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芳 (王眉), 吉林省人,2003年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屆高級研討班(主編班)學(xué)員,現(xiàn)任人民日報《大地》副刊高級編輯。編輯工作之余主要寫散文、隨筆、小小說等。散文《烏鎮(zhèn)之戀》獲2007全國報紙副刊大賽二等獎,《紅豆》文學(xué)雜志全國精短散文大賽一等獎。散文《印象柳州》獲2009全國報紙副刊大賽二等獎,《品味千燈》獲《北京青年文學(xué)》全國散文大賽二等獎等。散文集《泥土的聲音》獲第三屆冰心散文優(yōu)秀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
土地,沉默著
在歲月的穹蘆下
他似無言的父親
將心胸坦蕩得廣闊無垠
一片一片望不到邊
適合種植玉米大豆高粱
或者是美人松白樺樹
盡管撒著歡地瘋長
也遮擋不住黑土地的芳香
我抖落滿身的枯葉
回到你黑色的脊背上奔跑
讓童年與夢想再次流入我的心田
每次想到故鄉(xiāng),我就想起故鄉(xiāng)的土地。走過山南水北,還是那又黑又亮的黑土地讓我感到沉實而又厚重。腳踏那如墨,如漆,如炭的一望無邊的黑土地,曖陽下不加任何粉飾,黑油油的,是那樣質(zhì)樸,閃光,仿佛一切雜念、欲望霎那間被蕩滌殆盡。
不熟悉的人總要問,那土怎么那么黑?我總是驕傲地說,是那山上,那長白山上經(jīng)年的冰川和順流而下的雪水澤惠蘊蓄,育壯養(yǎng)肥的。這片土地如此深沉,她珍藏我的幸福,煩憂與海闊天空的歲月,她染綠了春光,吹黃了秋風(fēng),陶醉了我赤子胸懷;她不僅生養(yǎng)了我,還是我永遠(yuǎn)魂牽夢繞的地方。
有人說,那黑潤潤的肥沃的土地怎么不長青?是的,它從不長青而是四季分明。就像是一首歌的曲譜,有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節(jié)奏才能有急有緩有高有低不失為一曲優(yōu)美的旋律。你看:一夜夢醒,童話般的黑土便披上了細(xì)步無聲的雪,推開房門就像展開了白雪公主那晶瑩的世界……如果上凍之后,用鋼釬鐵錘破土,能震裂你的虎口;每當(dāng)秋風(fēng)掃葉,那蒼茫的大地像沒有煤火的北屋,心空落落也凄清清的。雖然冬天總是與黑土地的荒涼糾纏,黑土地上的女人不似江南秀女那樣吳儂軟語,但是,凍土下面孕育的恰恰是母親般的柔情,無論多么強勁的北風(fēng)和嚴(yán)寒,她始終默默地等待,等待積雪在春分時節(jié)化作春泥。
當(dāng)犁鏵打開凹凸的田壟,鱗狀的黑土濕潤潤的一行行直鋪云天。散在路邊的蒲公英,那朵朵開熟的小花,遇到陽光和微風(fēng),就會“砰”地打開,細(xì)小的籽粒飛揚在空中。孩子們歪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迷醉在冒著熱氣、散發(fā)著醇香的泥土之中,那種親切如同投入母親的懷抱。那孕育了一冬的泥土就像剛挖出的煤巖黑亮光潔,女孩子提著籃子尋找像蒜頭一樣的小根菜,男小子在翻過來的新土里找蘇醒的蚯蚓、■■蛄。他們笑著追跑著抓一把鹽晶一樣的殘雪,投到黑沉沉的大地上……
我相信,這都是黑土地在心底深處的記憶。我就是在這樣的牽掛里一年又一年不間斷地踏過千里征途,沿著心靈版圖的航線站到那熟稔的泥土上。我貪婪地吸吮著她的氣息,視野的淚花里又映出雪里的美人松,晶瑩中透出蒼綠,一片片白樺樹筆直地站在風(fēng)里,秋風(fēng)搖動著大豆高粱玉米的枝葉,那黑色的泥土靜靜地將溫馨、將懷念、將以往撲進(jìn)我的身體。心靈的空間頓覺舒暢而通透,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任何營養(yǎng)品不可替代的生命本源。旅途的疲累,異鄉(xiāng)飄落的寂寞和世間的煩憂如卸下的背囊,頃刻間一下落到了底,歲月在經(jīng)歷的片斷中一下對接,我又回到母親的懷里。
走在寬寬的柏油路上,看著一排排新樓舊景,腳步一聲一聲地落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即使變化是那么微小,幸福感也涌滿全身。那熟悉的街道、胡同、墻角,都有過我和我的親人的腳??;柴堆旁屋檐下歲月疊映出那么多講也講不完的故事。最讓人欣慰的就是家人團(tuán)坐一起懷舊。懷舊,使記憶里那些不輕松的往事變得美妙。也許正是這美妙的感覺才讓親情更加凝聚。掛在天邊的月,是一扇不眠的窗,填滿了回憶。父親母親那曾經(jīng)的爭吵聲、沉沉的鼾聲,走過的背影,已被月色悄悄地拉長,隱進(jìn)了凄清黑夜。
雨后的大地彌漫著濃濃的泥土的氣息,鍋碗瓢勺的聲音,伴著一個個年輪般的煙圈,從遠(yuǎn)處古老的煙筒上升起,消散,了無痕跡。斑白的雙鬢訴說著歲月在土地里腐爛,成了輪回的養(yǎng)料,把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滋潤著這方水土的故事。
黑土地上的男女是被黑土浸硬了,從靈魂里透出堅韌。你看到趙尚志、趙一曼對信仰的執(zhí)著就明白了。一生在世,總有很多責(zé)任你無法推卸,這是你不得不親自耕耘的土地。歲月的漣漪劃過昨天的長河,短暫光陰里還看不到小鎮(zhèn)的容顏有翻天覆地的改變,過往的滄海桑田,將故土的鄉(xiāng)民那樸實無華的面孔和那凹陷下去的雙眼蓄滿深情。那飽含著對生活美滿的企盼,降落在一片包圍著貧鄰陋舍的蓊蓊郁郁的綠色里。我就是從這里走出來的一個小孩子。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忘自己是從黑色的凍土上走出來的,在風(fēng)裹鵝毛雪中長大,筋骨是強健的。所以我無論生活在哪座城市或走到哪片土地,不管是紅還是黃,這么多年異鄉(xiāng)生活的經(jīng)歷也沒有改變黑土地賦予的那種稟性,始終是直爽、淳厚、善良。這使我認(rèn)識到自己是屬于這片泥土之中的種子,果蕊不管散在哪里,都留有這黑土地的芳菲。
“為什么我總是眼含熱淚,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詩人的句子一次次與我的情感碰撞。是的,有多少人為土地寫下?lián)磹鄣脑娖?!土地,是我們生命起步的地方,泥土里有我們祖先的遺骨。并不是我們深知我們是從泥土里走出來就必然要走回去,是因為那里有親情和愛相迎。我就是這樣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夢里,在深深的夜里,在生命的跋涉中,在歲月奔波的間隙傾聽來自黑土地的的回聲。
聽到豬肉粉條,小蔥大醬,玉米餑餑有人就笑,說黑土地人土氣,這土氣無疑就是這泥土的的氣息,我喜歡。俗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币驗檫@蒸騰的氣息是土地的靈魂,黑色如鐵便是性格。你看黑色的泥土硬是在萬里長城面前自成一域。這一域里生長的是與中原文化不同的凍土文化。
是文化就有淵源,就會流長。關(guān)于黑土文化起源有如此之多的考證和論證,可使我陶醉其中的仍是長白神女與朱果的美麗傳說。雖是個傳說,講的卻是人與自然的故事。故事里演繹的是人間的苦難,生與死的較量。吮吸了一年的黑土的汁液及來年的希望都濃結(jié)成一顆紅紅的山果。山果落在泥土里似天地情種般被冰花雪絨厚厚地呵護(hù)起來,經(jīng)過山野靈秀的生命胚胎,待到春發(fā)時,雪水溪流把蘇醒的紅果沖下了山。仙女愛慕人間煙火,偷偷到凡間沐浴??吹讲紶柡锏拿髅暮?,迷人的景色,心曠神怡,不禁跳入清碧如鏡的湖里歡快地嬉戲沐浴。此時,遠(yuǎn)處飛來一只神鵲,口中銜著一枚朱果在空中上下翻飛不肯離去。等三姐妹沐浴完畢上岸穿衣,這神鵲徑直從空中落下,落在小妹佛庫倫的衣裙上,放下口中的朱果,鳴叫著向遠(yuǎn)方飛去。佛庫倫拿起朱果,愛不釋手,就在長白山峰那一池春水之中,她吞下了那顆俊美的紅透了的野果。天地相接,人神媾和,仙女生下一男孩兒。這個孩子相貌異常,一降生下來就會說話,肌黑如土,俊挺強健。他披獸衣,撐樺木伐子,在山洪泛潮的季節(jié),沖下山谷,踏進(jìn)平原,以激越的音符在歷史的樂譜里留下一章悲壯的絕唱……他就是女真人的祖先,愛新覺羅的先祖——布庫里雍順。大清皇帝就是雍順的后代。清朝皇室和長白山的淵源,正緣于這個珍藏在長白山圓池深處的美麗傳說。
這就是神奇的黑土里生長出的一個民族起源的神話。人間野史,美妙、動人,像黑土上結(jié)出的果實,樸素而純真。在母親河面前,黑土和那些黃土、紅土不同,好像是血脈不同不屬嫡親。但這黑孩子卻硬是生生入了關(guān),走進(jìn)了大家族。文化和民族一樣,在流通和承傳的過程里,衍生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這就是歷史,一個大家庭的歷史。
但無論是大家庭還是小家庭,每個人的故土之情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抑制的。如果問起故土,東方人都有情,中國人情最深,那是因為中國人都是黃天后土的后代。故鄉(xiāng)的泥土里滲透著每個人的母愛親情,有一份永遠(yuǎn)無法割舍的溫馨,這就像樹與根的情意。特別是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和坎坷之后,重新回到衍生的地方,心靈的曠野頓時又豐富多彩起來。泥土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修復(fù),是生命的驛站,藏起受傷的翅膀,被黑土地牢牢地抓緊,讓靈魂得到棲息。
故土在腳下年年復(fù)年年生長,始終是我一生牽掛的去處啊。
那里才能容留我這顆飄泊的心,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我常常和親人、朋友談起故鄉(xiāng)的泥土……我相信,飄泊再遠(yuǎn)再高的風(fēng)箏也會被泥土的芳香吸引。那黑色如鐵的凍土蘊藏的是一種力量,那力量傳遞的是一種特別的溫暖的呼喚。在呼喚中我聽到了黑土地的聲音,那聲音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來自白山黑水之間,是生命深處的黑土汁液的涌流……許多時候,我向往那里的天空,向往高天流云,眼前飛過的麻雀或者老鷹,向往一切有翅膀的,甚至包括蒼蠅。其實,只要有腳下的土地,就已經(jīng)足夠了。只要我們埋頭耕耘,什么樣的夢,都會長得飽滿豐盈。
責(zé)任編輯 春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