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
正午,是被盛夏特殊命名的一個詞。它來自于墻上的一柱水銀,來自于空寂的街巷和墻下整齊有力的影子(影子里螞蟻在成群結(jié)隊地奔忙,它們的肩上扛著整個周圍的昏睡)。來自于老屋里水缸周圍的潮濕,脖子下面瓷貓深遠的涼意以及一個光屁股孩子午睡中安穩(wěn)、香甜的流涎。正午是一張寬大的荷葉下少女曬紅的笑容,是一個少年來自于河邊的死訊,和那雙焦急的被炭火一樣的地面燙得生疼的裸足。
一名流浪者的正午是無邊無際的熱浪——天空噴射的烈焰漫過城市看門人慵倦的瞌睡,漫過偶過的密碼一樣匆匆的行人深陷的眼窩和路旁冰棍攤上發(fā)白的藍色太陽傘——啊,藍色,像傘下孩子吮吸那根冰棍時所發(fā)出的貪婪的“嗞嗞”聲,像自來水管下痛飲時喉結(jié)的蠕動——這是流浪者的正午,拐過遠處的街角,一個身上著火的人撲打身上的火。在感恩般濃重的樹影里,他赤裸著上身安穩(wěn)地躺在大地上,他隨時隨地夢遍了所有的旅途。正午,一個流浪者漫長的幻覺……
灰色——經(jīng)歷與選擇交疊處刻骨銘心的顏色,停在華北平原的二月——一種不曾遠離也不曾開啟的心境停在車窗外。天地之鏡仿佛被人重重地呵上一層厚厚的濁氣:沉悶、單調(diào)、氤氳,糾纏不休,堵在胸口。石頭磚房失去棱角,使勁細看也看不出一點綠意的楊樹懨懨地呆立著,它在心里呼喚著——風(fēng),哪怕是最凜冽的寒風(fēng)(它還不敢奢望陽光能迅速硬朗起來)。我甚至聽到它在詛咒身上背負的已死的枝椏。劃著一道道生硬的白印的柏油路上,牲口毫無表情地拉著車,它暗暗吃緊了力氣的胯下,沒有往日濃重的陰影(那陰影里的睪丸攪動著勃發(fā)的春天)。毫無表情的村舍,空無一人的田野,機械地在車窗上顛簸著。路旁,飯店門前招呼人的小伙計,重復(fù)地揮動著麻木的手臂——一切都淹沒在化不開的灰的死里,連飛馳的汽車也傷不了這堅硬的灰色——無形、不動而又嚴嚴實實。寒冷中養(yǎng)育起來的勇氣被臟霧的灰、樹的灰、干燥的土地的灰、眼睛里的灰吞噬——全部堵到了嗓子眼上,像一口怎么咳也咳不出來的濃痰?;?,漫進了車窗,落在衣服上、行李上、瞌睡的僵硬的脖子上,甚至被媽媽摟在懷中的小姑娘的花頭飾上——一切都沒有生機和快樂,仿佛這不是人們的本意。抖不掉的灰,成為人疲憊身體的一部分。感覺、欲望、說話的沖動,甚至沉思,都被灰淹沒,沒有一點燒過后的余溫——世界從未如此徹底過,無論是紅的熱烈和藍的清澈。二月是灰色的——“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帕斯捷爾納克)。車廂前面,幾個第一次出遠門參加考試的少年,熱烈地談?wù)撝麄兾磥淼那巴尽衣牭剑ǘ皇强吹剑┗疑酝獾念伾?/p>
世界上最簡單、最徹底的游戲——一切游戲的起點。它始于一個人同大地離別前最后的留戀。在庭院、河邊,吹凈天光里的浮土,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深陷在泥團中。取自河底的泥土,濕潤、柔軟像母親的乳房,天生屬于他們,屬于他們無所顧及的鰱魚一般的手。他們的捏弄有著舞蹈的性質(zhì)。他們手中的兔子、羊和狐貍都處在舞蹈之中,沒有被趕進生活。而當他們嘗試捏一些他們未曾看見的事物,泥土的光澤瞬間顯得肅穆。他們的手有了停頓,因猶豫和猜想而有片刻的失神。在這之前他們貫穿在泥團中——也許就在那一剎那,他們發(fā)現(xiàn)泥越玩越少。泥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不知被誰偷走了。他們光著屁股回家,泥藏進了他們的身體里。
——小調(diào)是哼出來的,有著院子里那一小片池水的蔚藍色,它的輕松自得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內(nèi)心的熱烈,像燥熱中一陣涼爽的風(fēng)——
它在街道嘈雜的車聲、人聲里時隱時現(xiàn)(終于沒有被吞沒),一路逶迤而來,從樓房之間窄窄的夾縫中一直飄到樓門口?,F(xiàn)在,它順著樓梯輕快地上來了——我的鄰居,一個太陽能熱水器推銷員,一個下班后愛在樓下擺弄自行車的人……小調(diào)沒有具體的詞,它的音調(diào)有著隨意的仿制和無意識的即興發(fā)揮,甚至是那些與他歡快的心情相反的舊歌舊調(diào)——沉重的、悲戚的……也被小調(diào)改造成了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顏色:洋溢溫暖、充滿信心——他上來了,小調(diào)還將他掏鑰匙的聲音感染得分外清脆、明亮。有小調(diào)的飄入,我的鄰居家將會迎來一個愉快的夜晚——沒有柴米油鹽的爭吵,沒有夫妻間為孩子上不了好學(xué)校而引發(fā)的相互責(zé)罵、指責(zé)對方?jīng)]有本事的羞愧,沒有摔東西的啪啪聲、哭聲(作為鄰居,我已習(xí)慣了這樣的聲音)……啊,美妙的小調(diào),它比歌唱更自然、來自身體的更深處。它也許緣自今天的好天氣,陽光明媚,綠草如茵,緣自一次激烈的討價還價后成功的推銷,緣自營銷業(yè)績表上紅箭頭的快速上升,緣自朋友一句深情的鼓勵,競爭對手和解的眼神,抑或是一次內(nèi)心隱秘的自我陶醉……我聽著,一直聽著,直到鄰居把打開的門重又輕輕關(guān)上。不知為什么,我的眼里竟噙了淚水,因為,我仿佛聽到了來自生活深處的平民式的頑強,以及對于生存下去的樂觀和熱忱。
微藍的光亮涌起在我的夢境中,那是隔壁的黃河在承受著寧靜的月光。深夜,刮了一整天的唿唿響的風(fēng)沙停了,河岸上熄滅的篝火里尚留有異鄉(xiāng)流浪者的余溫。一切都安靜下來,此刻的黃河——這條世界上著名的河流,像一個至今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生活——一個苦悶的單身漢子(它被文化賦予得太多,剝奪得太多),難以入眠。它在低頭細細地咀嚼著往事般的月光,它細碎的浪花撫摩著被沖刷得參差不齊的黃土,似乎在發(fā)出一絲絲難以察覺的幽怨和委屈。
從寬闊的黑皴皴的河道里升起來——月亮,更像是月亮,碩大而孤絕,刻在深藍的天幕上,像一聲積郁太久的曠世的叫喊——黃河,就從這聲叫喊里流淌出來,但它細細的水流似乎有些羞怯、局促和小心翼翼……
這不是月光的假象,這就是和我相伴的黃河。作為一個在黃河邊上長大的人,我從未見過黃河的咆哮怒吼——那些聲音都留在了老人們繪聲繪色的描繪和身世中了。在我眼中,黃河是一條籠統(tǒng)的、缺乏細節(jié)的河流,黃土的兩岸連同渾濁的斷續(xù)的河水,就是它全部的單調(diào)、貧瘠——一種視覺里奄奄一息的空闊,一種龐大的廢棄。黃河已不能容留過多目光的注視,以至于詩人在黃河上偶然看見一只美麗的蝴蝶,會發(fā)出異乎尋常的驚嘆(見龐培《蝴蝶》),也不能容留南來北往的心的駐足,因為心已不能承載過多的沉重。橫在黃河上的那些大鐵橋、浮橋上,滾滾車流很簡單地匆匆跨過了黃河。
唯有月光是眷顧的(因為它偏愛憂傷的事物),也許不僅僅是眷顧,對于黃河來說,它的蒞臨不啻是一種美學(xué)上的拯救——粗糙、裸露的岸線、稀疏的草木和岸邊風(fēng)干的木船,擁有了一層柔美的詩意,渾濁的細浪上波光粼粼。月光銀色的手指格外深情地撫慰,又仿佛是在為黃河——這匹疲憊至極的老馬療傷。
在黃河,那卻是一種更深的承受。
那些金戈鐵馬,奔走呼號,改朝換代,那些生命中曾經(jīng)的承受之重,此刻要承受月光的輕盈。在古老的河道上,我真切地看見(就像我在白天里看見黃河的丑陋),那月光像一群群舞姿曼妙的少女,婆娑著銀色的薄紗;又像是一只只精靈般的玉色蝴蝶,在輕輕逗弄一個夢寐的人——動作里充滿誘惑和迷亂。
月光下的黃河,靜靜的,把聲音藏在心里,豎起無數(shù)只灌滿泥沙的耳朵,在諦聽一只只蝴蝶。
……這是一些心靈的哀鳴,這一聲聲或強烈或微弱的轟響,使家園的記憶變得更加脆薄,細若游絲。一列列朝向街道的老舊的墻壁,棲息著“爬山虎”茂密悠久的藤蔓,夢一樣被驅(qū)散的蝙蝠,在這座城市從未露面的秘密的各種溫馨的小昆蟲,還有像老鄰居們?nèi)粘5脑捳Z一樣靜若肌膚的陰涼……隨著推土機鋼鐵的爪子的瘋狂擺動而轟然寂滅了。
那些老墻,比城市的誕生還要早,那是一些剛毅的臉和樸素的衣衫?,F(xiàn)在它們過時了,時代需要新的粉飾——統(tǒng)一的,刷著銀粉帶著矛尖的那種鐵柵欄。它們整齊簡單,透明乏味,記憶要從這里重新開始嗎?人們在歡呼,一切都要新的!
誰能指出這些詞語——不,這些慨嘆的靈魂的色澤、溫度、指向……它們在長滿青苔時光的喃喃自語還和誰有關(guān):斧鉞、枷、拶指、殉坑、陶甄、夔龍青銅鼎、刀幣、陶俑、獸形懸鐘、繩紋瓦、白臼、編鐘、竹簡、銘文、石紡錘、記名磚、畫像石、夜光壁、乘云繡綺、水紋綾、刻花金碗、鎏金銀盤、硯池、漆案、細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