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騎墻
從1562年在數(shù)百名進士參加的最高一級考試中位列第一,到1578年在翰林院、兵部多個部院歷練后以禮部左侍郎的身份入閣預機務(wù),再到1583年接替丁憂回籍的張四維出任內(nèi)閣首輔,二十年來,申時行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這得益于他虛心謙恭的處世方式,更與他善于騎墻調(diào)和、平衡各方矛盾有關(guān)。在他身上,沒有張居正那種為了達至目的不怕非議的果敢精神,也不像前任張四維那樣,處心積慮玩弄權(quán)謀。說起來,當年張居正也是看中了他這一溫和謙讓、任勞任怨的性格以及出色的文才,才把他引入內(nèi)閣。
“蘊藉不立崖異”——這是王世貞對他的判斷。不近懸崖,不樹別幟。這一定評既是對他的褒揚,也是對他缺乏創(chuàng)造性的溫和的批評。有張居正的前車之鑒,申時行的這個首輔從一開始就做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实垡呀?jīng)成年,凡事都有了自己的判斷,比張居正時代自然更難侍候。文官們雖稱政府屬員、國家公仆,但這個龐大的集團一旦作為抽象道德的代表行使起權(quán)力和意志時,有時連至高的皇權(quán)都莫挫其鋒,他這個做首輔的也只能與他們合作。而切不可像張居正那樣,既要依靠這批人去辦事,又要他們吐出既得的利益,最后落入自設(shè)的困境,以致死后還難逃被查抄和清算的厄運。申時行既能在首輔的位置上一坐八年,也自有一套他特有的法門。最緊要者,乃是他一直在說的“誠意”,即以恕道化解仇怨,以溝通求得共識,以妥協(xié)換取起碼是面子上的和諧。
但即便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初任首輔的兩三年間,還是有兩件事讓他一想起來就深感憂心。一是,在倒張運動中發(fā)跡的幾個政治小人如李植、羊可立之流,不時掀風鼓浪,借著張居正一案的余波排陷大臣,而皇帝也似乎有意縱容這些浮浪之徒來抑制他們這些元老;二是國本之爭正在逐步使皇帝和整個文官集團的情緒走向?qū)α?,如何彌合這個越來越大的裂縫,使皇帝舒心,大臣歸心,在他這個做首輔的當是義不容辭之責,然而說來容易,做來卻難。
第一個問題,對付一幫“浮薄輕進好言事之徒”,尚且好辦。盡管這幫名利心熾盛的年輕官員自恃有皇帝作靠山,行事張揚不計后果,但與久歷宦海、經(jīng)驗老到的他較量尚顯稚嫩,幾個回合下來就被他瞅個空子掀下臺去。比如最具攻擊性的李植,申時行上臺的第二年,李植等人就抓住一樁舊案不放,稱當年國子監(jiān)祭酒高啟愚主持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時出的題“舜京以命禹”,有為張居正謀逆制造輿論的嫌疑,其目的是把曾經(jīng)提拔高啟愚的申時行、許國一班閣臣拉下馬,推自己的座師大學士王錫爵出來擔任首輔。內(nèi)閣的境況一下子變得微妙而又尷尬,王錫爵選擇了上疏請辭來撇清自己,“老成而為惡少年所推,當去”,同時稱贊首輔申時行“泊然處中,重國體,識人才”。最后,皇帝明智地放棄了被座師王錫爵稱為“惡少年”的李植。至此,張居正一案的余波正式蕩平,官員們即使相互再有攻訐,也不能拿此作為口實了。1585年的這次危機過去后,申時行站穩(wěn)了腳跟,并正式確立了他領(lǐng)袖群臣的地位。
欲說國本之爭,還得從萬歷與幾個女人的關(guān)系說起。
1578年,時年十五歲的萬歷的婚姻,完全是依從抱孫心切的慈圣皇太后之命?;屎笸跏闲∷粴q,是一個平民家的女兒,姿色平常,萬歷對他并沒有多少興趣,婚后多年也沒有生下一個子嗣。這個女人享有宮廷內(nèi)的一切尊榮,卻得不到一個妻子應(yīng)該有的快樂。當然新婚的萬歷也毫無快樂可言。他從這樁婚姻中惟一的收獲,或許就是慈圣皇太后搬出了乾清宮,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母后的日夜監(jiān)視,在皇城的西苑放縱壓抑多年的欲望了。傳說他經(jīng)常身穿緊袖衣衫,腰懸寶刀,在一幫小太監(jiān)的簇擁下在花園里趁著酒性橫沖直撞,其行事作派不由讓人想起從前的正德皇帝。
三年后的一個冬天,萬歷看中了她母親跟前的一個宮女,并迅速地搞大了她的肚子。這個同樣姓王的女人就是后來的恭妃。因這個女人在宮中地位低下,萬歷起先還不想承認,但敬事房內(nèi)侍忠實地記下了這樁倉猝間發(fā)生的性事。最后,抱孫心切的慈圣皇太后拿出《內(nèi)起居注》才使萬歷無可抵賴。太后的意思是,如果這個女子真的生下一個兒子來,那就是宗社之福,母以子貴,宮女又有什么要緊的。第二年8月,故太師張居正去世后不久,這個女人果真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長子朱常洛。應(yīng)該特別說明的是,此后在政府的各種正式文件中,這個兒子的身份一直只是皇長子而不是太子,因為冊封太子的正式儀式遲遲沒有舉行。
開始,萬歷不冊立東宮,或許是因為他自己還沒有來得及適應(yīng)從一個少年到一個父親的角色轉(zhuǎn)換。自己才二十歲,來日正長,尚無必要這么早就為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確立名分。此一轉(zhuǎn)念,就埋下了本朝極重的一個政治危機。
1582年,萬歷身邊的女人不只這位后來受封為恭妃的這名宮女,這一年春天他還同時把九個女人充實到了他的后宮。鑒于正德皇帝無后的教訓,讓皇帝多多御女以廣子嗣乃是朝廷上下的一致意見,據(jù)說萬歷同時娶這九個女人就曾得到了時任首輔的張居正的竭力支持。萬歷把這九女全都封為嬪妃,而他一生中至愛的女人鄭氏,就是這九女中被封為淑嬪的那一位。
時年十六歲的鄭氏容貌如何已無從查證,但這個女人既能從后宮的群芳中一枝獨秀,專寵于前,除了相貌上的優(yōu)勢,更在于她適時地填補了萬歷情感和精神上的雙重空虛。有記述表明,鄭氏區(qū)別于其他女人的優(yōu)勢,乃在于她伶俐警敏,喜好讀書,共同的興趣使她迅速成了萬歷身邊一個不可或缺的女人。而她的另一項為他人所不及的優(yōu)長則在于,她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內(nèi)心的孤獨和柔弱,并以一個女人特有的方式撫慰他。所以,名義上她只是皇帝眾多嬪妃中的一個,實際上卻成為了他精神上的知己。否則,一個女人專恃色相,是不可能讓男人對她的寵愛持續(xù)整整一生的。
很快,鄭氏從淑嬪進封為德妃。1586年初,她為萬歷生下了皇三子朱常洵(皇帝的次子已夭亡)。就在朱常洵哇哇落地沒多久,極富政治遠見的大學士申時行上了一疏,建議早立朱常洛為太子。他實是見微知著,預見到了將來在立儲問題上可能會有的麻煩。但正在興頭上的皇帝拒絕了他的建議。
鄭氏生產(chǎn)后不久即被進封為皇貴妃。后宮中,皇貴妃的地位僅次于皇后而在其他妃嬪之上,大臣們自然聯(lián)想到了她們各自的兒子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不由得為皇長子擔起心來。因為這樣一來,按照子以母貴的常例,皇三子朱常洵的品級已在朱常洛之上,他將來繼承皇位也不是沒有可能。而這樣以幼凌長,顯然不符合倫常之道。
這一造成君臣對立的所羅門的魔瓶,正是由萬歷本人親手啟開了蓋子,在以后的十余年里,沒有一個朝臣能夠置身事外,因為他們必須選擇兩個王子中的一個作為他們未來的主人。過去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此時如果走出錯誤的一步,當繼位問題塵埃落定,都有可能斷送他們的前程,并給家庭帶來災難和恥辱。當然在國本之爭中,大多數(shù)官員還是維護長子的繼承權(quán),并視之為朝廷禮制的最重要的部分。就在冊封皇貴妃不久,一個叫姜應(yīng)麟的戶部給事中上疏指出皇帝偏心,他說,禮貴別嫌,事當慎始,恭妃生下皇長子已有五年,按功進封,這個皇貴妃的位置應(yīng)該輪到她才對,怎么讓鄭氏后來居上?如此以倫理論之則不順,以人心度之則不安,流傳天下萬世則名不正,他請皇帝收回成命,先封恭妃,再封鄭妃,如此既不違反禮法也不傷害感情。他還進一步發(fā)揮說,如果陛下真的要定名分、分主次,那也應(yīng)該聽從閣臣的建議,以長子為東宮儲君,以定天下根本。
萬歷堅決否認他有廢長立幼的念頭,否認在冊妃與立儲之間有任何關(guān)系。他解釋說,之所以不即立東宮是因為皇長子年齡尚幼,身體又弱,“俟二三年”長大一點再說。姜應(yīng)麟以疑君賣直的罪名被發(fā)配到大同府廣昌縣做一個不入流品的典史。但這并沒有嚇住文官們,吏部和刑官的兩名官員繼續(xù)在立儲問題上建言,他們都遭到了處罰。和事佬申時行這時站出來,勸說文官們暫且忍耐,等待皇帝自行改變主意,他相信皇帝不是一個沒有理智的人,假以時日,在立儲問題上他自己必然會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解決方法,此時過分施加壓力則于事無補。在申時行看來,皇帝也是血肉情感之軀,在他內(nèi)心隱秘的角落生出廢長立幼、讓自己鐘愛的女人生下的皇三子繼承皇位的念頭,也是人性的弱點之一端,本不足為怪,只要導引得法,理智和責任還是會讓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申時行這一和稀泥的態(tài)度當然不能令文官們滿意,一時議論蜂起,有指斥宮闈的,有攻擊內(nèi)閣的,令申時行沒有想到的是,明晚期的有朋黨而無政府之狀,實是由他輔政時期肇始。
2.囚徒
或許此時只有大學士申時行明白萬歷心中的痛苦。萬歷明明知道,以皇三子常洵代替皇長子常洛為太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且在本朝找不到任何理論和事實的依據(jù),但闈情深重的他又不忍自己心愛的女人鄭貴妃悒郁寡歡,是以一直在立儲問題上拖延不決。他想尋找?guī)讉€文臣作援手,但國本問題畢竟不同于他的祖父時代的“大議禮”,后者還有張璁、桂萼一班文臣從另一個角度替皇帝作理論上的解釋,但本朝開國之初就由洪武皇帝定下的嫡長繼承制——即皇位應(yīng)由嫡傳長子繼承,皇后無出,則由嬪妃所生的長子繼承——實在過于剛性,即使有熱衷名利的官員想阿諛討好皇帝,也斷斷不敢冒千夫所指身敗名裂的風險。而皇帝自己在強大的道德和輿論的壓力下,在一些公開場合也不得不發(fā)表違心之論,否認他有棄長立幼的企圖。
這時的萬歷感到了無邊的孤獨。他似乎至此才明白過來,自己雖然貴為皇帝,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制度的象征,他只能在祖宗成憲的狹小天地里行使職權(quán),卻沒有立法的權(quán)力。而所謂祖宗成憲的解釋權(quán),也不在他手里,而是操之于那幫成天嘴邊掛著典章、禮制的大學士和他們背后龐大的文官集團。自己作為帝國這艘大船的最高領(lǐng)導人,卻不得不在合法的迷霧中去行事。
他突然生出了厭倦,對朝政,對那些正確得讓自己無從反駁的文官們。他就像一個受了委屈滿心憤懣的小學生,懶得再去解釋、爭論、周旋,而是躲進深宮,有意與他的大臣們疏遠了開來。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他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酒徒,且喜怒無常,“每晚必飲,每飲必醉,每醉必怒”(趙翼《二十二史札記》,《有明中葉天子不見朝臣》),他開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作怠工的借口,什么身體虛弱、頭暈目眩等等,以逃避早朝、日講、祭祖等一個皇帝的日常功課。他不知道時人在背后如何說他:“因曲蘗而歡飲長夜,如窈窕而晏眠終日”——幾乎就是一個酒色之徒了!
1586年晚此時候,一個叫盧洪春的禮部主事上疏請皇帝出來工作。他說,陛下連日稱病不上早朝,連祭祀這樣的大事都托人代辦,以陛下春秋鼎盛,怎么會病得如此之重呢?先前一次傳旨免朝,說是陛下騎馬不慎傷了額頭,怎么可以為了一時的馳騁之樂而忽略保重龍體?要是這一次免朝真的是如圣諭上所說的身體虛弱的原因,那就是陛下貪圖床笫之歡不計后果,危害更深。陛下如果真的有病,那就當以祖宗社稷為重,不要為一時之歡埋下禍根,要是本來就沒什么病,就應(yīng)該明示廷臣,不要矯飾以免引起臣工猜疑。
此疏語氣,近同父母教訓懶學在家的兒童,憤怒的萬歷傳諭內(nèi)閣,要治盧洪春“悖妄”之罪。大學士申時行又想大事化小,建議給盧洪春奪官的處分,傷了自尊的萬歷不依不饒,終于把盧洪春廷杖六十削職為民了事。這么一鬧騰,萬歷怠工的理由也不需再找了,此后他公開露面的時候越來越少,并無限期地暫停朝廷的早朝。1589年,大學士王家屏丁憂起復,回到閣中三個月了都還沒見上皇帝一面,皇帝與其他朝臣的疏離情形可想而知。
縱使起張居正于地下,看到自己昔日悉心輔導的學生為了一個女人竟向臣僚作長期的消極怠工,如此不負責任,毫無人君氣度,怕也要大搖其頭。長期的怠惰懶散使萬歷的人格急遽萎縮下去,變得縱情聲色,飲酒使氣,貪財好貨,柔弱怕事……1589年底,大理寺評事雒于仁以酒色財氣為題向萬歷進獻了一篇《恭進四箴疏》的大文章,可謂針針見血:我當官一年多了,才朝見皇帝三回,外面都在說陛下身體有恙,經(jīng)筵停了,政事也好久不處理了,甚至連祭祀這樣的朝廷大事都是遣官代行,我知道陛下病得如此重,乃是有原因的。臣聽說嗜酒就會腐腸,戀色就會伐性,貪財就會喪志,尚氣就會戕害身體。陛下天天八珍在御,沉溺于美酒之中,白天黑夜長飲不止,這是病在嗜酒;寵愛小太監(jiān),溺愛鄭貴妃,以致忠言不入耳,太子之位久懸,這是病在戀色;傳旨索要財寶,搜刮錢帛,無所進獻便要譴怒,這是病在貪財;今日拷打?qū)m女,明日鞭笞宦官,又痛恨直言敢諫的大臣,一經(jīng)罷黜就再也不給人家復官還朝的機會,這是病在尚氣。這四病纏繞身心,又哪是藥石所能醫(yī)治!
雒于仁大夫為皇帝開出了醫(yī)治這酒色財氣的四種藥方:罷酒,戒色,拒賄,去除積怨,說如果皇上真的愿意服用臣進獻的這四劑藥,“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也”。
因1590年的元旦即將到來,皇帝沒有馬上作出反應(yīng),他把這篇文章在身邊留了十余天后,在毓德宮召見內(nèi)閣成員時扔給了申時行,說要嚴懲這位膽敢放言無忌的臣子。他不服雒大夫診斷出來的這“四病”,向閣臣們訴苦說:“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若酒后舞刀弄劍,非帝王舉動,豈有是事!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朕只因鄭氏勤勞,朕每至一宮,她必相隨,朝夕間侍奉勤勞……他說朕貪財,因受張鯨賄賂,所以用他,昨年李沂也這等說。朕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之財,皆朕之財,朕若貪張鯨之財,何不抄沒了他?又說朕尚氣。古云少時戒之在色,壯時戒之在斗,斗即是氣,朕豈不知?但人孰無氣?且如先生每也有童仆家人,難道更不責治?如今內(nèi)侍宮人等或有觸犯及失誤差使的,也曾杖責,然亦有疾疫死者,如何說都是杖死?先生每將這本去票擬重處!”①
申時行又是息事寧人的老套路,認為不應(yīng)嚴懲雒于仁,因為這樣一來勢必將此疏發(fā)送六科抄轉(zhuǎn),鬧得天下皆知,人人信以為真,他建議皇帝且對雒于仁曲賜優(yōu)容,他自會出面?zhèn)髦I大理寺卿把雒于仁趕走。果然幾天后,雒于仁就因病辭職了。
聞知此事的官員無不贊頌皇帝寬宏大量,吏部一位官員聽了卻深以為憂,他認為官員對時事得失即使作出過激的評論,也是為了讓皇帝有所儆省,如果像這般聽到過于激烈的意見就一概置之不理,那么痿痹之疾就會深入帝國的骨髓,直至最后無藥可治。果然,以后凡有皇帝聽不進意見的奏折,留中不發(fā)——無限期地扣留——在萬歷朝后漸成慣例,帝國的血脈正在慢慢走向堵塞。
君臣睽隔到如此地步,現(xiàn)任首輔申時行自然要擔很大一部分責任。然而申時行也有他的難言之隱。剛?cè)问纵o之初,他時常被攻擊者們指為張居正的循吏,費了兩三年功夫才洗清這一嫌疑,也正因為他迥異于張居正的溫和的辦事作風,他才逐步獲得了皇帝的信任,試想,要是他還是張居正那樣的神情氣慨,就是有十個申時行也早給趕下臺去了。多年來,不管朝臣如何指責他遇事左顧右盼缺乏果斷之心,他的目的卻始終沒有改變,那就是使皇帝的一舉一動接近于文官集團的期望。然而皇帝威加四海,擁有制度賦予的絕對的權(quán)威,豈是那么好就范的?
是以,申時行的努力雖然會得某些文官的尊重,但隨著時日推移會有更多人對他不滿。申時行不是沒有注意到這種不滿情緒的滋生和蔓延,尤其是在萬歷流露出廢長立幼的念頭的1586年,立儲的爭執(zhí)肇始時,他身為第一個可以在御前說話的人沒有據(jù)理力爭,相反地,為了避免沖突縱容皇帝拖延立儲,就已經(jīng)引發(fā)了整個文官集團對他的信任危機。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也證明,在立儲問題上,他作出的讓時間催生出一個正確的結(jié)果的預言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
多年以后,當回到蘇州原籍閑住的申時行回首他任首輔八年間的往事,還是感到上天對自己、對大明朝太過慳吝了一點,沒有來得及讓他有機會施展一個文臣致君堯舜上的最大的政治抱負。在他任首輔的初年,日后以慵懶出名的萬歷還是有過一段短暫的振作時期。那是在張居正一案塵埃甫定至皇三子出生的幾個月間,親執(zhí)朝政沒多久的皇帝精神煥發(fā)地參與各種典禮,頗有一番重振朝綱的決心,突出的表現(xiàn)有二,一是四次去京師北面的昌平縣拜謁皇陵,并借機視察軍隊,二是在一個長長的旱季徒步從紫禁城走到天壇,跪在大太陽底下虔誠祈雨,并向上天表示他關(guān)心民瘼的誠意。然而造化弄人,隨著常洵出世、鄭氏進封為皇貴妃,立儲問題浮出水面,皇帝因沒有達到目的報復性地放棄了他的職責,君臣關(guān)系越來越走入僵局,他輔佐皇帝成為圣賢之君的希望也就永遠落空了。
這春光一般短暫的機遇永遠地逝去了,怨鄭氏妖媚惑主?還是怨自己不夠盡心?申時行站在他的立場上,認為責任還是要由文官集團來負,是一幫過于好名的年輕官員不知世務(wù),輕舉妄動,致使事情一步步走向不可收拾。正是從那以后,他這個首輔越來越難當了,他身不由己地卷入爭端,進退維谷,捉襟見肘地在皇帝和文官們中間來回穿梭、彌患補闕,卻又落不得一個好,有時候還不得不以請辭來應(yīng)對種種責難,直至1591年脫離京城這個是非成堆的地方,獲準還鄉(xiāng)。
當1591年申時行去職回籍的時候,他正坐在朝野輿論的風口浪尖上,原因還是懸而不決的立儲之爭。上溯一年,即1590年正月,在一次例行的春節(jié)拜會中,大學士們請萬歷早定冊立大計,萬歷表示,冊立按長幼倫序,待再過一段時間候旨意舉行。禮部尚書于慎行卻不耐煩了,說皇長子都已九歲了,冊立大典卻至今尚未舉行,皇帝一再拖延焉知不是緩兵之計?冊立儀式是禮部的職掌,他有責任請皇帝速決大計?;实坌?,他本無意廢長立幼,但是他不能接受于慎行這樣的為臣子者的要挾,如果廷臣不再以立儲一事煩擾他,明年就可立朱常洛為太子,在此其間如若有人再敢提及此事,那么冊立大典就要等到皇長子十五歲后再說。于慎行因胡亂懷疑圣上洧亂國本被處以罰俸三月的處分。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文官們果然遵照萬歷的指示不再催逼立儲。他們在等待皇帝到時候履行他的諾言。在沉默中,皇帝和他的大臣們都感到整個朝廷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日子飛快地到了1591年的秋天,眼看又一年將盡,萬歷還是沒有舉行大典的絲毫動靜,文官們憤怒了,他們感到被大大地耍弄了一把,沉默的火焰在地表下沖突。這時候內(nèi)閣干嗎去了?他們?yōu)槭裁床惶嵝岩幌陆⊥幕噬??憤怒的火苗開始燒向申時行,文官們懷疑,首輔極有可能已在皇帝的利誘下改變了立場,轉(zhuǎn)而支持立皇三子為太子。申時行隨即遭到了彈劾,雖然批評的由頭不是他在立儲問題上的首鼠兩端,而是他主持的大峪山陵寢工程出了問題,但申時行自己也明白,文官們是在間接地對他表示不滿。
一個叫張有德的工部主事請示皇帝,冊立大典在即,該如何籌辦儀仗。理由當然很充分,因為冊立大典所需的設(shè)備儀仗一向是由工部準備的。張有德是想用這種巧妙的方式提醒萬歷不要忘記自己許下的承諾。本就想賴賬的萬歷正好抓住了把柄,以有人違反他去年的旨意為由,宣布推遲立儲。為人君者說話怎可如此缺乏誠意、不負責任?文官集團與朝廷的依存關(guān)系,其首要前提是對朝廷的公信力沒有疑惑,如果連這一信任都出現(xiàn)了危機,文官們擔心的國將不國總有一天會成為事實。迫于廷臣們施加的壓力,內(nèi)閣大學士們在次輔許國的率領(lǐng)下(當時申時行因病告假)聯(lián)名呈請皇帝明年春天舉行冊立大典。盡管首輔不在朝,但執(zhí)筆的次輔在上疏中還是把他的名字列在了首位。
在萬歷看來,這是內(nèi)閣和廷臣們沆瀣一氣逼他就范,當申時行結(jié)束休假回到朝中,他受到了萬歷的嚴厲申斥,你怎么也和那些急躁的小臣一樣?申時行當然明白,處在他這個位置,他不能像那些邀名賣直的小臣們一樣和皇帝直接對立,作為文官集團的領(lǐng)導人,他只有盡力與皇帝處好關(guān)系,再相機行事。于是他給萬歷上了一道密奏,稱內(nèi)閣的聯(lián)名奏章雖然列上他的名字,他事先卻并未與聞,如何處置張有德全由皇帝裁決。萬歷在朱批中感謝了首輔的體諒之心。但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發(fā)生了,照理說,密奏送呈御覽后連同朱批都要退還上奏者本人,但不知是皇帝有意還是文件傳輸過程中的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此封密奏竟落到了次輔許國手中,申時行的麻煩事來了。
感到被出賣的許國把這封密奏送到六科抄轉(zhuǎn),一時間首輔的表里不一皮里陽秋變得朝野盡知。本就對首輔行事作派不滿的言官們紛紛交章彈劾,說他“遁其辭以賣友,秘其語以誤君;陽附群眾請立之議,陰緩其事以為內(nèi)交之計”,在一副老好人的偽裝下實是一個賣友求榮、誤國誤君的奸詐小人。當申時行坐在內(nèi)閣的朝房里準備處理公務(wù)時,外面文官們對他的反感情緒已呈燎原之勢。身為文官領(lǐng)袖,既已失去道德上的優(yōu)勢和同僚的信任,除了辭職已別無他途。
事情到了這一地步,萬歷已經(jīng)很清楚,無論鄭貴妃在他心目中占到何等重要的地位,也無論他如何鐘愛皇三子常洵,想要廢長立幼卻是萬萬不能,如果繼續(xù)固執(zhí)己見,那么最后的輸家將是自己。但朝臣們的要挾給他內(nèi)心造成的創(chuàng)傷不會那么快就平復,在他舔好傷口重新振作起精神之前,雙方只能繼續(xù)以僵局相持。
冷戰(zhàn)中,皇子們的教育被耽擱了下來。1592年,看到時年已十一虛齡的皇長子還沒有出閣就學,廷臣們不免憂心忡忡,他們擔心這樣下去勢必使缺乏良好教育的朱常洛在日后不能與文官們正常溝通,于是有一個叫李獻可的禮科都給事中偕同其他言官給萬歷提了一個建議,請皇帝“豫教元子”,即讓皇長子正式出閣接受教育。但既是出閣講學,皇長子就必須首先具有太子的名義,否則就是名不正言不順。李獻可的這一建議可謂用心良苦,但萬歷同樣沒有接受。處罰李獻可的理由荒謬而可笑,萬歷指責他的奏疏中出現(xiàn)了白字,如此侮君之罪不可輕饒。李獻可被降級外調(diào),其他言官則被罰俸半年。
皇帝糊弄廷臣們的花樣在繼續(xù)翻新。到了1593年,萬歷又想出了一個新花樣,提出同時冊封他的皇子們(皇長子常洛、三子常洵、五子常浩)為藩王而不冊封太子。理由是皇后年紀尚輕,仍有生育的可能。如果皇后生下兒子,那就是當然的太子而用不著任何爭議了。待嫡和三王并封的圣諭頒到禮部,廷臣們炸開了鍋,本來他們就對萬歷一再拖延立儲極為不滿,但因萬歷曾有過承諾,他們還都有個盼頭,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于是噪聲大起。重新召回出任首輔的王錫爵本已附和待嫡、并封,這時也感覺到再這樣下去自己可能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于是也一改前態(tài),不愿再背這口黑鍋。臣僚們猜測,皇帝受到鄭氏的逼迫在繼續(xù)拖延,他是在等待皇后死去,讓皇貴妃鄭氏自然遞補上去,這樣立皇三子為太子在法律意義上就沒有了任何障礙。
有言官上疏歷數(shù)從1586年以來皇帝的一次次言而無信,質(zhì)問萬歷,“陛下言猶在耳,豈忘之耳?”一個叫朱維京的光祿寺丞批評萬歷這么做實在是愚弄天下人,以江山社稷為兒戲。御史錢一本寫下《論相》《建儲》二疏,對政府不能匡救時弊提出尖銳批評,指責皇帝“預設(shè)機阱”,雖自以為得計,實在是御人至巧、而為謀甚拙。甚至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要皇帝作出答復:當年陛下六歲就被立為太子,為什么沒有和潞王一起冊封為藩王,等待皇后生子呢?這已經(jīng)是指著皇帝的鼻子說他也不是嫡出了。其實嫡長繼承這一祖制,指的是有皇后所出的嫡子則立嫡,皇后無子則立長子,也不一定真要等著皇后生出一個兒子來再立為太子。何況萬歷自1578年大婚以來,帝后感情不睦也是內(nèi)外共知的事實,他們都很少住到一起了,怎么還弄出一個兒子來?萬歷作出的這一決定讓慈圣皇太后也很不高興,有一次他問兒子,外面都在說應(yīng)該早立常洛為太子,為什么遲遲沒有動作?萬歷說,他是都人(宮女)的兒子。老太太勃然大怒道,你不也是都人子嗎?
宮中流傳著這樣一則故事,有一次萬歷病得非常厲害,昏睡了好久才蘇醒過來,迷迷瞪瞪中,萬歷發(fā)覺自己枕在皇長子的生母、恭妃王氏的手臂上,當他徹底醒過來,看到王氏憂傷的面龐上淚痕猶濕,而鄭貴妃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還有一則不利于鄭貴妃的故事是,在某次家庭宴會時,萬歷曾給各位皇子都送了一樣小禮品,其中賜給朱常洛的是一只玉碗,命鄭貴妃代為收藏。就在這次病愈后不久,萬歷突然索要這只玉碗??墒悄暝戮眠h,再加鄭貴妃也沒有把人家的兒子的東西太當回事,竟然找不著了。萬歷又索要當年給福王的賞賜,這一回鄭貴妃一下就拿了出來。萬歷極為震怒,鄭貴妃脫掉冠服,取下簪珥,在殿門外蓬首跣足跪了好半天,萬歷才原諒了她。
不管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最終還是強大的輿論壓力迫使萬歷在1594年冬天讓他的長子出閣接受翰林學士的教育。這一年,朱常洛已是一個虛齡十三的少年了。據(jù)谷應(yīng)泰《明史紀事本末》記載,朱常洛出閣講學時,正值天寒地凍,內(nèi)侍們躲在一邊的密室里烤火,任由皇長子凍得瑟瑟發(fā)抖。講官郭正域看不下去了,大聲說:天寒如此,殿下當珍重!喝令班役趕快升火御寒,才讓朱常洛讀書時有了一盆火烤??梢娙f歷走出這一步是多么不情愿。
但朱常洛并沒上馬上被立為太子,再過7年,即1601年冬天,他才被父親正式冊立為儲君。這一年朱常洛已經(jīng)二十歲了。看起來國本之爭總算塵埃落定了,但余波未息,皇帝與他的臣僚們已從對抗轉(zhuǎn)到消極怠惰,常洵(已被封為福王)和他的母親鄭貴妃還在虎視眈眈,廷臣們還在擔心出現(xiàn)變故,朱常洛即便立為了太子,日子也過得并不安生。按常例,常洵封藩后就應(yīng)該離開京城去他的封地河南,但萬歷卻總不愿意這位愛子離開左右,還以極大的排場在京城操辦了他的婚禮,史稱“福王婚費至三十萬,營洛陽邸第至二十八萬,十倍常制”。廷臣要求福王之藩的章奏有數(shù)十上百件,萬歷就是置之不理。直到1614年,按照王朝的成憲所要求,福王到河南之國,朱常洛的東宮之位才算坐穩(wěn)了點。但一年后發(fā)生的梃擊案證明,只要他朱常洛沒有坐上皇位,威脅就始終存在。
這一發(fā)生在1615年春天的驚天大案,《明通鑒》曾簡單記述事發(fā)的經(jīng)過:“五月,己酉酉刻,有不知姓名男子,持棗木梃入慈慶宮門,擊傷守門內(nèi)侍李鑒,至前檐殿下,為內(nèi)侍韓本用等所執(zhí),付東華門守衛(wèi)指揮使朱雄等收系?!贝葢c宮乃太子朱常洛的住地,該男子私帶兇器強行闖入,意圖不言自明,這一嚴重威脅皇儲生命安全的案件自然引起了朝野的普遍關(guān)注。
經(jīng)巡城御史劉廷元審問,知道持梃人名叫張差,來自薊州,奏稱“跡似瘋癲,貌實黠猾”。此案經(jīng)刑部復審,確定為持梃人上京申冤誤入東宮,按律當處死。但刑部一個主事對這樣的結(jié)案深為懷疑,提審后得知,此人真名為張五兒,被給宮中送炭的馬三舅、李外父兩人引薦給龐劉二位太監(jiān),二位太監(jiān)令他持梃從厚載門沖入東宮,撞一個打一個,打了“小爺”吃也有、穿也有。小爺是宮中太監(jiān)對皇太子的稱呼。此案經(jīng)三法司數(shù)十位官員會審,案情漸漸明朗,種種跡像表明這起謀殺未遂案系由鄭貴妃策劃。
貴妃伙同外戚謀害當朝太子,此案若是大白于天下,由此引發(fā)的政壇地震將給本朝帶來兩百余年來未有之危機。關(guān)鍵時刻,萬歷出面調(diào)停了,趁一次到慈寧宮謁見太后,萬歷帶上了太子及三個孫子,并故意讓內(nèi)閣及六部的主官在場。萬歷執(zhí)著太子的手,示群臣說,此兒極孝,我極愛恤他。如果有別的意思,早就立別人了,外庭心懷何意,動輒用流言離間朕父子!又把太子及三個兒子叫到跟前,感慨地說,朕的孫子都這么大了。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太子也當著眾人的面表明心跡說:瘋癲之人,決了便罷,不必株連。我父子何等親愛,外庭有許多議論,爾輩為無君之臣,使我為不孝之子。事已至此,廷臣們也都噤口不言。張差被判凌遲處死,龐、劉二位太監(jiān)杖斃內(nèi)廷,梃擊一案便這樣含糊了事。
多年徒勞的相持后,不得不讓自己并不喜愛的長子來做接班人,也不得不讓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兒子遠離京城,這漫長的抗爭、屈服過程給萬歷內(nèi)心留下的創(chuàng)痕至死也沒能平復。自冊立太子之后漫長的近二十年間,這個孤獨的君主躲進深宮成一統(tǒng),深居靜攝,付萬事于不理,除了偶爾出席祝捷慶典,丹墀之上再也難覓他的蹤影。立儲問題上的失敗使他心灰意懶,他又沒有叔祖正德皇帝的放蕩無羈,敢把朝臣們玩弄于股掌之上,底氣不足再加性格柔弱,使他采用了消極怠工的姿態(tài)來對抗他的廷臣們。這時的他,實際上已成為了強大的文官集團意志的一名囚徒。
已然暮氣沉沉的帝國依然慢騰騰地前行,運行兩百多年的文官制度還是有著它強大的慣性,不會因皇帝的怠工即刻陷入停頓。六年一次的官員考核仍然在進行,從府郡的童子試到省里的鄉(xiāng)試再到全國性的會試,旨在選拔政府官員的各級考試還在定期舉行,中下級官員的升遷速度雖然減緩了,但只要在官場上熬到一定的資歷,也不能說完全的出頭無望。這一應(yīng)公事,自有中央六部及都察院等部門按時履行他們的職責,無須皇帝親自過問,必要的文件需要皇帝作出親筆御批的,也自有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依旨施行。表面的平靜并不能掩蓋一個事實,即君臣之間的冷漠,已跌入了本朝有史以來的最低點。在冰點狀態(tài)下,皇帝還是皇帝,大臣還是大臣,但皇帝已再也不會按照文官集團的意志去行事了,他再也不愿意做任何事情使他的文官快意。
在這樣一種幾乎惡意為之的作對中,帝國中樞機構(gòu)漸漸陷入半停頓狀態(tài)。各種法定的儀式雖然還在舉行,但沒有了皇帝這一主角出場總顯得草草了事。京師和省的許多重要職位出現(xiàn)了空缺也不補,致使文官們升遷無望。數(shù)千名大選、急選與待補的官員聚集在京等候派發(fā),因上不了任,花光了盤纏無以回家。對此,萬歷全都不聞不問,廷臣們抗議的奏本越積越厚,他也一律不予答辯,全都留中不發(fā),也不作任何批示。即便有官員因事、因病或因不滿提出辭職,他也一律不予理睬,既不說不準,也不降旨慰留,任由他們掛冠離去。1589年大理寺評事雒于仁埋怨說一年只見了三次皇上,到這個時候,大學士朱庚入閣一年多連天顏都未曾一睹,也沒有人認為這是一件多么值得奇怪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說,皇帝對官僚機構(gòu)中大量高級職位的空缺不聞不問,顯然是有逾常理的,一種暗底下的猜測是,這個貪婪的君王是想把節(jié)余下來的官員薪俸可以轉(zhuǎn)入他的內(nèi)庫。
1602年,大學士沈一貫奏稱,天下御史巡行各省有十三處,今缺其九,應(yīng)盡快派發(fā)御史去各地視事。到這年底,計南北兩京缺尚書三人,侍郎十人,各省缺巡撫三人,布政使、按察使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五十幾個科道給事中只剩四個,一百多個御史只剩五個,都御史一缺仍舊虛懸。到1606年,官員缺額的情況更加嚴重,大學士沈鯉上言:今吏部尚書缺三年,左都御史亦缺一年,刑工二部僅一侍郎兼理,大司馬(兵部)既久在告,而左右司馬(兵部左右侍郎)亦有代匱者,禮部止一侍郎李廷機,今亦在告,戶部止有一尚書。蓋總計部院堂上官三十一員,見缺二十四員,其久注門籍者尚不在數(shù)內(nèi)?!按霜q可為國乎?”——沈鯉如是詰問。
1620年秋天,御宇48年的萬歷終于離開了這個世界。在另一個世界陪伴他的是他生前并不喜歡的兩個女人。在定陵,安放在他棺槨一側(cè)的是皇長子的生母恭妃王氏,另一側(cè)是早他四個月去世的孝端皇后。萬歷一生鐘愛的女人鄭貴妃,則被安置在了紫禁城里的一座冷宮中,和她的愛子福王永遠睽隔。這個女人在日后還要掀風作浪,這里暫且不表。
孟森先生把萬歷在位的四十八年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為沖幼時期,萬歷尚在成長期,私欲未能發(fā)露,由張居正當國,基本上是內(nèi)閣政治。第二時期為醉夢時期,萬歷親操大柄,泄憤于居正之專,其后專用軟熟之人為相,怠于臨政,勇于斂財,不郊不廟不朝三十年,礦使稅使,毒遍天下,邊患日亟,尚未引起足夠的注意。第三時期為決裂之期,萬歷四十六年后,清太祖公然起兵,入占遼沈,明始感覺,而征兵征餉,騷動天下,民窮財盡,鋌而走險,內(nèi)外交困,明事不可為矣。其中歷時最久的當為醉夢時期,從1583年對故太師張居正展開清算直到萬歷去世前兩年,足有三十余年,其間的十個首輔,除申時行勉強夠格,其他如許國、王家屏、王錫爵、趙志皋、沈一貫、朱賡、李廷機、葉向高、方從哲等九人基本上都是“軟熟之人”,如同《明史》的所批評的“外畏清議,內(nèi)固恩寵,依阿自守,掩飾取名,弼諧無聞,循默避事”,以致朝局愈發(fā)不可收拾。漫長的醉夢時期,朝臣已經(jīng)分裂為若干派別,黨爭之勢已成,各個政治派別間,舊恨新賬都要一一清算?!坝怪鳚杂钩?,所以合而釀亡國之禍也”,明之亡,實亡于萬歷。
3.書院
1582年,當張居正病重不起之際,京城各部院的官員們聚集在東岳廟自發(fā)為首輔祈福。剛中進士才兩年的戶部主事顧憲成因故沒有到場,同僚好心為他在祈禱文后簽了名。顧憲成聞知此事,急忙騎馬趕到東岳廟,當著眾人的面將自己名字抹去。此舉表明年輕的顧憲成有著強烈的道德潔癖,他此后的政治主張和在帝國官場上的表現(xiàn),也是他這一潔癖的延伸使然。
不久,顧憲成請假回無錫老家奉養(yǎng)老母,到他假滿回朝,已是1586年秋天。顧被升任吏部稽勛司員外郎,分管官員的檔案、晉級及丁憂守制等事務(wù)。但他在這個位置上并沒有干多久,因在第二年初的京察中他發(fā)表了過激的言論,被連降三級貶為桂陽判官。但顧是一個非常有韌勁的人,這次挫折過后幾年他又重新回到了吏部,任驗封司主事。
時任政府首揆是王錫爵。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記載了顧憲成與王錫爵的一次交談:王錫爵說,最近有一件怪事,內(nèi)閣所是,外論必以為非,內(nèi)閣所非,外論必以為是。顧憲成說,外間還有一件怪事。王錫爵好奇地問是什么,顧說:外論所是,內(nèi)閣必以為非,外論所非,內(nèi)閣必以為是。
他們這一對話中的“外論”,并非民間的議論,而是指外廷文官們、特別是言官的議論。內(nèi)閣與監(jiān)察部門的這一對立,王錫爵把責任歸之于言官,顧則認為是內(nèi)閣悠悠忽忽、若罔聞知,意見才會如此沖突。
在京的各方政治勢力借六年一次的京官考察打擊異已,擴充地盤,是帝國政壇公開的秘密,門戶之爭也由此養(yǎng)成。1593年的京察,主事者為吏部尚書孫鑨、考功郎中趙南星,考功主事顧憲成和文選司郎中孟化鯉等吏部一批中下級官員也參與到了這項考察工作中去。孫鑨是正德年間曾被寧王殺害的都御史孫燧的孫子,曾在光祿寺、大理寺、兵部等多個部門輾轉(zhuǎn)任職,主政吏部后自然很想有一番作為,趙南星也是當朝公認的品行高潔之士,兩人一致主張重糾察之令,嚴肅吏治。鑒于內(nèi)閣與吏部的紛爭由來已久,他們的另一個目的是借這次京官大計削減內(nèi)閣權(quán)力。
為示考察的大公無私,孫、趙二人先把與自己有直接親屬關(guān)系的不稱職官員劾免,以免授人口實。孫去掉了自己外甥的文選司員外郎職務(wù),趙則把自己的兒女親家逐出了文官隊伍。果然這次京官大計把公認品行有虧的官員貶黜殆盡,甚至連大學士趙志皋的一個兄弟也在貶斥之列。重回內(nèi)閣擔任首輔的王錫爵想庇護自己的私人,孫鑨也沒有賣他這個面子。內(nèi)閣與吏部的決裂之勢已再也不挽。當幾個言官對考察結(jié)果提出異議時,早就怨怒于心的大學士們趁機指責吏部的這次京察有失公允,主持者則有專權(quán)結(jié)黨的嫌疑。孫鑨被奪俸,趙南星受到了連降三級的處罰。孫鑨認為自己是吏部主官,有責任也不能讓下屬來擔,也提出辭職。
京察雖使吏部的主要班子大換血,但尚未波及到顧憲成。一年后顧憲成的遽然落職,究其原因還是他的道德理想主義和執(zhí)拗的脾氣所致。這年因王錫爵離任回籍,須會推一名大臣入閣。顧憲成和他的吏部長官在會推名單中,竟然把得罪皇帝剛?cè)ヂ毜耐跫移梁蛯O鑨也列入其中,一時龍顏震怒,吏部主官再次出缺,顧憲成也削籍回家。日后成為東林黨領(lǐng)袖的高攀龍也同時被貶為揭陽縣的一個典史。
“一曲的弓溪,兩三株老柳,樹林里有幾間破舊的房屋,在無錫的城外邊,這是宋代楊龜山先生當年講學的地方,名叫東林書院?!敝x國楨寫于三十三歲那年的《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如是描述顧憲成削籍返鄉(xiāng)后講學的所在。史傳上說顧憲成“姿性絕人,幼即有志圣學”,當他遭受重創(chuàng)回到無錫,他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的思想家們普遍都要經(jīng)歷的煉獄,失望,憤懣,最后在瀕死的邊緣重新體悟到了人生的意義,那就是所處位置不同,擔當也自不同?!肮佥傒?,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②,在朝為官,應(yīng)盡力輔佐皇帝成為一個明君,出為疆臣,則當關(guān)注民生,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閑居鄉(xiāng)野無官無職,那就要致力于匡救世道人心。史傳稱,顧憲成的這一發(fā)明,乃是來自王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對他的啟示,即人心是一自足而不假外求的行為規(guī)范,一個人行事之是非,可以憑個人的良知來判斷。
據(jù)高攀龍所寫的一篇傳記文字記載,最初回到無錫老家的一段時間,顧憲成連做夢都會夢到朝局中的人事變動,甚至還會在夢中驚叫出聲,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日后,顧憲成有一篇《寤言》記錄他夢境中的種種荒唐際遇,并抒發(fā)他的政治見解。他說,今日朝政議論紛紜,閣臣與吏部互相冰炭,從他這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去,全都是起于識見之歧,而成于意氣之激,要彌合這一越來越大的裂縫,就要“轉(zhuǎn)移聯(lián)合”,即局內(nèi)人多從局外人的角度看問題,多一份虛心,在局外者則要設(shè)身局內(nèi),多一份公心。
當時的書院已經(jīng)廢為僧舍,顧憲成和弟弟允成一起集資重修。行事謹慎的他還取得了一些在地方上有名望的士紳的支持,常州知府、無錫知縣等地方官員出于對顧憲成道德學問的敬佩也竭力贊襄其事。當時已經(jīng)有一份報告送到皇帝案頭,“江南豪蕩之子暗相號召,包藏禍心”,但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1604年秋天,書院落成,長江中下游數(shù)省的重要學者幾乎都被邀參加書院的落成典禮,就在這次會上,確定以每月九日、十日、十一日大會東林講堂。沒有人預見到,一個延續(xù)數(shù)十年的政治對抗年代就這么開始了。
4.學術(shù)與政治
既然一個人把時代的道德都扛到了自己肩上,在他周圍自然會聚集起來一批同志,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這些一同解職的青年官員都是顧憲成最早的追隨者,也是書院最早的一批講學者。尤其是致力于縮短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間的距離、提倡通過靜默的體驗恢復人性中的至善的高攀龍,在1612年顧憲成去世后接過乃師的衣缽,成了書院的又一位領(lǐng)導人。
據(jù)黃宗羲《明儒學案》的記述,高攀龍在靜觀中體悟人生要義的“默識”說,來自于1594年他從北京遭貶回南方途中一次親身經(jīng)驗的啟示。當他從無錫坐船去鎮(zhèn)江時,在一個叫江頭的地方,他命人把船拋錨過夜,是夜明月如洗,照得南面天空下群山的輪廓清晰可見。他和一幫朋友在江邊的六和塔畔喝酒,清風徐來,他深深地沉迷在了夜色之中。但當結(jié)束夜宴回到船上時,他的內(nèi)心突然被一種無以名之的惆悵情緒所充滿,他不由得自問:今夜風景一如往昔,為什么我的內(nèi)心深處卻深感悲涼?他決心在旅行中把這個問題參透。從第二日開始,他就在船上做起了思想的功課,并給自己規(guī)定了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作息。他希望,在一種幾乎與世隔絕的安寧中,世界的秘密會向他呈現(xiàn)。而在這個問題真正徹悟之前,他不打算登岸回家。
船繼續(xù)向著南方的內(nèi)陸省份行駛,這一程水路足足走了兩個月。一路山水清美,寂寂靜靜,他有時棄舟登岸,坐在磐石上靜聽溪聲鳥韻,聽著風聲穿過竹林的奇異的聲響,有時天色向晚停舟在青山腳下,攜酒登臨,徘徊碧澗。他體味著旅行帶來的種種快樂,一顆心好像飛到了塵寰之外。某日船過汀州,他上岸找了一處旅舍住下。此地風光甚佳,他住的小樓前對山,后臨澗,當他的心澄澈一片,幾乎與整個自然融為一體時,他突然聽到內(nèi)心里有一個聲音說,世間萬物的變化都是因人而起,可是在茫茫宇宙中這種種的紛爭和變化,又算得了什么呢!高攀龍突然感到如百斤擔子頓爾落地,又如電光一閃,通體透明,自己整個地融入到了身外的天地,世界就是他,他就是世界了。
他領(lǐng)悟到了世間的種種煩囂是他無法拒絕的,他必須先接受它,然后戰(zhàn)勝它,他希望可以通過閱讀、靜思和講學來恢復內(nèi)在的力量,“變者時也,不變者道也”。他相信通過對道的不舍追求,生命在另一個意義上會得以延長。就在這年回到無錫后不久,他就成了顧憲成最早的追隨者之一。
雖是治學,但學術(shù)與政治本就扯不清,再說這群人雖不得已退出了官員隊伍,卻都是志在世道,不同于陽明末流的空談性命,自然要對時政高談闊論,“諷議朝政,裁量人物”,幾乎與生俱來的道德理想主義情懷,使這個團體的成員達成了這樣一個普遍共識,即一個時代的政治清明與否完全依賴于君子之氣有沒有得到伸展。就像東林運動的同情者趙南星所指出,萬歷末年,君子之氣漸漸郁結(jié),到了眼下實在已快蕩然無存了。為了讓政治重歸清明,必須有一批具備君子之德的人們來共同擔當。
1605年秋天,東林第二次大會上顧憲成所作的一個發(fā)言,可以看出其不凡的抱負與用心:自古圣賢,未有絕類離群、孤立無與的學問。吾群一鄉(xiāng)之善士講學,即一鄉(xiāng)之善皆收而為吾之善,而精神充滿乎一鄉(xiāng)矣。群一國之善士講習,即一國之善皆收而為吾之善,而精神充滿乎一國矣。群天下之善士講習,即天下之善皆收而為吾之善,而精神充滿乎天下矣。
東林同人的聲望由是日隆,而他們?nèi)蘸笤饧傻姆N子也已經(jīng)種下。
在喑啞的晚明時局中橫空出世的東林書院,成了無數(shù)在野官員和持不同政見知識分子宣泄不滿情緒的一個通道。江南富足的經(jīng)濟和四通八達的水網(wǎng)交通又為學者們的聚合提供了充足的條件,每逢一月三日的講會和每年秋季舉行的東林大會,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把書院的學舍都住滿了。這樣大規(guī)模的聚集自然會引起當局的注意,尤其在沈一貫、王錫爵任首輔期間,監(jiān)視更密。事實上,最初他們就是從政敵那里得到了“黨人”這一稱號,漸漸地,他們自己也認同并接受了這一稱呼。
雖然嚴格意義上東林只是一個講學之所,并不具備一個政黨所必需的章程綱領(lǐng),但事實上,在萬歷朝中后期它已成為一股不容小覷的政治勢力,這種在野的聲音甚至能對執(zhí)政者產(chǎn)生影響。每月三日的講壇,進入的話題不外是思想學術(shù),但很少不觸及時事政治。顧憲成作為主要的講演者,更是議論紛飛品藻人物,他還喜歡對有問題的官員進行私德方面的攻擊,他縱橫捭闔的演講術(shù),使他在北京朝廷的年輕官員中也有著廣泛的影響。
在朝官員按地域分成了浙、齊、楚三黨,更有國子監(jiān)祭酒湯賓尹、諭德顧天竣等效仿東林的作法,設(shè)壇授徒,與東林相抗衡,號稱宣黨、昆黨。其他朝臣則從自身政見、師門出身、利益關(guān)系等不同的角度出發(fā),要么側(cè)身東林,要么依附于他黨。顧憲成想把與自己關(guān)系甚密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鳳陽李三才推入內(nèi)閣作為自己一方的利益代言人,為此還特意給首輔葉向高寫信推薦,但在三黨的一致反對下,在品行方面自身也有些問題的李三才不得不黯然去職。
東林黨人把道德問題置于其他一切事物之上,在他們看來,一個官員的畢生事業(yè)就是修養(yǎng)他的品性,這比起行政能力更加重要。這種道德英雄的姿態(tài)使他們在日后的政治斗爭中不管遭受什么樣的打擊都能贏得正直的名聲,卻又因壁壘過于森嚴樹敵過多。當東林運動的成員以他們的影響力介入朝廷官員的考核,他們的偏執(zhí)也日漸暴露了出來,凡是不合東林之旨的,全都斥為異黨予以排斥,凡是相合的,則引以為同類。當東林一派得勢時,與他們關(guān)系的親疏程度竟成了官員賢良與否的一個鑒別標準,而當三黨得勢時,對東林黨人打擊起來也毫不手軟。所以有歷史學家這樣說,“萬歷年間的政治,可以說是東林與三黨消長的歷史,而他們消長的焦點,就是與吏部京內(nèi)及外省官吏的考察?!?br/> 且看看顧憲成離開北京后兩派政治勢力的消長:1594年孫鑨離任后,繼任吏部尚書的孫丕揚鑒于前任的失敗教訓,推出了掣簽法,并把這種方法用到了1595年考察外省官員上去。按照新公布的這項新的考察方法,所有大選、急選的官員全都憑手指間的運氣而定。但這種看似最為公允的方法并沒能解決糾紛,圍繞一些官員受賄問題的爭論反而使黨派之見更嚴重。
到1604年的京察,來自浙江寧波的沈一貫當政,此人“好同惡異”,使內(nèi)閣與吏部的關(guān)系進一步惡化,被吏部和都察院部問責的一些問題官員,在他的有意庇護下察疏留中,遲遲不公布考察結(jié)果,以致朝臣們以“二百年來計典無留中者”為由抗議之聲不斷。
1611年的京官大計,孫丕揚再次出山主察,聯(lián)合東林黨人逐斥了大批浙黨人物。而到了下一屆、即1617年的京察時,方從哲為首輔,三黨又占上風。這樣到1619年會推閣員時,東林人物幾乎已經(jīng)沒有一個在朝了。而這時三黨內(nèi)部卻又鬧起了意見,一個個走向衰微。據(jù)《明通鑒》等史書記載,是一個叫汪文言的東林黨人用離間計破了三黨。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據(jù)說來自安徽歙縣,任俠而有智術(shù)。
這邊廂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臺,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遙遠的東北邊境,一個叫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首領(lǐng)已日露崢嶸。1616年,他脫離明朝的控制建立國號“天命”的后金政權(quán),率領(lǐng)一群驍勇善戰(zhàn)的八旗將士統(tǒng)一了女真各部,到1619年,即萬歷去世的前一年,這個野心勃勃的首領(lǐng)在盛京以“七大罪”為由,正式向大明帝國發(fā)起了挑戰(zhàn)。被朝廷寄予厚望的經(jīng)略遼東楊鎬率領(lǐng)的四路大軍,在撫順、鐵嶺一帶與后金的作戰(zhàn)中接連慘敗,史稱薩爾滸戰(zhàn)役的失利使明帝國在東北邊境的藩籬盡失,烽火向南直逼到了山海關(guān)一線。自此之后,不管帝國再如何增兵派餉,都不能阻止這個黑洞越撕越大。
可悲的是,此時帝國的中樞還在無休止的內(nèi)耗中。
隨著不久后太監(jiān)魏忠賢的得勢,政敵們把萬歷一朝所有的糾紛——國本之爭、京察、科場弊案、梃擊案及后來的移宮案、紅丸案等等——全都歸罪于東林,整個知識界的士氣也盡遭摧折了:“率指目為東林,抨擊無虛日。借魏忠賢毒焰,一網(wǎng)盡去之。殺戮禁錮,善類為一空”。顧憲成總算沒有看到這可悲的一幕,他已在1612年去世,不及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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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明史》卷二三一《顧憲成傳》。黃宗羲認為顧憲成的這番話正體現(xiàn)了以世為體、學以致用的治學方向?!睹魅鍖W案》卷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