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七十年代末生于江蘇常州,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習作散見《散文》《十月》《鴨綠江》《鐘山》《天涯》《山花》等刊物,有詩集《從前》,散文集《庭院》等出版。
看麥娘
池莉有部小說《看麥娘》我沒讀過。每每看到讀過小說的人有諸如“開始看小說,才知道看麥娘是一種雜草,而且在鄉(xiāng)間田頭隨處可見,還有個俗名叫做狗尾巴草”、“看了池莉的小說《看麥娘》后,才曉得平常的狗尾巴花還有一個如此令人動容的好名字”的感嘆,更有甚者感慨差點被這美麗的名字幸福地擊倒,我有點忍不住要為這感嘆而感嘆。如果你真被這個名字和名副其實的看麥娘擊倒,那也許才能稱得上幸福。
在寫過很多植物之后,因涉及的資料較多,我發(fā)現(xiàn)往往每種植物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多的甚至可達數十種。加上科屬上的親緣關系,也往往出現(xiàn)不同的植物有相同的名字。我沒去武漢的鄉(xiāng)間探詢過,也許那個地方就是把狗尾巴草叫做看麥娘的,可我想的是這狗尾巴草為什么會叫看麥娘呢?看麥娘的表意是看護著麥子長大成熟的另一種草,這個名字有著類似于奶媽一般的溫情,如果這樣來理解的話,狗尾巴草就是看麥娘多少有點令人費解。而且據我兒時對田野的記憶,麥田里是鮮有狗尾巴草的,那草多長于田埂、溝渠和河坡。麥田里和麥子夾雜生長最多的是另一種草:細圓柱形灰綠色的穗,大約長3至8厘米,小穗含一朵花密集于穗軸之上,花藥橙黃色。這種草的長相倒有點“看麥娘”的味道。如果我時常能把植物的名字和它本身搞錯的話,那池莉也同樣有這種可能,何況在她體量較大的小說中作為象征手法微小部分的呈現(xiàn)遠遠比我用一篇散文的容量專門著述要無關緊要。
當然,我寫《看麥娘》也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坦白說,我并不具備知識普及的能力和野心,但為還事物本來面目,冒點風險也值得。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就是過繼給李姓人家的孩子,他需要找個人傾訴自己原本姓王。即便我一步步求證最終未能還看麥娘本來面目,這樣一個過程也可以使更多喜愛植物的人來共同努力說出真相。
我曾寫過一句詩:“我有五月麥芒為豎琴,我有十月稻穗為琵琶?!边@首先涉及到中國南方稻麥輪作一年兩熟的農業(yè)耕作系統(tǒng),它受地理位置、熱量條件及生產條件的制約:長江流域各省及華南一帶栽種冬小麥,秋季10至11月播種,翌年5至6月成熟;栽種水稻則是6至7月育苗、插秧,9至10月收割。與水稻和麥子伴生的禾本科雜草主要有:野燕麥、雀麥、看麥娘、稗草、早熟禾、狗尾巴草等。這樣一個條目,已經很明顯地把看麥娘和狗尾巴草作為兩種不同植物區(qū)分開來,而且一個“雜草”身份一下子把看麥娘所具有的表意的溫情打消得蕩然無存。
顧景星的《野菜贊》分兩個部分記錄過一種叫“看麥娘”的植物。第一部分“高下二種,在麥田中,稂稗類也。一名草子,似燕麥,子如雕胡。爾雅謂之皇守田稂,亦名守田。俗名宿田翁?!钡诙糠郑骸坝锌贷溎?,翹生隴上。眾麥低頭,此草■望。布谷飛鳴,婦姑凄愴。誰當獲者,腰鐮而往。”一會宿田翁,一會看麥娘,把這植物說得不男不女的。燕麥的樣子我見過,“子如雕胡”據查《本草綱目·谷二·菰米》[集解]引蘇頌曰:“菰生水中,葉如蒲葦,其苗如莖梗者,謂之菰蔣草,至秋結實,乃■胡米也”,菰米與燕麥的外形也頗像。我的腦海中大致有了看麥娘的肖像。再循蛛絲馬跡?!稜栄拧め尣荨氛f:稂,童粱。對《詩經》里草木鳥獸蟲魚的考證做了開創(chuàng)性工作的陸璣在《草木疏》中也有:“禾秀為穗而不成,■嶷然,謂之童粱。今人謂之宿田翁,或謂之守田也?!庇纱宋一菊J定看麥娘就是一種叫“稂”的植物。然而在各類圖考中惟獨沒有“稂”的對應圖案,那么稂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植物呢?《詩經·小雅·大田》有“既方既皂,既堅既好,不稂不莠”,描寫了禾苗地里沒有什么雜草,莊稼從谷粒初生、灌漿飽滿、表皮堅硬到完全成熟的一個過程。我翻閱眾多資料,大多解釋為稂是狼尾草,莠是狗尾草。狗尾草的穗子粗短剛毛也短,從淡綠色變?yōu)辄S褐色;狼尾草的穗子細長剛毛也長,從淡綠色變?yōu)樽仙?。而且狼尾草有許多奇怪的別名:稂、童粱、守田、宿田翁、狼茅、小芒草……甚至也有狗尾草、大狗尾草、黑狗尾草、狗尾巴草的叫法,狼尾草的生長習性和狗尾草差不多,也多長于田埂、溝渠和河坡,在我家鄉(xiāng)喊它芒草。難道看麥娘是狼尾草?
有一個值得推敲的地方,《詩經·小雅·大田》的禾苗地種植什么莊稼時“不稂不莠”呢?禾在古代指粟,周代種植的應該是一種粟的糧食作物。中國北方稱粟為谷子,中國南方則稱稻為谷子,那么稂和莠這兩種所謂的“惡草”是與谷子地相關的。且谷子地里的雜草樣子長得非常像谷子,比如稗子和水稻,麥子地的雜草樣子應該長得像麥子。谷子地的“稂”與顧景星所記錄的“在麥田中”的稂稗類雜草“看麥娘”是否產生了沖突?顧景星寫《野菜贊》的背景是在老家湖北蘄州,他結茅為廬采野菜充饑的地方也是池莉所在的湖北。我不知道顧景星在“眾麥低頭,布谷飛鳴”的時節(jié)看到的“看麥娘”究竟是怎樣昂望的一種草,說不定在湖北看麥娘真有狗尾巴草的叫法,但放在更為廣闊的地域來看,狗尾巴草是鮮有看麥娘的叫法的,基于此我還是想給真正的看麥娘一個公道。因為即便是狼尾草在麥田里也是少見,我堅信看麥娘就是我兒時所見的“細圓柱形灰綠色的穗、花藥橙黃色”的植物。
池莉在《看麥娘》里說,漢字就是這樣,只這三個字,就能令你愛上中文。我深有感觸,坦白說我倒是被這三個字幸福地擊倒后,才竭力去尋找“擊倒”我的那種植物的容貌的。我找到了現(xiàn)代植物學中“看麥娘”的一張圖片,發(fā)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間遍地皆是,我曾拔著玩過,割了喂過羊,正是我所說的“細圓柱形灰綠色的穗、花藥橙黃色”。請記下看麥娘的生長習性:8月底至9月上旬出苗,10至11月進入生長高峰期,翌年4月上旬抽穗開花,5月上旬種子成熟,經2至3個月休眠即可發(fā)芽。這樣的生長周期完全和麥子吻合。
田野一步即故園,一步之內的芳草猶如一個同宗的家族,禾本科的植物聚在一起正如我和堂兄堂姐表兄表妹之間的關系,它們寓意繁茂,我們寓意繁衍??贷溎锏臉幼雍凸肺舶筒菔莾纱a事,你說看麥娘會是狗尾巴草嗎?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問麥地田里“細圓柱形灰綠色的穗、花藥橙黃色”的草叫什么名字?母親說:“叫看麥娘?!睘榱穗p重確認,我再問仍在麥田守望的祖母,她說:“叫看麥娘?!蔽铱梢园残谋贿@三個字幸福地擊倒了。
香椿頭
作為蘇童“楓楊樹鄉(xiāng)”之外的另一南方地理標志“香椿樹街”,也是我所向往去走一走的地方,一個自小就在我耳邊縈繞的植物名詞“香椿頭”,至今還未見過它的出處。在一條街的兩旁,栽植著與南京的梧桐或北方的白楊顯然不同的香椿,想來是另一番蔚然壯觀的景象。加上一個香字的襯托,仿佛整個春天你都在撲鼻的風里游過那條虛構又真實的街道。況且,我對中國漢字的獨一結構性向來敬畏,而這“椿”字賦予著某一樹種與春天的唯一關聯(lián),不免令我心生好奇。
三月,在溧陽的蘇園喝早茶時有好幾次碰到那個年近八旬的老太太,蒼蒼白發(fā),拄一拐杖,那拐杖做得較隨意,幾乎看不見手工制作的痕跡,大概是隨地取材的那種,一根比較符合拐杖結構要素的枯樹干,與她飽經滄桑的年齡正相匹配。那老太因身體過于佝僂就顯得更矮小了,她右手拄拐左臂彎挽一破舊的竹篾籃子,籃子里盛滿兩樣東西:十幾扎整齊干凈的紫紅色香椿嫩芽,下面數十只白晃晃的小個頭雞蛋。蘇園主人霍益民先生總是以香椿兩塊一扎、雞蛋一塊一枚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照單全收,然后囑咐老太太路上小心并送至門口,看著裹小腳的老太太顛簸著搖晃遠去。其間的美麗情感無須多問,這鄉(xiāng)間采摘來的香椿芽倒映著她垂暮之年臉上為數不多的春天,如我們接下來繼續(xù)飲茶般細品這早晨的個中滋味。
香椿頭,谷雨前后采摘,南方與茶樹一起用嫩葉向早春致意的美好植物,可炒筍、炒蛋、拌豆腐、煎香椿餅,是政治失意卻能體恤百姓疾苦的朱■(1361—1425年,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個兒子,明成祖朱棣的胞弟)在《救荒本草》里記錄的值得信賴的414種野生食用植物之一。李漁有個精妙的感受表達,他說他對待蔥、蒜、韭是有區(qū)別的,蒜是永遠不吃,蔥雖然不吃,但允許用來做調料,韭菜則是不吃老的而吃嫩的,這點和我差不多。接下來他有個類比,使人唇齒芳香的是香椿芽,使人唇齒和腸胃都帶有難聞氣味的是蔥蒜韭,明知香椿芽香吃的人卻少,明知蔥、蒜、韭臭喜歡吃的人卻多,原因是香椿芽的味道雖香卻比較淡,不像蔥、蒜、韭的味道那么濃。味道濃就被人喜愛,甘愿忍受難聞的氣味;味道淡就被人們忽視,就算香氣能引起注意,也不被接受。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再一想也毫無道理,不過是南人和北人的飲食習慣而已。我一北方的朋友嗜好蒜子,常剝幾顆放兜里,時不時地往嘴里塞一顆,脆生生的聲音聽起來就不舒服,毫不夸張地說甚至有點發(fā)毛。但他同樣喜歡點一道“香椿煎蛋”。香椿頭我也吃過,平時想不起來,偶爾在菜桌上遇著了也嘗幾筷,不是特別喜歡的那種。味道略帶點苦,然余香繞舌,那性格也和茶葉驚人地相似。生命的蘊藏有時候就是苦與香的互融,看你如何來品。
與楝科香椿對應的苦木科臭椿,形態(tài)相像,據說可以這樣來區(qū)別:香椿葉根部是淺綠色,葉梢部是黃褐色,而臭椿葉根部是深綠色,葉梢部是灰綠色。另外,香椿葉的邊緣有稀疏鋸齒,而臭椿葉則沒有。還有個特點是香椿每一枝葉片數目總是雙數,而臭椿每一枝葉片數目則是單數,它總是在幾對之外,上端再多長出一片來。如果從氣味上鑒別兩者,可以拿一片葉子用手一搓,用鼻子聞聞,那味道就與它們本身的命名相對應。我倒有個想法,這葉子是單數的臭椿就不能摘其嫩葉炒上一盤?葉子氣味是臭了點,但不礙于嘗試。比如好好的豆腐制作成霉綠、瞄一眼就惡心的臭豆腐,油炸、蒸煮后吃起來卻特別香。中藥文獻記載,臭椿供煎湯外洗使用,吃了臭椿葉雖無大礙,但最好還是不吃為好。既無大礙,那么來年春天,我不妨先來一試。
常州有一橋叫椿庭橋,位于和平北路與新豐街的交接處。原以為橋附近多多少少種植這香椿才有了這么個由來,實為民國22年邑人實業(yè)家顧椿庭捐資興建,民國23年建竣,以椿庭命名。椿庭橋曾在文革時期改稱為全國一色的名如“紅旗”、“解放”之類的東風橋,1981年恢復原名。椿與椿庭皆可指父親,這顧姓實業(yè)家可能是宗氏家譜上的“椿”字輩或“庭”字輩,這兩個字又碰巧遇上了,弄得他父親喊他名字時就像在口口聲聲地喊父親,頗有些好玩。唐代牟融有詩“知君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