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在近代中國思想史上,“五四”有著獨特的地位和特殊歷史符號的魅力?!拔逅摹钡臍v史有多久,對“五四”的意義闡釋就有多久。社會主義、民族主義、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對“五四”各有建基于意識形態(tài)立場的闡述,也有一些思想者在一再的反思中追索“五四”的真諦,自稱為“五四之子”的殷海光就是其中最典型者之一。殷海光的“五四”觀經(jīng)歷了兩次轉變,一次是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轉換,一次是從意識形態(tài)闡釋向回歸歷史的學術思想解釋之轉變。后一個轉變?yōu)檫M一步深化“五四”認知和發(fā)揮“五四”的精神價值,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歷史遺產(chǎn)。
關鍵詞 歷史符號 “五四” 殷海光 闡釋
中圖分類號 K09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47-662X(2010)02-0120-09
在近代中國思想史上,“五四”有著獨特的地位。她藉歷史所賜予的短暫機遇,直白地表達了社會文化轉型的重大訴求,因而也賦予自身特殊歷史符號的魅力。無論贊成與否,沒有一種社會力量和文化派別能夠真正回避她,可以說“五四”的歷史有多久,對“五四”的意義闡釋就有多久。
廣義的“五四”“五四”當年就已經(jīng)開始進行“觀念化”的努力,但尚未上升到意識形態(tài)層次。將“五四”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符號進行闡釋,出現(xiàn)在國民革命時期開始的政治大分化之后。當時的中國社會。典型意識形態(tài)有共產(chǎn)主義、三民主義(主要為民族主義)、自由主義(西化主義)和新傳統(tǒng)主義。共產(chǎn)主義者將五四運動看作舊民主主義革命的頂峰、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以三民主義為旗幟的民族主義者認為五四運動脫離了“儒家的偉大傳統(tǒng)”,其引入的自由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均不符合“中國國情”;自由主義者從建立民主政治的文化基礎的角度,把五四運動描述為“被打斷了的中國文藝復興”;新傳統(tǒng)主義者則認為“五四”是貌似進步實為淺薄偏激的文化運動,尤其“五四”顛覆道統(tǒng)造成了人文的失落和社會軌范的失序,是必須糾正的誤區(qū)。意識形態(tài)立場影響到許多“五四”論述者的立言態(tài)度,但也有一些思想者在一再的反思中追索“五四”的真諦。自稱為“五四之子”的殷海光就是其中最典型者之一。
殷海光一生對“五四”的闡釋,經(jīng)歷了多次大調整,顯示出一個真誠的思想者對于“五四”價值的多層思考?,F(xiàn)有的五四闡釋史研究,已經(jīng)涉及到殷海光的“五四”觀,但有的是將他放在自由主義五四觀的范圍內(nèi)與胡適等人一并看待,有的是從他晚年思考自由主義與傳統(tǒng)主義關系著眼,將這樣一個終生與“五四”有著緊密關聯(lián)的人物作為一個獨立的“行進中的思想者”進行縱貫考察,尚不多見。實際上,縱貫考察殷海光“五四”闡釋歷程中的前后變化,對于人們思考“五四”闡釋之出路問題很有意義。
一、“五四之子”的“五四”情結
當代崇尚理性精神的著名學者,不少都樂于以“五四之子”自命,例如著名文學理論家王元化先生,著名歷史學家章開沅先生。而更早稱自己為“五四的兒子”的,則是1949年赴臺的著名哲學理論家和社會思想家殷海光先生,不過他使用的語詞是“五四后期人物”、“五四的兒子”。在他寫給學生的信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精神世界與“五四”的聯(lián)系:
我是一個特別愛想的人。近年來,我常常要找個最適當?shù)拿~來名謂自己在中國這一激蕩時代所扮演的角色。最近,我終于找到了。我自封為“a post May-fourthian”(五四后期人物]。這種人,being ruggedly individualistic[堅持獨立特行],不屬于任何團體,任何團體也不要他。這種人,吸收了五四的許多觀念,五四的血液尚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也居然還保持著那一時代傳衍下來的銳氣和浪漫主義的色彩。然而,時代的變動畢竟來得太快了。五四的兒子不能完全像五四的父親。這種人,認為五四的父親淺薄,無法認真討論問題,甚至被時代的浪潮沖褪了色,被歲月磨掉了光彩。而五四的父親則認為他是一個“欠穩(wěn)健的時代叛徒”,有意無意的和他alienate[疏遠]起來。下一輩人呢?絕大多數(shù)和他分立在兩個不易交通的“心靈世界”里。他們和他具有不同的價值取向,不同意底牢結和不同的展望。他們是失落了。但是,他們的失落的內(nèi)容和他的大不相同。保守人物呢?毫無問題,視他為禍根。于是,在這一時代,他像斷了線的風箏。這種人,注定了要孤獨的。
不同于當代學者的“五四”認知,殷海光寄身臺島以后精神世界是孤獨的:眾人皆醉我獨醒式的孤獨,陷于各種左右意識形態(tài)包圍而無能為力。此種孤獨投射到“五四”,“五四”便已成為一種生命意義的象征。殷海光對“五四”認同,不僅僅是對五四運動這個歷史過程及其包含的一般理性精神的認同,更主要的是將“五四”定位為一種既別于左翼的共產(chǎn)主義、又別于右翼的民族主義的第三種意識形態(tài):自由主義。殷海光為自由主義刊物《自由中國》撰寫了不少社論,一再呼吁“跟著五四的腳步前進”,發(fā)揚“胡適思想”,重新開展啟蒙運動。
出于自由主義信仰,殷海光對“五四”的精神皈依不僅在思想的層面有著毫不遮掩的表達,而且在情感的層面也異常突出。殷海光是一個對節(jié)日淡漠的讀書人,連國人最看重的春節(jié)也從不在意,但每逢五月四日,他的情感都相當亢奮,要鳴放很長的鞭炮慶祝和紀念。而從文字上流露出來的特殊“五四情感”,則更為豐富。殷海光一生都愛談五四,描述五四的文章數(shù)量,只有“五四人物”胡適可比。去世前夕他自述:“我自命為五四后期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正像許多后期的人物一樣,沒有機會享受到五四時代人物的聲華,但卻有份遭受著寂寞、凄涼和橫逆?!北M管如此悲涼,他不自怨自艾,而是一邊反思“五四”路徑,一邊希望再多活幾年,為“五四”凸顯出來的自由主義的文化出路問題多盡些力。這種思想,這種情感,聯(lián)系到殷海光本人客觀上與五四“生死相依”的偶然性(生于“五四”事件發(fā)生的1919年,死于1969年“五四”50周年;就讀于戰(zhàn)時“五四”堡壘西南聯(lián)大,施教于“五四”人物主導的臺灣大學),說他是“五四之子”,可能是再貼切不過的了。
二、前“五四之子”的“五四”印象
殷海光對“五四”的了解,也許發(fā)生于就讀“五四堡壘”西南聯(lián)大時期,也許發(fā)生于更早的中學時代,由于缺乏直接的史料,無法作明確的論斷。但從他開始筆桿生涯后,“五四”即成為他愛談的話題之一,這個事實足以說明此前“五四”已經(jīng)作為重大歷史符號進入他的精神世界。殷海光后來以臺灣自由主義殿軍的地位進入中國思想史,不過,他并非自始服膺自由主義,對“五四”的認知方面,早年亦并非自由主義的。
目前可見殷海光最早談論“五四”的文章,發(fā)表于1947年8月10日《中央日報》“星期專論”,題為《中國文化建設之路》。文曰:
今日的中國正在面臨幾種不同的文化勢力互相激蕩的關頭。近百余年來。尤其是五四運動以來,受到外來的兩股強烈的洪流之沖擊。一股是自由主義,另一股是布爾希維克主義。這兩種主義,與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之斗爭,激起中國近三十年來壯闊的文化斗爭的波瀾。
隨后,殷海光在該報還發(fā)表了《中國現(xiàn)代政治思潮》、《五四與今日》、《論胡適南來》、《五四運動三十年》等文,對五四的內(nèi)涵加以進一步闡釋。前三篇文章所闡釋的“五四”,具有以下幾個基本因素:
其一,五四運動是科學與民主的運動。他一再陳述:“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fā),這個運動底旗幟是‘科學與民主’”;“‘科學與民主’,成為這個時代的口號與標幟”;“五四運動褐橥‘民主與科學’底大旗”。
其二,五四運動是政治與文化的運動。他說科學與民主的口號“蘊涵著追求真理和爭取自由。在追求真理這個目標之下,一方面清算中國舊有的文物制度;另一方面介紹歐美底學術思想。在爭取自由平等這一原則之下,一方面要打倒賣國求榮禍國殃民的北洋政府,另一方面要實現(xiàn)政治民主?!薄霸谡紊?,五四運動底目的,是要打倒割據(jù)稱雄、賣國求榮的軍閥,伸張民意,爭取人民底權利。在文化上,五四運動底目的,是要清算舊日的文物制度,迎接歐美新的文學、藝術、科學、哲學?!?br/> 其三,五四運動是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運動。他指出五四時代是中國新政治思想萌長的時代,“在這些思想之中,有的因為缺乏雄厚的背景和不能在中國生根,于是逐漸煙消云散。而馬克思派的社會主義和英美式的自由主義,因為各有雄厚的背景而且能夠在中國園地上生根,于是中國思想界就成了這兩種思想馳騁的場所。五四時代的兩個領導人物胡適之先生和陳獨秀先生,正是這兩種思想底代表人物?!薄坝捎谧杂芍髁x者和社會主義者底合作,產(chǎn)生了啟蒙性質的五四運動?!I導這一偉大運動的中心人物就是胡適之先生和陳獨秀先生?!?br/> 第四,五四運動是前進的和有缺陷的運動。他一方面肯定“五四運動,是從舊中國過渡到新中國底一個契機,是中國歷史前進之最顯明的里程碑!”;一方面批評五四的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不能解決中國問題,認為要解決中國問題,只能依靠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這在《中國文化建設之路》中已經(jīng)點出:“單獨的民族主義的文化,或單獨的民主主義的文化,或單獨的社會主義的文化,都是一偏的文化。這樣的文化,不合中國人民生存和發(fā)展底需要。”而“三民主義的文化,是因應中國人民之需要而發(fā)生的民族、民權、民生三大革命中所涵蘊的三種精神元素之均衡協(xié)調發(fā)展的文化。只有這三種精神元素在均衡協(xié)調的狀態(tài)中有機地統(tǒng)一發(fā)展,才能使中國之互相矛盾沖突激蕩的各種力量在均衡協(xié)調狀態(tài)中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br/> 這四個詮釋因素中,前兩因素屬于事實判斷,后兩因素屬于價值判斷。由于事實判斷服務于價值判斷,而價值判斷宗旨在于確立對于三民主義的信仰,明顯帶有意識形態(tài)性質,所以在事實判斷上并不注重論斷的嚴謹,有些事實描述甚至出現(xiàn)時序錯置的狀況,如他對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有時說是五四的內(nèi)容,有時說是五四的結果,也有時說是五四的起因。
隨著國共內(nèi)戰(zhàn)的推進,民怨的加深和江山易色日成現(xiàn)實,殷海光逐漸與政治當局的右傾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離心”。在1949年5月4日發(fā)表的《五四運動三十年》中,調子開始出現(xiàn)微妙的變化,重點開始放在“進步、民主、自由、科學與理性”上來。文章說:
“五四運動是真正的青年運動,只有在五四運動里才能抽尋正確、深遂,而富于啟發(fā)性的涵義。每一個追求進步、民主、自由、科學與理性的青年,都應該紀念這個具有偉大意義的節(jié)日,并且深刻地研究這個節(jié)日所征象的一切?!?br/> “這一要求民主,自由,科學與理性的趨向,是五四運動帶來的。然而,現(xiàn)在,這一趨向卻受著空前嚴重的試練。中國和她的人民,能否繼續(xù)向著民主、自由、科學、與理性的大道前進呢?還是要被迫著走向獨裁、專政、極權、和反理性的無底深淵而過渡著黑暗和奴辱的悲慘生活呢?這兩個嚴重的問題,極其現(xiàn)實地擺在我們大家面前。”
“還是要根據(jù)五四運動所提示的民主、自由、科學、和理性的大原則前進。五四運動底任務還沒有終了,我們依然必須踏著五四時代先輩的腳跡前進。”
殷海光這里從民主自由、科學理性的角度,而不是民族、民權、民生并重的角度來看待“五四”的價值,顯示他的五四觀已經(jīng)正向自由主義漸漸接近。說他只是“接近”而不是“轉向”,是因為在本文中他仍然推崇“孫中山先生底革命號召”,對“三民主義革新”仍然給予希望,而在此際的其他文章中,也表示他仍然對民族、民權、民生“三個節(jié)目”保持信仰。
早年殷海光的“五四”觀,基本上在國民黨“五四”觀的范疇之內(nèi),但與國民黨中樞聲稱自由主義、共產(chǎn)主義不符合中國國情仍略有不同。殷海光采取的論述路線是,“五四”興起的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都有缺陷,只有三民主義能夠綜匯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并與民族主義結合起來。
三、“五四之子”的“五四”觀
殷海光“五四”觀的真正轉向自由主義,出現(xiàn)在國民黨敗退臺灣試圖重建威權之后。為何這會引起殷海光思想發(fā)生轉變,筆者在拙著《殷海光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中曾做過一些探討,茲不作贅述。這里重點要觀察的是轉變?yōu)樽杂芍髁x者的殷海光,究竟如何解釋“五四”的內(nèi)涵和意義。
作為自由主義者的殷海光,在1950年發(fā)表的紀念五四人物、臺大校長傅斯年的文章中說:許多人詬病五四運動。我并不以為五四運動是毫無毛病的。至少五四運動所產(chǎn)生的副作用,與布爾希維克洪流會合起來,形成中國空前未有的暴亂集團及其騷動。五四運動底許多作用,亦若許多帶有群眾性和變革性的初期運動一樣,不易避免地有著沖動、幼稚、浪漫,和狂妄的成素。然而,無論如何。五四運動所代表的時代是一個富于感興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年輕的知識分子,生機洋溢、情意奔放、智力活潑。無論如何,這個時代為中國之現(xiàn)代化奠定了基礎。
這是他從本質上認同“五四”的一個十分清晰的明示。他將自己敬重的傅斯年校長不僅視為“這個時代底產(chǎn)兒”,而且認為“他底作風也代表著這個時代底作風及其應然的正常發(fā)展”,因為在“擁護”之聲盈耳的當下,跟政治相當接近的傅校長卻從不曾有“擁護”的表示,相反“愈接近政治中樞便愈厭惡”,這正體現(xiàn)的是“五四”當年反權威的性格,是“五四”崇尚的獨立自由精神。
這個“五四”,顯然是沒有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價值合法性的。因為他說“與布爾希維克洪流會合”恰是“五四運動所產(chǎn)生的副作用”,是“形成中國空前未有的暴亂集團及其騷動”之根源。他曾明確指斥陳獨秀對五四思想的“誤”導:
社會主義派的思想在中國傳統(tǒng)里和社會建構中是有著根源的?!安换脊讯疾痪钡鹊赖抡x感本來就彌漫士人思想中,加之中國近代貧困日甚。所以,社會主義派的思想一傳到中國,便如水之就下,泛濫不已。這一派底創(chuàng)導人物可推陳獨秀。這一派是中國現(xiàn)代赤化運動之先河。
馬克斯藉以安排他底材料的思想架構是黑格爾式的玄學架構。玄學是由一堆只能滿足宇宙情緒(cosmic feeling)或統(tǒng)合感(semse of integration)但卻沒有認知意義(cognitive meaning)的語句組成的。因此,如果它要取代科學底功能,那末它就是反科學的。所以,馬克斯底思想是反科學的。既然馬克斯底思想是反科學的,于是師法馬克斯思想的陳獨秀思想也是反科學的。
殷海光轉軌到自由主義后,三民主義也喪失了綜匯“五四”思想的地位。殷海光高調主張思想、言論自由,對治國民黨徒有其名的所謂“民權主義”;倡言穩(wěn)健、理性的愛國主義,對治國民黨別有用心的“民族主義”;不同意經(jīng)濟集權,對治國民黨口惠實不至的“民生主義”。
第一、舍棄人權而講民族主義,結果就變成君王、專制者、獨裁者鞭策之下的順民。這有什么值得欣幸的?……第二、舍棄人權而講“民治”,到頭來一定徒具形式,內(nèi)容全失:所謂“人民的公仆”,既不“公”又非“仆”。選舉變成耍猴戲。政府官吏說話可以叫做“諭示”。第三、舍棄民權而講“民享”,結果是大家變成配給制度下的新奴工。
殷海光從自由主義反觀三民主義,認為三民主義是國民黨獨裁統(tǒng)治的工具,強烈反對“國民黨藉著政治權勢把三民主義變成國教”。
經(jīng)過“去”社會主義化和“重判”三民主義,殷海光遂將“五四”的弄潮兒歸結到“胡適之等先生”,“五四”內(nèi)核集中為“胡適思想”。他把自由主義視為“五四”的本質,說“胡適思想”是中國自由主義底核心,“‘胡適思想,是主漸進的、重具體的、反教條的、個人本位的、存疑的、重實證的,與啟蒙的。這種思想,既不堂皇壯觀,又非玄不可及,而是平實易行的。這種思想,就是開放的社會(open society)里開放的自我(openserf)所具有的思想”,而中國政場左右兩派,旗號或有不同,卻都是“絕對主義的”、“權威主義的”、“群體至上。組織第一的”、“歷史中心主義的”、“只問目標,不擇手段”的。左右兩派貌離神合的蒙昧主義,互相激蕩互相對演,火藥氣和血腥氣交織,阻滯了中國歷史的演進,也“聯(lián)合打擊”著“胡適思想”?!拔逅摹币院笾袊鴩\的起伏隆替,幾乎可以拿“胡適思想”之消長作個記錄的寒暑表:中國人多容納并吸收“胡適思想”之時,正是中國比較和平、安定、進步、趨向開明之時;中國的國運乖違,禍亂如麻,趨向固蔽之時,也就是“胡適思想,’橫遭排斥與嫉視之時。中國要在現(xiàn)代世界圖生存,必須沿著“五四”的腳步前進,使“胡適思想”發(fā)揚光大,“必須‘胡適思想’在中國普及,中國人才有辦法,中國人才能坦坦蕩蕩地活下去,中國才有起死回生底可能?!?br/> 殷海光身處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臺灣,感受最痛切的當然是右翼政治勢力與“胡適思想”之間的緊張。敗退臺灣后,國民黨更深恨五四運動導致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使中共得以迅猛的崛起,因而對“五四,,的警戒更加昭然。蔣介石屢次將“五四”問題作為“重要問題”進行宣講,指責“五四運動雖曾提出‘民主,與‘科學’二個口號,卻沒有提到救國的基本問題,所以發(fā)生了很大的流弊?!瓫]有我們民族的‘文化’來做民主與科學的基礎,那末,這兩口號,不僅不能救國,而且徒增國家的危機。這是我們當前革命失敗的一個事實的教訓?!币虼酥?,五四漸成為政治禁忌,“胡適思想”漸被指為“毒素思想”。
殷海光對此論調不以為然,指出:“有人將中國目前的禍亂歸咎于‘五四運動’及‘胡適思想’。在一切反對的論證之中,沒有比這一論證更經(jīng)不起翻駁的了……事實上是這樣的:古老的建構倒了,而強有力者們又不肯‘自我適應’,走‘五四’的道路,行科學與民主。他們一味地順著下坡路滾,所以釀出目前的禍亂。這怎能怪‘五四運動’與‘胡適思想’呢?”
國民黨反對“五四運動”和“胡適思想”的藉口是“文化”,即“恢復我們固有的道德,發(fā)揮我們傳統(tǒng)的精神”,殷海光詮釋五四的重點遂也放在了文化層面。他撰寫的社論《重整五四精神》中說:
三十八年前的五月四日,是中國現(xiàn)代最有意義和最有價值的日子,這個日子所表征的,是當時醒覺的知識分子開始創(chuàng)導中國的啟蒙運動。這個運動的目標,是要洗刷不適于中國人生存的保守文化,提倡進步的新文化。因此,在政治上要實行民主,在學術上要研究科學。實行民主并研究科學,才能使中國由一個腐老的國家蛻變到足以列入世界新國家之林。要實行民主并研究科學必須有便利的語文工具,于是提倡白話文。風氣所至,喚醒了全國的青年,影響了全國的知識分子,醞釀成去舊更新的普遍趨向。依這個趨向發(fā)展下去,中國可以開始逐步走上現(xiàn)代化的道路。
“三十八年前的五月四日”嚴格說是北京學生走上街頭的日子,但殷海光在此闡釋中卻只字未提,而將全部“表征”放在洗刷舊文化、提倡“民主”“科學”新文化上?!八幕?strong class="44531c9482616f2c36619c31311970e1">本‘動理’是新文化運動。這一新文化運動的進行程序是啟蒙(enlightenment)?!边@就很容易理解為何殷海光在批駁國民黨文化意識的時候,將民間的新傳統(tǒng)主義也基本不加區(qū)別地進行了批判和攻擊。因為在他看來,雖然新傳統(tǒng)主義者對于國民黨也有時政批評,但“這類分子對于當權人物嫉視之程度遠不若對自由思想者之深且刻”,他們與現(xiàn)實政治中的當權人物在思想上是很能“镕接的”;在他看來,新傳統(tǒng)主義的文化復古傾向,與國民黨對傳統(tǒng)道德的標尚是近似的,兩者對于“五四”的除舊布新都心存敵視?!耙罁?jù)向量解析(vector analysis),復古主義和現(xiàn)實權力二者的方向相同,互相導演,互為表里,彼此構煽,因而二者所作用于五四運動的壓力合而為一?!痹谂_灣?!拔逶滤娜者@樣重要的節(jié)日,幾乎被人忘記了!”這種局勢的造成,正是“開倒車的復古主義與現(xiàn)實權力二者互相導演”之結果,“復古主義者在情緒上厭惡五四。他們擺出衛(wèi)道的神氣來制造五四的罪狀。這正符合現(xiàn)實權力的需要。復古主義者又想藉現(xiàn)實權力以行其‘道’。二者相遇,如魚得水,合力摧毀五四的根苗。于是五四的劫難造成。五四運動成了二者的箭靶”。他感慨道:“君不見!近幾年來從香港到臺灣,藉反五四思想,播弄文化口號,成就了多少思想大師,多少英雄豪杰,以及各式各樣的打手!”其聲威所至,遂使“我們簡直沒有暢論‘胡適思想’之自由”。這樣一種指斥,自非新傳統(tǒng)主義者所能接受。殷海光的論敵,在國民黨之外遂又多了一群新傳統(tǒng)主義的信仰者。
殷海光堅定地認為,“五四”反傳統(tǒng)的文化理念是正確的,“五四運動的內(nèi)容是科學與民主??茖W與民主會使中國新生與進步?!笨傮w上,以科學與民主的新文化取代傳統(tǒng)文化,符合中國新生的大方向。“我們是把文化看作一種工具。如果原有的工具因不合用而予以更新,正如一件衣服穿舊了再換一件似的,有何不可?”中國的傳統(tǒng)教條不是“救國”的靈丹妙藥,而是自身難保的下水“泥神菩”,所以,“五四運動之對于舊有政教制度提出批評,這不僅說不上大逆不道與否,而且是促進社會新生之所需?!?br/>
四、“隔離的智慧”中的“五四”觀反省
殷海光以“五四精神”、“胡適思想”為旗幟掀起再啟蒙,主要舞臺是在臺灣延續(xù)自由主義香火的《自由中國》半月刊。他與國民黨和新儒家的論戰(zhàn),主要就是通過這個半月刊展開的。1960年9月雷震案發(fā)生后,《自由中國》被迫??蠛9庖虼耸グl(fā)言舞臺,進入生命中橫逆不斷的艱困晚年,也進入思想沉靜反省的時期。在這九年中,尤其是最后四五年,殷海光運用“隔離的智慧”和新攝取的知識資源,對諸多理論和歷史問題進行了重新評估,“五四”自然也在重新評估的范圍之內(nèi)。
殷海光生命的最后幾年,試圖走出“五四式”的、激越的自由主義,其新的“五四”觀逐漸得以醞釀。其醞釀的機緣之一,便是1962-1965年臺灣“中西文化論戰(zhàn)”。該論戰(zhàn)從一開始,殷海光就被傳統(tǒng)派視為西化派總后臺而卷入其中。這場論戰(zhàn)自始就顯示出“兩方面都是不學無術一派胡言”的低品質,而且戰(zhàn)火越燒到后來,越遠離學術,這自然不是殷海光當初默許所能想象的。1965年4月,他借紀念“五四”的機會撰成一文,希望傳統(tǒng)派與西化派雙方降低對抗,“攜手從事文化創(chuàng)建”。文中承認“在太陽底下,沒有無錯處的人。我的錯處恐怕比一般人多”,“二十多年來,我曾寫過八百萬字以上的東西。那些東西,照現(xiàn)在的我看來,值得保存下來的已經(jīng)不多了”,表示愿意“歡迎一切基于求真的批評和改正”,自己也“不惜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zhàn)”。而這個自我挑戰(zhàn)就包括對“五四”的初步反思。他在肯定五四知識分子的“銳氣,沖力,尋求新知識的饑渴,追求問題解答的熱忱”的同時,已經(jīng)看到:“五四本身的成就是毋庸夸張的。五四運動中青年知識分子的浮動是不足為訓的?!边@個批評不僅及于布爾什維克主義,而且及于“五四運動中青年知識分子”本體。
此時的殷海光,開始認識到“五四”解釋中的失真問題。他講,“如果地球表面的人類過去的活動及其記載就是‘歷史的事實’,那么對這‘歷史的事實’的說明和評價常隨著不同的人們事先就有了的認知層面、價值判斷,以及和價值判斷黏合在一起的情緒反應,等等之不同而不同?!逅倪\動的運動行為雖然過去了,但是既然它所發(fā)生的影響猶在,于是一提起它來許多人難免戴起自己習而不察的有色眼鏡來看它,或者是作不同的情緒反應。”有色眼鏡或情緒反應引起的認識失真,往往會夸大或扭曲“五四”本來意義,最終傷害到“五四”的價值。而要避免這種情況,就必須培養(yǎng)“隔離的智慧”。他說,“無論是謳歌贊美,還是痛心疾首,對于我們要真切的了解五四運動都毫無幫助。內(nèi)心充滿了好惡之霧的人,哪里可能看得清楚廬山的真面目?我們?nèi)粢苷媲械牧私馕逅倪\動,必須從科學的認知層面出發(fā)。”從科學的認知層面出發(fā),就是與自己的信仰面隔離,“隔離的第一個方式是Withdraw,這不是萎縮,乃是保存能力,培養(yǎng)工作的力量”。在歷史事件的認識中,參與和離隔長短互見,“我們必須有參與之長而無參與之短,必須無離隔之短而有離隔之長”,朝韋伯所說的“理想范型”(ideal type)之歷史事件研究者方向趨進。
這里所謂“隔離的智慧”,實際上也就是回歸歷史本相的分析。殷海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絕癥纏身,臨近生命的終點。但他仍然保持“拾貝少年”的求知心態(tài),沒有停止思想和知識的嘗試。對于“五四”他也作出了一些平實而深刻的分析。
他提出,五四運動之發(fā)生,固然“最顯著的原因是胡適、陳獨秀,這些人物有新的思想,并且辦刊物著文鼓吹,掀動大批青年知識分子附和信從,蔚然成為風氣,鼓蕩而成為潮流”(《自由中國》啟蒙中被“忽略”的陳獨秀重新出現(xiàn)),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們要了解五四運動,必須從孕育它的時代與背景開始”。這包括統(tǒng)治的空隙等因素所提供的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中國“士為四民之首”傳統(tǒng)的依然維持;清末“歐風美雨”東漸以來西方觀念和思想之不斷增長的輸入;大批知識分子為求新知和思想時代問題所做的自覺努力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它是西方挑戰(zhàn)以來中國歷史在經(jīng)歷了“技術的反應”、“制度的反應”,正處在“觀念的反應”階段,并向“組織的反應”發(fā)展的關鍵時段。
關于五四運動的成敗得失,他指出,“五四”在很多方面確有成績,得到“科學”、“民主”等若干真理?!安贿^,這些真理是‘碰’出來的,不是‘發(fā)現(xiàn)’出來的?!碑敃r領頭的知識分子是帶著自己腦海中本來就有的觀念來接受和倡導“科學”及“民主”的,是一種未經(jīng)意的“綜攝”。陳獨秀所謂的“科學”的內(nèi)涵和所指,遠遠超出哈耶克等人所非難的“科學主義”,而發(fā)展成了人生觀、烏托邦思想、歷史哲學,甚至于一種社會改革的動力?!瓣愔俑κ欠磳ψ诮痰???墒?,在不自覺之間,他把他所認為的科學當作他的宗教”。胡適所受美國影響較深,不像陳獨秀那樣將科學的意象擴大為宗教的代替品,但“他心中充滿了語言文字和歷史事件等等特殊事物,支配他的展望的是當時流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的進化觀。他缺乏從數(shù)學、邏輯以及嚴格理論哲學的訓練而可能提高和增強的抽離的思考力。于是,他的思想固因講實效而比較能夠適應環(huán)境,但缺乏從基本原則演繹出來的一致性和穩(wěn)定性,尤其缺乏謹嚴性?!?br/> 他說五四人物不僅“自己多不了解科學及民主;而且,他們在興頭上不知道,就中國而言,僅僅有科學及民主是不夠的:道德更有基本的重要性”?!拔逅娜说囊庾R深處所急的,是從傳統(tǒng)文化和制度解放出來,于是一股子勁反權威、反舊道德,加之與舊人物相應反新之間的對極反應,在這樣的氣流之中,很少能做精深謹嚴的學術思想工作者。”五四運動所表現(xiàn)的反偶像主義是一種非理知的“違拗作用(negation)”,動機不是為了追求真理,而是為了心理上的一種滿足?!霸谶@種情境之下,所得到的真理只能算是意外的收獲,不是辛勤的收獲”,所以五四運動之思想文化層面和社會層面都頗富于“蕩決作用大于建設作用”的特征?!翱茖W與民主是中國所沒有的‘西來法’,因此被熱烈提倡。至于中國人的價值取向、思想模態(tài)是否適于一步登天似的學習科學;中國的社會結構、基本觀念、權威性格、行為模式是否宜于驟然實行西式民主,這些深進一層的問題,當時一般知識分子在意興高潮激蕩之下是考慮不到的。于是,提倡科學之最直接的結果之一是把科學看作唯物論或科學主義(Scientism)。推行西式民主的結果更是悲慘得很?!彼?,雖然五四人物栽下現(xiàn)代中國新發(fā)展的樹苗,“可是,不等到這顆樹苗成長,它就被折斷了。”
殷海光得出的這些認識與《自由中國》時期高舉“五四精神”、“胡適思想”的殷海光相比,已不能同日而語。不過,這不意味著他放棄了對“五四精神”的信念,他仍然堅信民主、科學“還是社會文化變遷的動力”,堅信理性、自由、民主、仁愛是“人類生存的永久價值”。他反省“五四”的目的,只是要避免“狂熱、幻想、激變、神話、偏執(zhí)”的歧途,走向健康的“良性循環(huán)”的正軌。
人生有涯,遭受著“寂寞、凄涼、和橫逆”的殷海光的生命更為短暫。他盡管沒有能夠完成《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寫作,也沒有完成他在新覺悟基礎上解決“中國的傳統(tǒng)和西方的自由主義要如何溝通”問題的心愿,但是,從思想上說他已經(jīng)走向一個新境界。在闡釋“五四”方面,經(jīng)歷從三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向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轉換之后,他再次實現(xiàn)了從意識形態(tài)闡釋向回歸歷史的學術思想解釋之轉變。如果說前一個轉變還只是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轉換的話,后一個轉變則更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為后人進一步深化“五四”認知,進一步發(fā)揮“五四”的精神價值,留下了珍貴的歷史遺產(chǎn)。它啟示我們:
意識形態(tài)永遠只能在信仰層面對話,對于不同信仰的人講特定信仰之理,常常是徒勞的,很難避免雞同鴨講的局面,因為信仰本質上帶有非理性的性質。當“五四”的符號意義脫離本相意義而“升華”為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時候,它的說理能力也會大打折扣。“五四”之所以有意義,不在于“五四”人物尋找到多少無可挑剔的真理,完成了什么一勞永逸的事業(yè),而在于他們利用歷史的機遇,直白地講出了近代中國歷史轉型大方向。并有效地傳播了這個大方向的信息。但他們?nèi)匀皇浅H?,有各種知識和性格的缺陷,包括對于“科學與民主”的理解,對于落實“科學與民主”是否需要顛覆文化傳統(tǒng)的判斷,對于“談文化”與“談政治”的態(tài)度等等,都無法避免一些錯誤?!拔逅摹睍r代是一個表達思想的時代,卻不一定是一個完成思想的時代(畢竟歷史對于“五四”人物的時間太短)。唯有擺脫對“五四”的神圣化(或妖魔化),從學術的路徑入手,探尋“五四”的本相,追索造成“科學與民主”大方向在日后歷史中失落的具體原因,“五四”時意義才能真正彰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