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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巷(外一篇)

2010-12-27 15:31鄭亞洪
天涯 2010年6期
關(guān)鍵詞:埠頭青浦河流

鄭亞洪

青浦巷有兩個入口,一個在街道上,一個朝向河流。街道上的巷口掛著一個牌子,寫著樂清市電大。到電大去,從這里進,當然你也可以從巷子的另一端進入。電大原先是樂清職工學(xué)校,成年人讀夜校的地方,八十年代考不上高中的職工邊工邊讀,讀書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名詞,他們在夜校里談戀愛,尋找做學(xué)生的記憶。九十年代以后漸漸衰落了,職工學(xué)校變成了職工子弟學(xué)校,再后來學(xué)校搬遷到外面去,校園讓給了電大。讀電大的大多是農(nóng)村小學(xué)或幼兒園里的代課女教師,每個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早上,她們上完課從電大校門里出來,沿著墻根走,遇到下雨天,路面積了水,混同從陰溝里流出來的臟水、浮起來的菜葉,逼仄的巷子像沉淀了多年的陰郁,女教師很有辦法,把一段骯臟不堪的路走得篤篤有聲。近幾年考大學(xué)的人多起來,上電大的人越來越少了,在青浦巷里走的電大女教師也不見了,這年月誰還稀罕電大的一個文憑啊。走在青浦巷里抬眼看見樂清電大四個金色大字從一面墻壁上掛下來,從同面墻腳下飛快跑出來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他們是在樂清打工的外地人的孩子,上不起公立學(xué)校,就集中在這里讀書,分享職工學(xué)校的校園。這些小學(xué)生從個頭上看不出與本地小孩的區(qū)別,他們也說普通話,帶了四川、湖北、安徽口音的普通話,不同于本地孩子,本地孩子說的普通話帶北方口音,所以他們一張嘴就能判斷出來自哪一個省。外地小學(xué)生很臟,主要是衣服臟,樣式落伍,女孩子也不知道梳個明朗的辮子,任散發(fā)垂下來,男孩子手里總拿著從店里買過來的零食吃,一包糖或一條綠的果汁棒,愉快地咀嚼著,仿佛美味的菜肴。一個男生跑上來,拽住前面一個走路的書包用力往地上甩,啪地一聲書包從男生的肩膀上落下來,里面的書、文具盒、練習(xí)本撒落一地,被欺負的學(xué)生開始用本地話大聲咒罵,臟話像子彈一樣打在對方身體上,在巷里來回彈擊。沒幾天,打架的學(xué)生和好了,又在一起勾肩搭背了,這樣的把戲他們屢演不厭。

青浦巷的名氣是叫一座祠堂冠出來的,生活在附近的東門人叫祠堂為“宗”,上祠堂也就是到“宗”里去。宗里的香火很旺,很多善男信女來往宗里,在樂清算是一個有名氣的祠堂。宗的主持是一位外地人,操玉環(huán)或者臺州口音,經(jīng)常開一輛小車往返于家與宗之間。宗的好日子在每年正月,請來某市縣越劇團唱戲三天三夜,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連城市里的乞丐一到午餐時分也端著個洋瓷碗在宗門口排隊。最近他們請來文昌君,搞了個佛像開光儀式,把文昌君的名字寫在很大的一塊牌子上,掛在青浦巷口,蓋過了樂清電大。在街道上有人攔住你問,電大在哪里?你多半會指著青浦巷,從這里走進去,拐彎就到了。或者有人問,東門宗在哪里?你多半指著青浦巷,從這里走進去。電大、祠堂,它們覆蓋了城市的記憶、方位、傾斜度、水流和風(fēng)向。過了祠堂和電大,青浦巷左拐彎,通向一條自北朝南流去的河流,一陣河風(fēng)吹過來,岸上的垂柳飄落無數(shù)柳絮,落在河面上,落在路邊的石頭椅子上。石頭椅子下面是一個埠頭,像舌苔一樣伸向河面,過去它曾熱鬧過,上下多少船只、貨物和客人。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從這條路上走過,靠岸的青田船、機動船、舢板紛紛向河埠頭伸出一塊數(shù)米長的跳板,上面走著繁忙的商人和乘客,他們挑著擔(dān)子或拉著小孩的手,從船艙里走向河岸。我想象他們踏上岸那一刻的心情,這種心情我是有所體驗的,你悶在船艙里,耳旁響著發(fā)動機單調(diào)的轟鳴聲,看見的只是水,這樣的看來看去看了三四個鐘點,等待船老大興奮地宣布,馬上要靠岸了,像囚犯脫離了大牢。河流的存在影響了青浦巷,巷子里建起了一個糧倉、一座老人亭、一個搗年糕的家庭作坊、一個裁縫店。多年前河對岸一夜間冒出來許多個酒吧,成為年輕人扎堆的地方,糧倉終沒有逃脫改造的命運,像監(jiān)獄一樣的高大外墻經(jīng)過粉刷再寫上幾個拉丁字母,一個酒吧就成了。可能河這邊的地理位置劣于對岸,青浦巷酒吧開不了多長時間就關(guān)閉了。糧倉重又被人接手了去開火鍋店,生意依然冷清,店門口只看見招徠顧客的店員,火鍋店倒閉后,店門也被磚頭封死,實際上也沒有人把它當一回事。你現(xiàn)在也別指望看見冒著熱氣從鍋里升上來的年糕粉,或者婦女們愛呆一天半天的裁縫店,你腳步追隨的不是眼睛看見的事物,而是斷壁殘瓦、被時間抹平或埋掉了的景象。

過了早餐時分,來往巷子里的人多起來,人們買菜回來手里提了米、醬油、鯽魚、半只烤鴨,碰上熟人,站住腳,靠路邊說話。女人站在開闊一點的路段上,這個路段在青浦巷與另一條巷子的連接處,一個雜貨店開出來,給路段增添了商業(yè)味,女人選這個地方做生意是有道理的,通常男人會到小店里買包煙或一瓶啤酒,哪怕打個電話,就有搭訕或遞送媚眼的機會。路段差一點給年紀大的女人,出于年齡關(guān)系老女人通常不會像年輕女人那么大膽站在路邊,她們比較含蓄,不張狂,手里拿著毛衣,站在弄堂里面的屋檐下,一只腳擱在門檻上,顯示出悠閑,良家婦人的樣子。主要不讓你看出她們做那個生意,她們同青浦巷其他居民沒什么區(qū)別,身后一幢老房子能說明問題嘛,床、門窗、家具、鍋瓢碗勺一應(yīng)俱全,給人住家的感覺。經(jīng)過時女人會給你一個笑臉,好像你已經(jīng)是她的老鄰居老住戶了,你不理睬她們繼續(xù)走路,女人也不覺得有什么難堪,手里的毛線活依舊飛快地走著,拋出來的微笑還掛在白粉擦多了的臉上。女人四十以上,絕不到五十,過了五十誰還出來做這種生意,她們把臉擦得很白,白就是年輕女人的資本,有了資本就有了要價的權(quán)利。在青浦巷里,我看見三個女人。三個女人站在路邊,一個女人穿著白衣服,二十出頭,一個女人穿黑色衣服,身材較胖,一個女人穿藍色T恤,年齡最大。白衣女人是三個里最丑陋的一個,雖然年齡最輕,她的臉蛋讓人看了無端生厭,而她常常以年齡為優(yōu)勢,變花樣似的在臉上、服飾上玩出什么名堂來,把嘴唇描得猩紅,穿一條稀奇古怪的褲子,一副十足的妓女相。本來,她操這份職業(yè),應(yīng)該順理成章地成為青浦巷賦閑的人,成為男人目光的停留地,她卻把自己當成了一份贈禮,她的欲望就是毀滅。店門口的臺階上坐著兩個男人,另外一個打了電話走下來,加入他們行列,前面站著黑衣女人,黑衣女人較少出現(xiàn)在巷子里,她在的時候,周圍一定有幾個男人,他們年輕,胸前掛著個掛飾,或把動物圖案紋到胳膊上。猜不準男人和黑衣女人的關(guān)系,老相識?老顧主?路過此地的?有一天,黑衣女人突然消失了,人們猜測她的去向,最大的可能性她跟文身青年去他湖北老家,猜測很快遭到推翻,因為據(jù)文身青年的老鄉(xiāng)說,湖北老家又窮又偏僻,在樂清呆慣了的黑衣女人不愿去住窮山溝。一周以后,黑衣女人回來了,人比以前瘦了些,竟也風(fēng)致了。藍衣女人最肉感,她穿一件緊身短袖,肉體像彈簧一樣鼓出來,一條極短的短褲露出纖長的大腿,短褲以下沒有任何覆蓋物了。她在路上走著,有時停留在路邊,用手拂弄頭發(fā)。有一次在另一條巷子里我遇見藍衣女人,她手領(lǐng)著小孩,大概把小孩送到幼兒園去,一副慈母的樣子。我很震驚,她有孩子,孩子呼她媽媽,她家里應(yīng)該有一位男人,他們一家或許就住在巷子里,也有在燈光下丈夫妻子孩子一起吃飯聊天的景象,可她還出來做皮肉生意。太陽直射著路面,水泥路反射出磣人的白光,女人把手插進白色牛仔褲的屁股兜里去,褲子上沒有系皮帶,半節(jié)肉體掉出來,蹲下去的時候,露在外面的肉就更多了,在青浦巷里站了整整一個上午而一無所獲,拿出手機玩起來,她選了一首歌,韓紅的什么什么啦,把手機插回褲兜里,韓紅的聲音隔了層布料傳出來,像患了重感冒。

浣洗街

我趕在天黑前來到書桌前,像鳥兒飛回巢中。我回家的速度是與我同行的自行車的速度、這輛夾在車流中的自行車和整個城市的速度一致的。我是一個遲鈍的人,怎么比得上城市的速度呢?沒有開闊的田野、沒有大草原,眼睛忍受太陽(現(xiàn)在它是夕陽)從兩座高層建筑之間掉落下去——再忍受,也是在室外看一場落日的表演啊。出租車里有人下來,車門打開,一首流行歌曲從打開的車廂里瀉出來,街道上的喧嘩聲和塵土遂將這個聲音澆滅。

在天擦黑以前,我很少坐下來看書。黑暗似潮水般涌上四壁,站在人來車往的街道上,更能體味那陷在黑井中的天空,那擦著褲腿走路的行人,被車撞倒在地?zé)o人理會的乞丐,城市公廁屋頂上的稗草、真菌和潮濕苔蘚的氣味。他們一個個氣度非凡,擺動手臂,朝同一個方向努力,我也無例外?!疤旌诘帽任夜烙嫷囊??!甭飞系哪吧苏f。他自稱是一家娛樂廳的服務(wù)生,他的工作時間從晚上九點鐘開始,這段時間他用來睡覺,以補充睡眠不足,很少上街?,F(xiàn)在他去看望一位同鄉(xiāng)。他對我說,他很快就要面對舞池里的燈光,摟抱在一起的男女,以及他們存放的包和過時的汗液。他向一條窄胡同里拐去,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孔。

為什么我站在這塊三角洲之地呢?這是一塊奇怪的三角洲之地——它的南面是河流,西面是廢棄的公路,而在它的北面店鋪林立。河流多么平靜,它向我目力所及的范圍以外延伸,像一條安靜的馬路,偶爾,只是偶然,一艘黑黑的駁船突突地從河面上駛過。由于船的身體很寬,河道狹窄,船舵在水底下翻到河面上的浪頭沖刷著兩岸(這種聲音,這種駁船讓我想到農(nóng)村里的河流,我現(xiàn)在住在城市里,但是所謂的農(nóng)村,所謂的城市其實沒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只有距離的差距,在農(nóng)村里,已看不到一條真正的河流了,更聽不到這種詩意的聲音)。河流將我?guī)У搅藟艋瞄_始的地方,我的童年時代的故鄉(xiāng)。在我的家門口就有一條河,河邊有一棵大榕樹,現(xiàn)在你也可以在許多廢棄的輪船埠頭發(fā)現(xiàn)這種榕樹。栽著榕樹的河埠頭就是農(nóng)村里的“市頭”——每天清晨村里的人都在更新自己:最早起來的是勤勞的婦女,她們得趕在丈夫下田之前準備好早餐,然后端著一個木制的大浴盆,里面是又黑又臟的衣服,來到河埠頭,那棵大榕樹下,早來的人可以占到一個好位置。而我的許多個清晨在她們的衣棒子敲打聲中醒來——我看見她們身邊蕩開的漂著肥皂泡沫的河水,看見她們彎腰的姿勢,看見她們的大浴盆里的內(nèi)褲內(nèi)衣——我的眼睛在逡巡婦女的東西,它們使我醒來的早晨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興奮和滿足,然后我看見她們拿出來的牙膏、牙刷、毛巾,我看見河水撥到她們的臉上,清脆的,還帶著點甜味兒的河水從她們的眉上、眼睛、鼻上,最后從唇上滑下,有幾顆幸運的水珠一直到了她們的脖頸以下的肌膚。我看見了她們的早餐,她們中最早洗好衣服的人已經(jīng)端著稀飯在榕樹下吃了,她穿著大花褲頭,年齡還很輕,她一邊吃著,一邊和那些還在洗衣服的人高聲談?wù)?。我看見她們的童年——我想我可以看見的,看見她們像我一樣小的時候神情深切地凝視著河流,看見她們在人少的時候下到河里游泳,看見后腦勺的花蝴蝶,對一只粗鋼口琴的向往,也看見她們一去不復(fù)返的淚水和青春。洗衣服的婦女們走了之后,男人們來了,這條河流隨即熱鬧起來,河埠頭變成了另一副面孔,一大片的帶銹的鐮刀、麻袋,和汗味混在一起的煙袋,粘有泥巴的繩索,配給農(nóng)具的黃油。從大浴盆到大鐮刀,河流的形象在一個早晨翻新,但是它不會變得讓你認不出來,它像一張宣紙,有正反兩面,正面是迷亂的線條,反面是滲透過來的力,但是這沒有厚度,它從不會覆蓋過來,正如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叫它為失去的年華。

與河流相反的是一種叫作街的道路。從來沒有一條河流與一條街道這么近,也從來沒有一條河流與街道如此對立地匯合,其實它們是在相反的方向上,河流從東面向西面流,街道從西走向東,所以這條街道的西面叫西大街,東面叫東大街。站在三角洲地帶,街道和河流又是平行的。這條街道是城市里剛剛興起的商業(yè)街,在幾年以前這里還是一片農(nóng)田(城市和農(nóng)村靠這一片田聯(lián)系著),這條街道集中了簫城所有的理發(fā)店(或者叫發(fā)廊、美容院)。這些理發(fā)店真是無所不有:理發(fā)、燙發(fā)、直發(fā)、染發(fā)、焗油、敲背、按摩、修眉、修指、修足、美容、美甲、泡足,從毛發(fā)到皮膚,沒有一寸地方是它們不能服務(wù)的。這些理發(fā)店原來分布在簫城的大街小巷,在一個時期它們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曾一度成為藏污納垢的地方,后來經(jīng)過嚴打整頓,被集中到城市的最南端。集中是讓警察好管理,只要一個穿綠色衣服的警察在街道上一站,所有的發(fā)廊像得了圣旨,停止一切不良服務(wù),干凈得像它們前面的玻璃轉(zhuǎn)門。這時,如果有機會路過發(fā)廊,你會看見她們把臉貼在玻璃門上,像等待魚兒上鉤一樣地等待著從街上走過的男人(還是她們,為什么是她們呢?從前,在早晨,你看見最多的是她們,那時她們從河埠頭浣洗回來,從夢幻開始的河流回來),現(xiàn)在你看見的仍然是她們。

我憎恨起街道,憎恨這條可惡的河流,憎恨自己站在這里,回家吧。讓我趕在天黑前來到書桌前,像鳥兒飛回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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