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天
在崮前村,父親有許多朋友,喜歡守在一處不動的有:松樹、棗樹、高粱、玉米、南瓜、蘿卜、土豆、柴胡、篷子菜、齒齒菜……喜歡在崮前村的土地上巡邏的有:鵪鶉、燕子、黃鶯、刺猬、黃鼠狼……山地貧瘠,卻有著更強的生命力。平原的物種單一,無論莊稼和草類都顯得單調(diào);山地的物種則充滿復(fù)雜性,抵達于神秘之境。在崮前村,山頂、山坡、山腳、河畔的土地上,鄉(xiāng)親們會分別種下多達十余種的果樹、莊稼和蔬菜。哪怕房前屋后也是花樣繁多,讓人充分感受到大自然的多姿多彩。至于荒山野嶺,那大片未被開墾過的野地上,更是生長和隱藏著無數(shù)的生命。對那個區(qū)域,我?guī)缀跻粺o所知,無論是其中的草類,還是鳥類,我多不認(rèn)識;而父親也是略知一二(雖然他能認(rèn)識數(shù)百種植物和眾多動物);就連在崮前村生活了整整七十八年的爺爺,在生命的最后幾十年,幾乎無論春夏秋冬,每天都在山野里轉(zhuǎn)悠著放牛、放小雞、拾柴、拔草,對崮前村的一草一木可謂最熟悉,卻也有許多未曾見過或者見過卻叫不出名字的生靈。因此,父親到底有多少朋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父親的朋友當(dāng)然有親疏關(guān)系,譬如:谷子、地瓜、山杏、茄子、豆角等事關(guān)家人填肚子的東西就是父親的密友。他對密友的愛甚至超過對子女的愛,對我們從未像對密友那么盡心盡力。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向前輩們請教,并常常在跟密友們的交往中費盡心思地琢磨其生活習(xí)性,然后根據(jù)它們的喜好伺候它們。春天他把谷子和高粱播在山坡的地里,山腳洼地里則種地瓜,這些五谷雜糧增加了食物的豐富性,成了全家平淡清苦歲月的佐料。那片向陽的洼地似乎是家里的寶貝,大多肥料都往那里撒,玉米和小麥也在這塊地里按季節(jié)輪番播下,這是家里的糧囤,直接關(guān)系著全家人肚子的饑飽。小河溝的邊上會種兩架黃瓜、兩畦韭菜,兩行茄子、兩垅大蔥,還有趁著麥?zhǔn)蘸蟮挠昙?,在溝畔點上的幾棵南瓜,家里就有了個小菜園。再遠的山上,父親會種上幾棵柿樹、棗樹,秋天收獲下來,這些山果就能換來打發(fā)日子的零花錢,或者走親訪友時帶上送人的土特產(chǎn)。
父親栽種這些時,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用自己的雙手去完成,從來不允許機器的參與,似乎只有這樣才對得起他那些親愛的朋友。山坡、山頂?shù)牡貕K小,村里人都說:“這地還沒老婆腚大呢!”自然無法用機器耕種,可是山腳有片大田還是可以用的。有年,我為了省力,要用拖拉機耕,結(jié)果被父親罵了一頓。父親還說:“拖拉機會把地壓傷,板結(jié),少打幾十斤糧食!”為了把密友們照顧好,每年春節(jié)過后才幾天,父親就扛著镢頭出門,去山坡上的地里刨幾下,這樣他就知道被封凍了的土地還有幾天可以融化。當(dāng)最背風(fēng)、朝陽的那塊坡地蘇醒時,父親便開始下地。往往這時,背陰的山洼地里還布滿積雪。父親先是除荒,把秋天割完谷子、收完高粱后,地里又長出的茅草等各種雜草用鐮割了或者直接用火燒了。這時草沒發(fā)芽,滿山都是枯黃一片,因此父親燒的時候非常小心,決不讓火苗越出地塊的范圍,怕點燃荒嶺。然后是用镢頭刨地。父親刨地時用力很大,地刨得很深卻刨得很慢,順便把地里的那些茅草根刨出來。他是村里出了名刨地慢的人,別人刨兩畝地的時間他只能刨一畝。父親特別瞧不上刨地快的人,說那樣刨比不刨強不到哪去,地刨得淺不說,土壤也沒翻一下。父親經(jīng)常說,人不騙地,地才不騙人。父親刨過的地很軟,而且上下的土是要翻一遍的。父親教我刨地時:第一是要會翻土,第二是要刨得深,第三是腳不能亂動,以免把剛刨的地又踩硬了。山地里碎石多,镢頭刨下去與地里的碎石塊相撞發(fā)出很響的“咔嚓”聲,有時還會迸出火星兒,镢頭也被磨得明晃晃的耀人。每天,天剛亮父親就去地里勞動,夕陽落山后,父親才將刨出的那些草根裝到獨輪車上推回家,晾在院前做燒柴。大半個春天,父親就在刨地中度過。他從不遲到,也不早退,守時盡責(zé)。從最向陽的那塊地開始,到最背陰的那塊地結(jié)束,山上、山下的十多塊地,被父親用镢頭依次喚醒。那“咔嚓!咔嚓”的刨地聲,就是父親在用镢頭說:“睡了一冬天了,該起來干點活了!”果然,那新刨過的山地,在荒草之中的山野里顯得非常惹眼,地面整潔、平坦、暄軟,透著豐收的希望。還有一兩塊地,刨完之后還要起垅,好在垅上栽種地瓜。
節(jié)氣到“谷雨”,父親便往地里下種。春雨滋潤過的大地,彌漫著生命的味道,山里的草兒返青了。父親先是扛著耩子去那些容易干旱的地塊上播谷子、高粱,容易積水的地塊則栽種地瓜。之后,父親便天天呆在地里,伺候他這幫朋友。最初,父親是起早貪黑地蹲在地里“間谷苗”,把出土剛滿半拃高的新苗兒過密的地方拔掉幾棵,使苗兒疏密有致。間谷苗是最費時費力的活,父親幾乎是半蹲半跪地勞作,像在對土地的感恩。這活兒快不了,新苗兒的根淺,又纏在一起,拔苗時很容易把不該拔的苗也帶出來。父親干這活相當(dāng)仔細(xì)小心,勞累一天卻收獲不大。接著是鋤地、施肥。麥地、高粱地、地瓜地都要鋤,還要施肥、打藥。麥子黃梢時,要提前在麥垅上點種玉米。父親點玉米時刨坑是一絕,他手中的镢頭上下起落,地上的坑連起來呈直線狀,我從沒見過村里有誰刨得像他那么筆直成線,更沒見過如他刨出的坑那樣,坑與坑的間距看起來是那樣的相等,像用尺子量著刨的一樣。每當(dāng)村人看到父樣刨的玉米坑,都驚嘆父親的活兒細(xì)致精湛。當(dāng)然,父親是由慢速達到這個高度的。我年幼時常常對父親這種做活兒嗤之以鼻,現(xiàn)在我對父親則深為佩服。我覺得父親其實是最具藝術(shù)細(xì)胞的農(nóng)民,他的藝術(shù)之魂來自對勞作的虔誠和細(xì)致。麥?zhǔn)蘸?,除了農(nóng)田里的活,父親還去河溝邊侍弄各種蔬菜,給黃瓜搭上架,給豆角澆澆水。父親在家的時間極少,除了給這些朋友澆澆水,施施肥,鋤鋤草,打打蟲外,哪怕沒有活時,他也喜歡呆在地里。有時是在地堰上跑來跑去使勁吆喝著,驅(qū)趕來啄食谷子的鳥;或者就是蹲在一邊,樂呵呵地盯著莊稼臉作燦爛狀;或者跟這些朋友聊上幾句。父親不善言詞,在人群里極少說話,大部分時間是聽眾,但此時卻是個例外。
晚秋時節(jié),大霜落地,父親把最后一垅地瓜刨出來存到地窖里,準(zhǔn)備漫長的冬天里時不時拿出來熬地瓜粥;把散落在土地上的最后一捆谷草和那堆曬干了的地瓜蔓搬到院子旁邊的草棚里,好在大雪覆地時喂那幾只羊;把作柴燒的玉米秸垛到院角;把那棗兒、柿子都摘下晾干,或賣掉或儲存好;把那大白菜收了,用繩子系住根,兩顆相連倒掛在屋里的墻上。直到這時,父親才結(jié)束田里的勞作,開始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抽著旱煙規(guī)劃著來年春天的事情。
在不能伺候好朋友的日子,父親有些失落,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在屋里院里轉(zhuǎn),好在崮前村的大地上還有父親很多很多朋友,父親也就不怎么寂寞。天氣晴朗時,父親會趕著兩只羊去山上。羊兒也是父親最好的朋友。此時的山野空曠,視線極好。羊兒啃著枯草,父親便望著滿野隨意站著的那些干枝樣的棗樹、樹皮掙裂成碎片的柿樹、在北風(fēng)中依然蔥郁的松樹、那些成行的山楂樹、自生自滅的酸棗樹,以及樹枝上跳躍的鳥兒和草棵里或灌木叢中偶爾跑出的一只野兔。父親始終呆在朋友的周圍。大雪落滿山村,世界成了白色的。父親在給圈里的豬、籠里的雞喂食時,不忘把院子掃出一片空間,撒下幾把谷子或玉米,送給那些到處找食吃的麻雀。除了我小的時候,父親曾趁機捕過一只麻雀給我玩外,父親每年的冬天都只喂鳥,卻從不逮鳥。喂麻雀的父親和守衛(wèi)高粱和谷子的父親讓我感覺判若兩人。我不明白,秋天時曾經(jīng)在高粱地和谷地里來回奔跑,拼命吆喝著驅(qū)趕麻雀的人,現(xiàn)在竟然喂麻雀。其實,每年秋收,父親在收割莊稼時總是隨意在地里遺留幾穗高粱和谷子,摘山果時在樹上留下幾個柿子、幾個棗子。父親說:“要給鳥兒留點過冬的食!”這也是崮前村幾百年來的傳統(tǒng),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農(nóng)人都遵守著。
這類的傳統(tǒng)和規(guī)矩父親還遵守著不少。春天,門前的香椿樹長出嫩嫩香椿芽,每次我掰芽兒去鎮(zhèn)集上賣,父親總是叮囑不要掰完,要留幾支芽兒“看門兒”。無論在市場上賣得多貴,父親都不心疼那幾支浪費了的香芽兒。父親說:“樹兒辛辛苦苦長出來芽兒,被人全掰完了,樹兒會生氣,明年就不愿長了!”父親說這些時,鄰居那些哥嫂們都笑著問父親:“大叔,樹又不是人它能知道什么?”所以他們照樣全掰下來去賣。當(dāng)然,我也不信;但那幾年我家香椿樹上的香芽兒長得最好卻是真的。我小時候愛掏鳥,父親并不阻攔,卻告誡我不能掏鳥蛋和剛孵出的小鳥。在崮前村大地上的所有生靈,父親都心懷敬畏,并視為朋友。哪怕我認(rèn)作是敵人的植物和動物,譬如:那些跟莊稼爭肥、爭水的雜草。有次,我跟著父親去田里除草,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禍患來自地堰的草叢,我跑過去用镢頭狠挖。心想:把草兒連根除掉,就免得它們再把草籽種到地里,害得父親不斷地來鋤地。這種趕盡殺絕、一勞永逸的做法卻遭到了父親的制止。父親說:“草不到地里來,你就不要去管它,它也有活命的權(quán)利!”父親是個文盲,只字不識,這是我記憶中父親說過的最有深度的一句話。有段時間我總覺得父親很窩囊,不僅不愛說話,而且什么事也講不出個道理。直到多年后,我讀了些書,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思想行為有著無比高深的大智慧。
父親不知道什么叫生命關(guān)懷,也弄不大明白什么是自然生態(tài),但在父親眼里,崮前村的一切生靈都是他的朋友,是崮前村共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