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
紀實文學作家趙瑜的作品一向都是貼近現(xiàn)實、題材重大的厚重之作。然而他的新著《尋找巴金的黛莉》卻非如此。這本書并不長,僅19萬字,在趙瑜的作品里算是小玩意兒。但是,我卻被這本書所深深震撼。
《尋找巴金的黛莉》,趙瑜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12月,25.00元
這本書的主要內容是:作者從太原古董商處購得七封舊信,這是1936年至1937年間,巴金寫給山西太原一位名叫“趙黛莉”的女讀者的,收信人地址是“太原坡子街20號”。70年了!趙黛莉是誰?坡子街20號在哪里?于是——“尋找”,尋找這位巴金小說的忠實讀者。這個題材可不能說“貼近現(xiàn)實”,七封信也算不得“題材重大”。但是這本書異常地吸引人,使得我在閱讀時累得眼痛。慢點讀不行嗎?不行。因為這個尋找過程就像破案一樣。我似乎回到了讀福爾摩斯探案的青年時代,急于知道結果——這位趙黛莉現(xiàn)在何處?她到底是位什么樣的人?她還活著嗎?還好嗎?事也湊巧,在尋找過程中真有一位刑警參與其中,好像福爾摩斯一般。不過這并不是趙黛莉驚動了警方,而是那位古董商在賣出信后不久,被人殺害于鋪子里。古董商被殺當然是大案,這位刑警,自然參與——這是他的工作。而趙瑜這個結交廣泛的人,同古董商是好友,同那位刑警也是好友;所以他在和刑警談論殺人案的同時,還請他幫助“尋找黛莉”。不能不提的是,古董商以一萬元之價售出七封信時,曾有諾言:他能幫忙查出“坡子街20號”當年的主人。然而古董商死了,線索也就斷了。為此,刑警專家翻查舊檔案,找出新線索。但就在即將“破案”之時,大家發(fā)現(xiàn)不對頭。這條新線索又斷了。此后靠著趙瑜個人的關系網(wǎng),從太原找到寧武,從寧武找到西安;這不光是跑腿的苦差事,也是查閱舊戶口檔案和各種資料的繁瑣事。這個過程說明,作家的才能也需要勤奮來支持。
上面是從“尋找者”的角度說的,只是全書的三個方面之一。另外還有寫信者的一方,即巴金。對這七封信進行逐一分析,也就是對當年巴金的行蹤、創(chuàng)作和思想進行考證。這既是一個社會歷史的工作,也是一個文學史的研究。趙瑜在這一方面下了大功夫。第一封信寫于1936年4月20日,當時用的信紙、信封以及信封上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可以說明巴金的所在??晒﹨⒖嫉倪€有幾部巴金傳記,但是,這些還不夠,因為那是一個多事的年代。比如,第二封寫于1936年5月25日的信,用的信紙不再是第一封印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而是《譯文》社的信紙。此為何故?作者認為:“從信中‘我給你訂了一份新出的《文季月刊》’一語推斷,此信只能寫于1936年。有史料表明,巴金和靳以是在1936年6月將《文季月刊》創(chuàng)刊號推出的。……這封信使用了《譯文》社信紙,亦有出處?!蹲g文》是由黃源先生主持的一份‘介紹外國文學與藝術的月刊’。巴金致黛莉此信前二十余天,即那年的5月3日,黃源在上海聚會為《譯文》復刊請客。當天魯迅日記中記載:‘譯文社邀飯于東興樓,夜往集者約三十人’。巴金也參加了這次活動。在當時,巴金與《譯文》黃源先生過從甚密,時有翻譯作品問世。他使用了《譯文》信紙,也就毫不奇怪了?!边@樣的考證尚屬小事小節(jié)。有時,作者還從細節(jié)中揭示出那個時代的重要歷史脈絡。如在討論這第二封信是為黛莉訂閱《文季月刊》時,作者寫道:“《文季月刊》還與《譯文》、《作家》等刊物一道,共同發(fā)表了《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质巧虾纱蟾锩乃囮嚑I發(fā)生裂痕的繼續(xù)……”這就是所謂的“兩個口號之爭”了。第三封信所署日期為“8月31日”,那是哪一年呢?經(jīng)作者考證:只能是1936年,不可能是1937年。“1937年8月31日,巴金先生正在憤激地寫作和緊張地編撰全國第一冊抗戰(zhàn)期刊。”這指的是當年9月5日出刊的《烽火》。作者分析,如果是在那個時期,巴金信里就不會有“天氣不好,人容易生病”、“這兩天漸漸涼起來,我得在寫作上多用點功才行”這樣的“閑話”和“雅興”。因為那時,日寇的轟炸機“正在上海的天空中俯沖”!我在這細小的考證里,看到了一個大時代的輪廓。在這本書中,類似的考證還有不少,我們仿佛可以看到巴金所處的時代,以及巴金當年的生活。
在寫上海的巴金時,趙瑜做出許多聯(lián)想,或者說是關于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象的評說。我以為,這些評說也很重要,既是當代作家對前輩們的評說,也是表達對自己一代的某種失望。它們既顯示了作家的投入,也表達了后輩人在70年后的感觸,當然更是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巴金、發(fā)掘巴金。其中比較敏感的話題有:“蕭珊(巴金先生的夫人)以上海中學生身份信邀巴金相見,與山西女生趙黛莉致信巴金是同一年。他們相見在巴金致黛莉第三封信的同一個月里?!薄拔覀儫o法推想,假如趙黛莉不是居住在遙遠的山西……”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因為當時的巴金獨身而熱情。這個話題且不深論,因為也沒太大實際意義。更重要的是,趙瑜繼續(xù)寫道:“想一想,我們這一代作家……我們很煩躁,脾氣足夠大,一個個都跟偉人似的,其實這‘偉人’,也就是偽人罷了?!蔽屹澷p他這樣的檢討。趙瑜直接觸及到文學史上的問題,他說很多研究者們“從來不去研究巴金曾經(jīng)站在其他‘主義’立場上,嘔心瀝血,為中國當代紀實文學的早期開拓,作了哪些貢獻”。趙瑜所說的其他“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巴金從1923年起,曾寫了很多這種類型的作品。我以為這是有意義的“開掘”。作者指出:“只因其立場觀點與后來的主流評判存在種種差異而被整個研究界忽略。”我雖然不能完全確定情況是否確實如此,但恐怕在“相當程度”上是這樣的吧?還有,巴金的第六封信中有這樣的話:“多體驗生活,多讀歐洲大家的作品,多寫?!薄绑w驗生活”這種表達,巴金在1936年就開始使用了,也許當時還不只他一個人有過這種表達。趙瑜說,他以前只知道這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里“專項”使用的表達方式。據(jù)我所知,趙瑜并不是研究巴金的專家,他行文至此,不得不言,這表現(xiàn)出一種誠懇。還需一提的是,趙瑜這個山西漢子,對閻錫山非常熟悉,而且文章寫到那個時代,也不能不涉及閻氏。他發(fā)現(xiàn)巴金當年寫信很小心,信中不用“抗日”的字眼兒。趙瑜說:“殊不知閻錫山為保故土,是真正要決死抗日的?!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國共合作,閻錫山力倡槍口一致對外,中共八路軍三個主力師,唯有在這一偉大基礎奠定后,才能在山西公開立足?!庇终f道:“說實話,毛澤東在陜北,蔣介石在重慶,八年安全,運籌帷幄,持久指揮,實與閻錫山堅守黃河,御敵克難,息息相關……”這又從七封信說到當年的政治軍事形勢了(所謂“克難”指的是當時閻錫山在黃河邊的駐地“克難坡”)。
這書的第三個方面是趙黛莉的情況。趙黛莉無疑是這本書的主線,但在前面大部分,她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或者說是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但是查考到最后,她的經(jīng)歷也同當代一般知識分子一樣,辛苦、屈辱而屢經(jīng)危難。她原是太原坡子街20號大院主人趙廷雅的親侄女,父名趙廷英,她名趙梅生。因為與同學交游,大家各以“黛”排出一個新名字,她就叫“趙黛莉”,并以此名與巴金通信。趙廷雅、趙廷英兄弟二人(弟兄共九人)都是知識分子,曾在日寇占領太原時任偽職。但這位趙梅生即趙黛莉,在日寇入城之日就遠走西安,她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后來為了生活,她曾去蘭州,并在那里結婚育女,又隨夫去上海。但她不愿做“二房”,乃離異,獨自帶著女兒生活。解放后她又去西安,先后在銀行系統(tǒng)和西安交大工作。但是,她卻不斷受歧視、遭審查,在“文革”中還被抄家、被斗爭。不過可以安慰的是,她晚年同女兒一起生活,身體好,精神好,對往事的記憶也清楚。問到她七封信的事情時,她還記得信是藏在坡子街20號房里的頂棚上。對!那古董商也是這么說的。
當年上海解放時,她也在上海。作者寫到這一點時,文字極富想象力和詩意:“5月27日早晨,在蒙蒙細雨中,黛莉和銀行同事們一起,走上街頭,熱烈歡迎共產(chǎn)黨軍隊開進大上海。有趣的是,在同一時間,黛莉最熱愛的巴金先生,也身處歡迎‘共軍’的人群中……”后來,她所在的“四明銀行”裁員六十多人。那時,“黛莉照著巴金著作,模仿著寫出一份《告全體雇員書》,帶領大家堅持上下班,向資本家要工作,要薪水。她帶頭領導雇員前往上海市政府請愿……”但當時,政府不能多管私營銀行內務。市政府答復道:“可以介紹你到一家新單位去上班?!边@在當時已算難得,但趙黛莉以“豈能只顧個人”的考慮,沒有接受。她便帶著年幼的女兒,去西安找姐姐,再找工作。趙黛莉的行為,不是真有點巴金小說中人物的風格嗎?要說文學作品對人的影響,這就是。而受巴金作品影響的,在現(xiàn)代中國,遠不止趙黛莉一個。作者論斷:讀巴金“可以使人向往革命”,但是“不會更向前走”,“革不出一個名堂來”,成不了丁玲,成不了林道靜,所以要“洗腦”、“洗腦”、再“洗腦”,一場又一場斗爭,直到“自相殘殺起來”。這一個話題雖然“有些扯遠了”,但我卻以為頗重要,值得玩味。
1950年的時候,“坡子街20號大院,匆匆轉讓給山西兵工廠”。那個古董商原先曾在這個廠里當工人,所以他曾向趙瑜說,他可以幫忙尋找趙黛莉。然而古董商被殺案,迄未偵破。而這廠子到如今連遺址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