里出來,他說我沒有問題。只是個結石而已!”
他停頓了一下。艾倫什么都沒說。
“我覺得應該給你打電話,你知道……”他的聲音變弱了,那頭的沉默讓他氣餒。
“我明白,”她終于開口了?!昂茫覟槟愀吲d,理查德。我很高興你不會死。但現(xiàn)在我恐怕去了。自從我的車再一次報廢之后,我和斯科特就必須步行去郵局,趕在關門前付我的賬單。要不然的話我肯定會有時間跟你聊天?!?br/> 這種苦大仇深的腔調是她的專利。他克制著自己不要被它激怒。
“聽著。艾倫。我想談談房子的事?!?br/> “哎。我就知道?!?br/> 天哪,她太不可理喻了。以她對他的了解足夠猜到他想要怎么做。但她能表現(xiàn)得通情達理嗎?不!她只會盡可能地讓事情變得不愉快。他能感覺到以前的那種怨怒又在他身體了聚集起來了。屈從怨怒是多么易如反掌?。号険羲屍渌藖頌樗堑姑沟纳罘绞劫I單,對她發(fā)出不可逆轉的最后通牒……但是他抵抗住了。要是讓她毀了他寬宏大量的偉大姿態(tài)那他就太該死了。他這么做是為了他自己,而不是為了她。
“我想告訴你的是,”他強迫自己吐出這些字,“是我決定讓你繼續(xù)住在那所房子里,只要你需要你可以一直住下去。就是這樣。”
一段長長的沉默。
“嗯,你真是太慷慨了,理查德,我很高興你不會把我和斯科特掃地出門。但是我本來就無論如何也不會搬走,所以這也沒有改變任何事情,對吧?現(xiàn)在要是你沒什么事了,我得趕快走了。”
她把電話掛斷了。
他沿著第七大道前行,心中駭然。他告訴自己說他已經說了他想說的話,這才是最重要的;不論她怎么對待這件事,他已經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尊嚴和憐憫。再說,他給他們無聊乏味、有失體統(tǒng)的爭吵畫上了句號,現(xiàn)在,終于,他可以去想一些更高尚的事情了。
但之前的豁達已經在他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單調、蒼白的感覺,就像他妹妹辛酸生活里的苦楚已經順著電話流到了他的身上。
這一刻,他仿佛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和詹姆森醫(yī)生見過面;仿佛他仍在等待,仍身在恐懼和不安中,為了他的那份診斷結果。
①原文為“The whole world,as he had read somewhere,was an under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