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進 熊永翔

內容提要：文章以普米族宗教文化為例進行了分析和探討，指出：“各美其美”是宗教和諧的前提條件，“美人之美”是宗教和諧的源泉動力，“美美與共”是宗教和諧的運作邏輯，“和而不同”是宗教和諧的終極目標。實際上，宗教文化自覺的歷程就是宗教和諧的實踐路徑。

關鍵詞：費孝通宗教文化自覺宗教和諧普米族

作者簡介：王進，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熊永翔，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

如何保護、傳承和發(fā)展本民族的傳統(tǒng)(宗教)文化，關系到一個民族的可持續(xù)性和科學發(fā)展，也是普米族人民必須認真思考的一個重大問題。在20世紀80年代末，費孝通先生通過實地調查，提出“文化自覺”理論，認為一些少數民族只有從文化轉型上求生路，要善于發(fā)揮原有文化的特長，求得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本文擬以此理論為指導，結合中國西南少數民族——普米族宗教文化的實際情況，探討民族宗教的文化自覺和和諧問題。

一、“各美其美”是宗教和諧的前提條件

要實現宗教和諧，宗教內部的和諧是前提條件，也即實現宗教文化自覺的“各美其美”。沒有宗教內部的和諧，宗教和諧將無從談起。

普米族是滇川地區(qū)藏緬語的一個古老族群，主要居住在四川木里藏族自治縣和云南的寧蒗、麗江和蘭坪。在云南的普日米人被識別為普米族，在四川的則被識別為藏族。普米族的宗教信仰，既有祖先崇拜，又有自然崇拜、圖騰崇拜，還有藏傳佛教信仰以及對道教的尊崇，其宗教信仰形態(tài)具有多樣性和多元化特征，呈現出多元宗教和諧共存的景象，都有各自的生存發(fā)展空間，各美其美，形成了和諧共存的文化生態(tài)。

普米族大多信奉藏傳佛教，與此同時，也有一種叫“韓規(guī)”的宗教實踐，“韓規(guī)”這一稱謂又被用來指主持儀式的宗教人士。普米族的巫師過去又稱“丁巴”，故他們信奉的原始宗教稱為“丁巴教”。但后來不用“丁巴”這個名稱，而改稱巫師為“韓規(guī)”或“師畢”。丁巴教也稱之為“韓規(guī)教”。名稱雖異，內容仍同。每個普米家庭都有固定的韓規(guī)，每個韓規(guī)都有自己的信徒。信徒家要從事宗教活動時，只能請自己的韓規(guī)主持。韓規(guī)則必須熟悉各家信徒的族譜和送魂路線等情況，以擔當有關信徒通神的橋梁。據挪威學者科恩·威侖斯(Koen weuens)在近十年里通過定期訪問和數次長期的田野調查，觀察到韓規(guī)儀式的穩(wěn)步復蘇或振興。10年前，在離木里縣很遠的深山老林的幾個寨子里才能找到零星健在的老韓規(guī)，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學習這些古老的儀式，成為相隔多年以后寨子里的第一個韓規(guī)。甚至在一個寨子里就有7個行業(yè)的韓規(guī)，在寧蒗縣城附近有一所小規(guī)模的學校專門培養(yǎng)新的韓規(guī)。

普米族也有少數人信仰道教。但是其影響遠遠小于自然崇拜、祖先崇拜以及藏傳佛教。此外，一部分普米族也信仰喇嘛教。在喇嘛教流行的地區(qū)，如果一家有兩三個男子，就必須出1人當喇嘛。喇嘛必須從小就學習佛事，首先在當地向普米族喇嘛學習藏經和宗教活動的方式；20多歲以后，再到拉薩或其他地區(qū)的大寺院中進行學習。經過三四年或七八年的學習后，再返回本地從事宗教活動，有的終身不返，老死在藏族寺院中。喇嘛教有紅教和黃教之分，這兩個派別在普米地區(qū)都有影響。例如在云南蒗渠地區(qū)的普米人多信紅教，永寧地區(qū)則流行黃教。

值得注意的是，在普米族眼中，各個宗教之間是和諧相處，相互融合的。在舉行宗教儀式時，常常是既請韓規(guī)來主持儀式，同時，還要請普米族喇嘛來主持，用藏傳佛教的經文來做祈禱。因為在普米人的宇宙觀里，除了人類和動物外，還存在著一系列的神、惡鬼和祖先的魂靈。惡鬼致人和動物生病和死亡。其中一種鬼屬于祖先靈魂，它們因未能得到恰當的供奉而會糾纏后世子孫。山神和水神在村民的生活中起著基本的作用，因為它們能夠幫助人們驅鬼避邪。另一方面，如果沒有得到妥善的祭祀，它們也能招致疾病和自然災害，對生活在土地資源貧瘠地區(qū)的農民來說，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于是傳統(tǒng)的韓規(guī)和喇嘛就成了村民籍以控制惡魔影響和妥當祭祀神靈和先祖靈魂的媒介。

由此可見，在普米族，無論是韓規(guī)教，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圖騰崇拜，還是藏傳佛教信仰和道教信仰，各種宗教信仰并存相融，和諧共處，這主要是由于各宗教本身就追求和諧，無不有其獨特的和諧理念與實踐。普米族社會的宗教和諧，體現為各宗教教義思想中的和諧理念的充分弘揚，各宗教教規(guī)戒律的規(guī)范作用的充分發(fā)揮，各宗教內部諸要素關系的充分協調，從而使宗教成為了社會中的和諧因素?？傊诮涛幕杂X的“各美其美”就是指各宗教教義教理中悲天憐憫的大愛精神得到充分闡揚，教規(guī)戒律的規(guī)范作用得到充分運用，宗教內部各種關系協調而又和順。無疑，“各美其美”是宗教和諧的前提條件。

二、“美人之美”是宗教和諧的源泉動力

要實現宗教和諧，首先要實現宗教文化的“美人之美”。不同宗教之間應該彼此尊重、相互包容，不同宗教文化應該平等對話、相互交流，實現各宗教之間多元并存、和合共生的和諧局面。

普米族宗教始終在積極進行對話，相互交流，相互學習，在多樣中求同一、在差異中求寬容、在交流中求共識。

韓規(guī)是普米族的男性巫師，除了須熟悉本民族原始宗教的經典、祭祀儀式及各種傳統(tǒng)文化外，還必須掌握一定的藏文及藏傳佛教知識。韓規(guī)沒有明確的等級區(qū)別，只有相對的水平高低之分。韓規(guī)通常從16歲左右開始學習韓規(guī)教，待熟悉韓規(guī)教的經典、祭祀以后，家庭經濟條件允許的就離家赴西藏、青?；蛩拇ǖ牟貍鞣鸾趟略盒蘖暡貍鞣鸾?；家庭經濟貧困的則拜當地有聲譽的藏傳佛教僧侶為師，業(yè)余學習一些藏文和藏傳佛教的基本經典、教義和祭祀活動，只有極少數的韓規(guī)不懂藏傳佛教。此外，韓規(guī)還必須熟悉天文、歷法、倫理、史詩、傳說和神話等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這些韓規(guī)不僅嫻熟本民族的原始宗教，而且還掌握藏傳佛教的基本內容，故受到其他民族巫師的推崇和本民族群眾的尊敬。

普米族的原始宗教可以分為“多神崇拜”、“祖先和動物崇拜”、“鬼靈崇拜”和各種禁忌等四個大類。由于社會經濟與民族雜居環(huán)境的不同，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和文化的交融，普米族傳統(tǒng)的原始宗教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例如蘭坪、維西、麗江三縣的普米族，在反映其祖先崇拜的喪葬中，從清咸豐年代以來，一邊以綿羊為死者指路，一邊看風水，建漢族或者白族式墳塚，豎碑立傳，由火葬改行土葬制度，后來在蘭坪的一些地方，除了祭山神外，還祭白族的“本主神”，吸收了白族的本主教元素。再例如，維西、麗江兩縣的普米族，在辦喪事和祭天的儀式中，不稱普米族巫師為“師畢”，而借稱納西族巫師的“東巴”一名。甚至在祭神殺鬼的儀式中，普米族巫師“師畢”還借戴借用納西族巫師“東巴”的五幅冠和皮鼓等，這也說明了普米族原始宗教受到納西族東巴教的影響。

由上看到，普米族宗教文化自覺的“美人之美”就是指不同宗教之間彼此尊重、相互包容、多元共存、和諧相處?！懊廊酥馈睂嶋H上成為了普米族各宗教關系實現和諧的源泉動力。

三、“美美與共”是宗教和諧的運作邏輯

實現宗教和諧，各宗教之間的和諧是前提，宗教與社會的和諧是根本，而政教關系的和諧則是

關鍵，也即實現宗教文化自覺的“美美與共”。普米族社會生活中多元宗教傳統(tǒng)并存，原因在于宗教文化與其他文化“美美與共”，達成了某種“共識”，實現了宗教與社會關系的和諧以及宗教與國家政治的和諧。

云南寧蒗、永勝和四川木里三縣的普米族在自然崇拜的活動中，祭山神是最重要的三大祭祀儀式之一。由于普米族大分散、小聚居的分布特點，加之在長期與藏族、納西族(摩梭人)等民族的交往中，受藏傳佛教和其他宗教的影響，因此，各地普米族所崇拜的山神形象不盡相同。在云南寧蒗縣和四川木里縣等地，認定的神樹就代表山神，在其認定的神樹下供奉石塊雕刻的山神像，形狀為虎、豹、鹿等野獸；在四川鹽源縣、鹽邊縣等地，則在神山上修建起山神廟，廟中供奉的山神形狀為一男一女兩尊泥塑偶像。這是受藏傳佛教的影響。

苯教、藏傳佛教傳人后，相當數量的普米族人出家當喇嘛，對普米族的韓規(guī)教產生了一定影響。格魯派傳人川、滇毗鄰地區(qū)后，在寧蒗普米族中影響日盛，多數普米族人家有經堂，屋頂插有經幡，山口堆有“喇嘛堆”(即嘛呢堆)，出家當喇嘛的普米人也增多。

普米族“韓規(guī)教”，是在苯教和藏傳教的影響下發(fā)展形成的，具有苯教、藏傳佛教普米化的顯著特點：(1)普米族的韓規(guī)教是多神崇拜，它有一個較龐雜的神鬼體系，有800種神，3000種鬼，其中屬于本民族創(chuàng)造的神鬼不超過1500個，其余異族創(chuàng)造的神鬼中，以藏族創(chuàng)造的神鬼居多。(2)普米族巫師稱其祖師為“益史頓巴”，這是苯教祖師“丹巴喜繞”的轉音。并說韓規(guī)教的第一祖師學教于丹巴喜繞的弟子角魯哈刺沽，傳承現今有42代，說明韓規(guī)教同苯教是一脈相承的。(3)普米族的巫師韓規(guī)，使用的法器有大鼓、搖鈴、海螺、長刀、弓箭等，與苯教徒的法器相同。韓規(guī)的法帽為“五佛冠”，這五佛實際上是苯教的五位護法神。(4)普米族巫師在祭祀活動中多用普米語轉讀藏文經典，如韓規(guī)主持喪葬儀式時，念誦的是苯教的《開路途經》。韓規(guī)教的許多儀式實際是苯教的儀式，不論從形式上或內容上看，都與苯教的葬儀相似。(5)苯教巫師也有不同的職能，他們以祭禮職能的不同而分為天本波、地本波等，而且韓規(guī)教也以從事的活動不同而分為木派韓規(guī)(善業(yè)法事)、跨巴派韓規(guī)(惡業(yè)法事)、印曲派韓規(guī)(善惡兩法事兼行)，這是源于苯教的佐證。(6)普米族的韓規(guī)教也特別注重祭天儀式，其次是祭山神和祭龍?zhí)渡?，這也是受苯教的影響?？梢姡彰鬃宓捻n規(guī)教與藏族苯教和藏傳佛教在儀式、經典、教義、神鬼體系等方面都有密切聯系。據調查，20世紀50年代民主改革前，永寧黃教寺里有普米族喇嘛56名，白教寺里有普米族喇嘛32名。于是，在普米人的精神世界和世俗生活中，出現多種宗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融現象，但沒有出現過某種宗教占主導地位的現象。

普米族社會生活中多元宗教傳統(tǒng)并存是以“美美與共”為宗教和諧的運作邏輯，來實現宗教與社會關系的和諧以及宗教與國家政治的和諧。

四、“和而不同”是宗教和諧的終極目標

普米族宗教信仰作為一種多樣和多元的宗教文化，既有本民族的韓規(guī)教，又有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還有藏傳佛教信仰以及對道教的尊崇。需要指出的是，宗教作為重要的社會文化現象和價值理念體系，其內外各種關系的和諧對社會整體的和諧不可或缺。普米族的各種不同宗教文化經過自主適應，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長補短，共同建立了一個有共同認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種宗教文化能和平、和諧共處，各抒所長，聯手發(fā)展的共處守則，從而使各宗教文化取得了決定適應新環(huán)境、新時代時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質言之，宗教和諧，就是在承認宗教的多樣性、自主性、平等性、和平性的基礎上，努力構建宗教內部、宗教之間、宗教與社會其他組成部分之間“和而不同”的和諧狀態(tài)，達至彼此尊重、和睦相處、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美好境界。在實現宗教和諧的進程中，各層面宗教關系的和諧，核心無疑是以人為本。要通過倡導宗教和諧理念，促進宗教和諧，實現信教與不信教群眾、信仰不同宗教群眾之間以及宗教與社會之間的和睦相處。綜上所述，宗教文化經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自覺歷程，將會實現“和而不同”的“大同天下”。實際上，宗教文化自覺的歷程就是宗教和諧的實踐路徑。

(責任編輯杜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