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戈
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中的傳播和新教在拉祜族中的傳播有著截然不同的方式,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文化傳播類型,其傳播的結(jié)果和基督教在這兩個族群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也是十分不同的。
關(guān)鍵詞:東正教基督教馴鹿鄂溫克人拉祜族傳播
作者:唐戈,1963年生,黑龍江大學(xué)滿族語言文化研究中心、社會學(xué)系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
本文涉及基督教的兩大教派——東正教和新教,且稱新教為基督教,即狹義的基督教。
鄂溫克族分三個支系,人口最多的是索倫,其次是通古斯,人口最少的是雅庫特。與東正教有關(guān)的是通古斯和雅庫特兩個支系,但本文只涉及雅庫特?!把艓焯亍笔嵌砹_斯人對這部分鄂溫克族的誤稱,學(xué)術(shù)界一般因其飼養(yǎng)馴鹿而稱其為“馴鹿鄂溫克人”或“使鹿鄂溫克人”、“鄂溫克族使鹿部”等。據(jù)2007年底統(tǒng)計,馴鹿鄂溫克人只有62戶、250人。他們構(gòu)成一個鄉(xiāng),稱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xiāng),隸屬于內(nèi)蒙古根河市,鄉(xiāng)政府駐地位于根河市區(qū)西郊5公里處。
拉祜族現(xiàn)有人口45.37萬人(據(jù)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主要分布在云南省南部一西南部的瀾滄、孟連、雙江、勐海和西盟等縣,其中瀾滄縣和孟連縣分別稱“瀾滄拉祜族自治縣”和“孟連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縣”。拉祜族分拉祜西(黃拉祜)和拉祜納(黑拉祜)兩個支系。
筆者對馴鹿鄂溫克人的研究始于1991年,至2010年8月已先后10次到馴鹿鄂溫克人中從事人類學(xué)田野工作。筆者對拉祜族調(diào)查的時間僅限于2009年8月1-6日,地點是上面提到的瀾滄縣,共涉及5個村落,分別是糯福村及其附近的竹朋寨和聯(lián)辦廠村、班利村及其附近的那德頭村。其中班利村、竹朋寨和聯(lián)辦廠村村民全部是拉祜族,且全部信仰基督教。那德頭村也是一個純拉祜族村寨,但除70余戶信仰基督教外,尚有10戶保留拉祜族傳統(tǒng)的“萬物有靈”信仰。
本文主要根據(jù)筆者10次對馴鹿鄂溫克人的調(diào)查和1次對拉祜族的調(diào)查所獲得的第一手資料寫成,同時也利用了部分文獻資料,包括歷史文獻。
一、傳播的過程
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中的傳播應(yīng)放到俄羅斯文化在這個族群中的傳播的整體中去理解。
馴鹿鄂溫克人與俄羅斯人最初的接觸是在17世紀40年代,那個時候馴鹿鄂溫克人還生活在位于東西伯利亞的勒拿河的上游地區(qū)。17世紀40年代,俄羅斯人占領(lǐng)了包括勒拿河上游地區(qū)在內(nèi)的廣大貝加爾湖地區(qū),馴鹿鄂溫克人開始受沙俄政府的統(tǒng)治。他們一方面向沙俄政府納稅,另一方面其文化也受到俄羅斯文化的影響,比如俄語名字。隨著俄羅斯人大規(guī)模移民額爾古納河左岸地區(qū),馴鹿鄂溫克人與俄羅斯人發(fā)生貿(mào)易上的往來,而伴隨著兩個族群間貿(mào)易的進行,俄羅斯文化,包括東正教開始在馴鹿鄂溫克人中傳播。
馴鹿鄂溫克人與俄羅斯人的貿(mào)易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俄羅斯商人深入到馴鹿鄂溫克人居住的大興安嶺西北坡原始森林中與其進行貿(mào)易。這種方式主要在冬季進行,每年大約有兩三次。另一種是馴鹿鄂溫克人到額爾古納河左岸俄羅斯人聚居的村莊與其進行貿(mào)易。這種方式主要在夏季進行,每年大約也有兩三次,此時馴鹿鄂溫克人就住在俄羅斯商人家中。馴鹿鄂溫克人與俄羅斯商人的關(guān)系是固定的,他們相互間稱“安達”(一譯“諳達”,鄂溫克語,“朋友”之意)。
與馴鹿鄂溫克人進行貿(mào)易的俄羅斯商人主要居住在兩個村莊,一個村莊是位于額爾古納河下游左岸的烏啟羅夫,一個是位于額爾古納河河口的波克羅夫卡。烏啟羅夫有一座東正教堂,馴鹿鄂溫克人經(jīng)常到這座教堂從事東正教活動。1907年(清光緒三十七年)時任呼倫貝爾副都統(tǒng)的宋小濂沿額爾古納河考察“邊務(wù)”,途中曾拜訪馴鹿鄂溫克人,對俄羅斯文化,包括東正教對馴鹿鄂溫克人的影響有所記錄:“……彼等養(yǎng)生送死,必至俄屯教寺,請教士誦經(jīng),……”所謂“養(yǎng)生送死”是指東正教七大圣事中的第一個圣事“洗禮”和最后一個圣事“終傅禮”。1929年,中東鐵路經(jīng)濟調(diào)查局曾編有《呼倫貝爾》一書,據(jù)該書稱:“雅庫特(指馴鹿鄂溫克人)崇奉之宗教,為基督教。距今不久,尚向伊格那伸斯克教堂(在額爾古訥河)交納款項,計每一窩鋪年繳盧布三元。遇有孩童之受洗,婚嫁之舉行,及追悼死者,靡不在此辦理?!?938年冬季,日本人永田珍馨曾對生活在得爾布耳河(額爾古納河右岸支流)上游地區(qū)的馴鹿鄂溫克人進行過調(diào)查,并寫有《使鹿鄂倫春族》一書。該書也曾提到過這座伊格那伸斯克教堂。據(jù)該書稱,“封鎖國境以前(指1932年日本人封鎖中俄東段邊界)”,馴鹿鄂溫克人到位于額爾古納河流域的伊格納辛斯卡亞東正教會接受洗禮,并舉行婚禮和葬禮。這個伊格那伸斯克教堂(伊格納辛斯卡亞東正教會)可能就是烏啟羅夫的那座東正教堂。
俄羅斯人類學(xué)家史祿國1915-1917年曾調(diào)查包括馴鹿鄂溫克人在內(nèi)的中國通古斯民族各集團,在其所著的《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一書中,除波克羅夫卡外,史氏還提到位于黑龍江畔的作為馴鹿鄂溫克人行政中心的俄化村落雷諾沃,并說他們在這兩個村落的東正教堂“舉行婚禮,給他們的兒童領(lǐng)洗、登記并進行貿(mào)易”。在同一本書的另外兩處,史氏也有類似的記錄:“他們的婚禮是按希臘正教儀式舉行……”“滿洲馴鹿通古斯人處在俄羅斯人的影響之下,他們?nèi)际腔酵健!痹谑肥险{(diào)查中國通古斯民族期間,他的夫人曾隨行,并寫有《西北滿洲》一文。在該文中,史祿國夫人也證實:“這些通古斯人都具有俄羅斯國籍,都是基督教徒,都接受東正教的儀式,……”另據(jù)呂光天等人1957年的調(diào)查,1918年之前,馴鹿鄂溫克人每年的6月10日都到烏啟羅夫或波克羅夫卡過斯拖羅衣查節(jié),屆時同俄羅斯人進行貿(mào)易,并為青年男女訂婚?!八雇狭_衣查”俄語的標準發(fā)音是“特羅衣查”。這個節(jié)即圣靈降臨節(jié),紀念耶穌復(fù)活后第50天譴圣靈再次降臨人間,時間是在復(fù)活節(jié)后第50天,所以又稱五旬節(jié)。
除了貿(mào)易,俄羅斯文化對馴鹿鄂溫克文化的影響還有一種方式,即“長期居住”。大概在1892年的時候,有一場瘟疫在馴鹿鄂溫克人的馴鹿群中蔓延,只有很少的馴鹿存活下來。馴鹿是生活在森林中的鄂溫克人的主要交通和運輸工具。由于沒有了馴鹿,大部分馴鹿鄂溫克人都搬離了森林,而住進了烏啟羅夫。他們被俄羅斯人雇傭,男人在田里耕作,女人從事家務(wù)勞動,直到他們掙到足夠的錢而從俄羅斯境內(nèi)同族人中買來足夠數(shù)量的馴鹿。長期居住還有一種情況,即個別馴鹿鄂溫克人長期生活在俄羅斯人家中。1929年英國人類學(xué)家林德格爾在馴鹿鄂溫克人中從事田野工作時遇到一個因喪母而被一戶俄羅斯人收養(yǎng)的鄂溫克族男孩。林德格爾說:“他得到的關(guān)注要多于他的同胞兄弟?!?/p>
“十月革命”后,俄羅斯人大規(guī)模移民中國,生活在烏啟羅夫的俄羅斯人大部分移民到了烏啟羅夫?qū)Π兜闹袊媲?這其中就包括全部馴鹿鄂溫克人的安達。以后馴鹿鄂溫克人夏季與俄羅斯商人進行貿(mào)易就到新的交易地點——奇乾了。移民到奇乾的俄羅斯僑民仍用他們原來村莊的名字“烏啟羅夫”稱呼奇乾。1934年6月,奇乾村的俄僑在阿列克賽·凱卡羅多夫的召集下,在當?shù)嘏d建了一座東正教堂。此后一部分馴鹿鄂溫克人的東正教活動便改在了這座教堂。1943
年這座教堂共有教徒120余人,其掌堂司祭為米海伊爾·凱爾羅多夫。
除了奇乾,這一時期馴鹿鄂溫克人也同位于額爾古納地區(qū)(指內(nèi)蒙古額爾古納市,下同)南部的杜博維村(今上護林村)的俄僑商人進行貿(mào)易。杜博維村是“十月革命”后形成的一個俄僑村莊。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分布在激流河(貝爾茨河)以北至烏瑪河的馴鹿鄂溫克人在奇乾與俄僑商人進行貿(mào)易,分布在激流河以南的馴鹿鄂溫克人在杜博維與俄僑商人進行貿(mào)易。1940年杜博維村建成東正教圣尼古拉教堂,該教堂隸屬于庫力綽維村(今下護林村)的卡扎恩斯科·波格羅仁斯卡婭教堂,其司祭1943年以后由卡扎恩斯科·波格羅仁斯卡婭教堂的司祭謝·索斯柯兼任,至1955年關(guān)閉前,共有教徒1000余人??ㄔ魉箍啤げǜ窳_仁斯卡婭教堂,又名卡贊圣母教堂,建于1921年,是額爾古納地區(qū)第一座東正教堂。
1929年,中東路事件爆發(fā)后,一部分馴鹿鄂溫克人移民到得爾布耳河上游地區(qū)。據(jù)《使鹿鄂倫春族》一書稱,偽滿洲國建立后,這部分馴鹿鄂溫克人每年6月到“德波瓦亞”(即杜博維)的野外設(shè)立祭壇,由來自“納拉木特”(今三河)以東25公里的“格里喬瓦亞”(即各拉喬維,今下護林)東正教堂的司祭為一年中出生的幼兒洗禮、命名,并為一年中去世的人舉行安息祈禱儀式。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不久,中國政府即為馴鹿鄂溫克人在奇乾建立了供銷社。1954-1955年,在全國性的俄僑遷離中國行動中,生活在奇乾的俄僑全部離開了中國(不包括少數(shù)與中國男子結(jié)婚的俄僑婦女)。但俄羅斯文化并沒有在包括奇乾在內(nèi)的額爾古納地區(qū)消失,因為從一開始這一地區(qū)俄羅斯文化的承載者就有兩個族群,一個是俄僑,一個是中俄混血人。俄僑走了,但中俄混血人還住在當?shù)亍?957年政府為馴鹿鄂溫克人在奇乾建立了民族鄉(xiāng)。同年有8戶馴鹿鄂溫克人在奇乾“定居”。1960年秋又有18戶“定居”。至此,尚未定居的馴鹿鄂溫克人只剩下5戶。從此以后俄羅斯文化在馴鹿鄂溫克人中的傳播又多了一個新的途徑,即通婚,共有4名中俄混血女子嫁與馴鹿鄂溫克男子。
俄羅斯文化在馴鹿鄂溫克人中的傳播基本持續(xù)到1965年,這一年馴鹿鄂溫克人趕著馴鹿在大興安嶺的原始密林中走了兩個月,到達位于額爾古納左旗(今根河市)北部的敖魯古雅河畔,建立了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xiāng),那5位嫁與馴鹿鄂溫克男子的中俄混血婦女隨馴鹿鄂溫克人一同遷到了敖魯古雅。2003年8月,政府對馴鹿鄂溫克人實施“生態(tài)移民”,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搬到現(xiàn)址。
拉祜族傳統(tǒng)上信仰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有大大小小數(shù)十種“神”或“鬼”,其中天神“厄莎”居眾神之首。明中葉,一部分與傣族毗鄰的拉祜族受到小乘佛教的影響。清初,漢傳佛教傳人拉祜族,并逐漸形成了與拉祜族傳統(tǒng)的社會統(tǒng)治形式相結(jié)合的政教合一的局面。清中葉以后,在拉祜族持續(xù)不斷的反抗封建統(tǒng)治的起義中,佛教作為號召人們進行斗爭的思想武器,在拉祜族群眾中得到較快的傳播和發(fā)展。清末,由于拉祜族起義的最終失敗,除了一部分拉祜西,在大多教拉祜族地區(qū),佛教喪失了過去政教合一的形式,并逐漸衰落下去。
1885年英國吞并緬甸全境后,美國基督教浸信會在中緬邊界緬甸一側(cè)的景棟等地建立了傳教點。1900年前后傳教士永偉里等人開始到靠近緬甸邊界的拉祜族中傳教。1905年永偉里在雙江縣發(fā)展了一批拉祜族信徒。民國初年,永偉里獲準在云南境內(nèi)傳教。1919年永偉里在雙江縣帕結(jié)寨建立了拉祜族和佤族的第一座基督教堂。1921年永偉里在瀾滄縣糯福寨后面的山上建立了一座教堂。該教堂為木制,采用拉祜族傳統(tǒng)的干欄式建筑風格,但平面為基督教十字架式,其內(nèi)部裝飾也為基督教式。該教堂成為浸信會在云南和緬甸北部的中心教堂。這一年,出于傳播基督教的需要,永偉里用拉丁字母為拉祜族創(chuàng)造了文字。從此以后,基督教在拉祜族中傳播迅速,至1950年,僅在瀾滄縣就建起76座教堂,信教群眾達1萬人左右(包括佤族在內(nèi))。
徐永福,1931年生,拉祜族,瀾滄縣文東鄉(xiāng)人。17歲時為躲避國民黨抓兵其父親帶領(lǐng)全家逃到班利村。這一年徐永福在當?shù)亟ㄓ?927年的基督教堂經(jīng)一個叫卡寶的牧師(黃拉祜人)洗禮,成為基督教徒。有一年永偉里從糯福村到雙江傳教途徑班利村,徐永福見到了永偉里。
1949年永偉里被中國政府驅(qū)逐到緬甸境內(nèi)。1958年班利村教堂的掌堂牧師卡寶去緬甸,徐永福遂成為該教堂的負責人。1961年徐永福被推薦到南京基督教神學(xué)院學(xué)習(xí)一年,成為傳道員?!拔母铩遍_始后拉祜族地區(qū)的教堂被封閉,于是信教群眾將活動地點改在了家庭,秘密地信奉著基督教,而徐永福也秘密地扮演著傳道員的角色。
1979年班利村率先恢復(fù)了正常的基督教活動。最初是在一戶拉祜族的家中。1980年建起一座簡易的教堂(原教堂毀于一場火災(zāi)),后幾經(jīng)改建,至2001年發(fā)展為現(xiàn)在的規(guī)模,而徐永福也于1983年晉升為牧師,并經(jīng)常到糯福大教堂主持那里的活動。
現(xiàn)在瀾滄縣共有拉祜族牧師3人,長老3人,而傳道員則遍布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村莊。3個牧師除徐永福外,另有一個女牧師段三妹(42歲)也住在班利村,她是徐永福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現(xiàn)在是瀾滄縣基督教會的會長。
現(xiàn)在基督教取代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在拉祜族中仍在逐步地向前推進,比如在那德頭村,就有2007年才皈依基督教的家庭。
二、傳播的方式與類型
為方便論述,我們不妨稱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中的傳播為個案Ⅰ,基督教在拉祜族中的傳播為個案Ⅱ。我們發(fā)現(xiàn)個案Ⅰ和個案Ⅱ具有完全不同的傳播方式,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傳播類型。
首先,個案Ⅰ表現(xiàn)為兩個相鄰族群間長期、持續(xù)的接觸和影響,這在人類學(xué)上稱“涵化”。其中被涵化者為馴鹿鄂溫克人,涵化者為俄羅斯人。最初俄羅斯人居住在額爾古納河左岸的俄羅斯境內(nèi),“十月革命”后移民到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國境內(nèi),成為雖然生活在中國卻仍然擁有俄國國籍的俄僑。1924年蘇聯(lián)與中國北洋政府建立外交關(guān)系,一部分俄僑變更國籍成為蘇僑,一部分俄僑不愿加入蘇籍而淪為無國籍僑民。其實作為涵化者,除俄僑外,尚有中俄混血人。我們不妨在這兩個族群之上再冠以一個更大的族群稱謂——“俄裔”。
從地域分布上看,這兩個族群僅一河之隔,而且在“十月革命”以后,這兩個族群又生活在了同一個地域中,即本文所說的“額爾古納地區(qū)”。
馴鹿鄂溫克人與俄羅斯人的接觸早在17世紀40年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但其后隨著馴鹿鄂溫克人遷移到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國境內(nèi),他們與俄羅斯人的接觸以及俄羅斯文化對其文化的影響一度中斷了。從19世紀40-50年代開始,這種接觸和影響又得以繼續(xù),并且一直持續(xù)到1965年。更為重要的是,雖然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俄僑離開了中國,但由于中俄混血人的存在,這種接觸和影響仍在繼續(xù)。
與個案Ⅱ相比,俄羅斯文化對馴鹿鄂溫克文化的影響具有全面性和整體性。在長期和持續(xù)地與俄裔的接觸中,馴鹿鄂溫克人從其文化中借用了太多的東西,涉及其文化的一切主要方面,反過來說俄羅斯文化對馴鹿鄂溫克文化產(chǎn)生了全面的影響,或者說俄羅斯文化對馴鹿鄂溫克文化進
行了全面的改造。除了宗教信仰外,俄羅斯文化對馴鹿鄂溫克文化的影響在語言、飲食和服飾等三個方面也得以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早在1907年馴鹿鄂溫克人即已“粗知俄國語言文字”,直到今天一部分50歲以上的馴鹿鄂溫克人還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另一方面,馴鹿鄂溫克人所講鄂溫克語中也摻雜了一定數(shù)量的俄語借詞,從而使鄂溫克語的雅庫特方言有別于索倫方言和通古斯方言。俄羅斯文化對馴鹿鄂溫克文化的影響最有意思的地方是飲食。作為狩獵民族,過去馴鹿鄂溫克人主要以獸肉為食,與俄羅斯人接觸后,改為主要以“列巴”(面包)為食,俄羅斯人吃列巴時常伴以牛奶或由牛奶和磚茶(或紅茶)制成的奶茶。馴鹿鄂溫克人沒有奶牛,自然就沒有牛奶,但他們有馴鹿,馴鹿也產(chǎn)奶,且濃度遠遠高于牛奶。一般情況下,馴鹿鄂溫克人不直接飲用馴鹿奶,而是把它與磚茶(或紅茶)一道制成馴鹿奶茶。大興安嶺夏末秋初會出產(chǎn)大量的蘑菇和各種野生漿果,馴鹿鄂溫克人就模仿俄羅斯人的做法將蘑菇制成酸蘑菇,將野生漿果制成果醬。標準的馴鹿鄂溫克人的日常飲食是用切成條狀的列巴蘸果醬,同時佐以馴鹿奶茶。馴鹿鄂溫克人的服飾有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其固有系統(tǒng),一個是從俄羅斯人那里借用的系統(tǒng),一個標準的馴鹿鄂溫克婦女的俄羅斯打扮是內(nèi)穿連衣裙(“布拉吉”),外罩西裝,頭戴小方巾,而這種小方巾及其獨特的戴法乃是東正教的要求使然。按著東正教的規(guī)定,婦女在東正教堂中必須佩戴小方巾;如果一個婦女在前往東正教堂前頭上沒有戴小方巾,她也必須將它帶在身上,而在進入教堂前將它戴上;如果她忘記帶了,她必須從別的婦女那里借一塊,否則她不被允許進入教堂。
與個案Ⅱ相比,俄羅斯文化與馴鹿鄂溫克文化之間的涵化還具有相互性。林德格爾在發(fā)表在1938年的《美國人類學(xué)家》上的論文《一個沒有沖突的文化接觸:馴鹿通古斯與滿洲西北部的哥薩克》中談到了馴鹿鄂溫克文化與俄羅斯文化涵化的相互性。比如俄羅斯人在收割機上豎起的圓錐型的操作室很象馴鹿鄂溫克人的“斜仁柱”(一種圓錐型帳篷)。在另一篇文章《西北滿洲與使鹿通古斯》中,林氏還提到俄羅斯刈草人模仿馴鹿鄂溫克人的“斜仁柱”所搭建的圓錐型帳篷,并且還附有這種帳篷的圖片。甚至這種尖頂?shù)男づ袷且园讟鍢淦檎谏w物的。“為了防止狗和野獸”,俄羅斯人還從馴鹿鄂溫克人那里“學(xué)來一種方法,修建一個高的平臺,用來儲存食物”。林氏還提到冬季俄羅斯人穿的皮衣在制作方法上與馴鹿鄂溫克人的很相似,并且很愿意為自己的小孩穿這種皮衣和馴鹿鄂溫克人的靴子。1930年杜博維村的俄羅斯人為躲避俄羅斯土匪的襲擊(指發(fā)生于1929年的中東路事件,當?shù)厝朔Q“跑反”)曾全村逃到森林里時,一位曾經(jīng)在馴鹿鄂溫克人中生活過的俄羅斯婦女教其他人如何不使用烤爐而采用馴鹿鄂溫克人的方式烤制列巴。但與馴鹿鄂溫克人從俄羅斯文化中借入的元素相比,俄羅斯人從馴鹿鄂溫克文化中借入的元素要少得多。
與個案Ⅰ相比,個案Ⅱ具有不同的性質(zhì)和特點。首先,在個案Ⅰ中,涵化涉及兩個族群,而在個案Ⅱ中,雖然涉及兩種文化,即拉祜族文化和英美文化,但不涉及兩個族群,只有拉祜族一個族群,英美族群只涉及到個別傳教士,其中主要包括永偉里及其夫人和子女。并且在1949年,英美族群中的個別人士又退出了這個傳播的進程。與個案Ⅰ相比,個案Ⅱ的兩種文化在地域上相距遙遠,一個在中國的西南邊陲,一個遠在大洋的彼岸。
與個案Ⅰ所表現(xiàn)出的持續(xù)性不同,基督教在拉祜族中的傳播在“文革”中基本已中斷。
與個案Ⅰ所表現(xiàn)出的全面性和整體性不同,英美文化在拉祜族中的傳播只涉及宗教信仰一個領(lǐng)域,如果有其他元素,那么這些元素又都與宗教信仰相關(guān)。
與個案Ⅰ中涵化雙方的相互性相比,個案Ⅱ中的雙方不具有相互性,即只有源自英美文化的基督教在拉祜族中傳播,并無拉祜族文化向英美文化的反向傳播現(xiàn)象發(fā)生。其實永偉里等人也從拉祜族文化中借入了一些元素,比如拉祜語,但會講拉祜族的畢竟只是個別人,而與整個英美族群無關(guān)。
盡管只有個別傳教士在拉祜族中傳播基督教,但在很多地方,基督教完全取代了拉祜族的原有宗教信仰,包括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和自清初傳入的佛教。究其原因,筆者認為這與永偉里等人以及后來的拉祜族基督教領(lǐng)袖的不懈努力有關(guān),而在這種力量的背后則是可以依賴的教會組織。與個案Ⅱ相比,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中的傳播似乎與教會組織無關(guān),而傳播過程似乎表現(xiàn)為一種“無意識”。東正教傳入中國始自清康熙年間在雅克薩戰(zhàn)役中被俘虜?shù)亩砹_斯士兵被押解到北京,這個時間并不比天主教和基督教傳人中國的時間晚多少,但與基督教的其他兩大教派相比,東正教并不主動在中國人中發(fā)展信徒,而一直是一種僑民宗教,其在中國的影響自然比不上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影響大。
三、傳播的結(jié)果
由于個案Ⅰ和個案Ⅱ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傳播方式,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文化傳播類型,因此其傳播的結(jié)果也必然是不一樣的。
在個案Ⅰ中,1965年俄羅斯文化和東正教停止了在馴鹿溫克人中的傳播,作為傳播的結(jié)果,東正教并沒有取代馴鹿鄂溫克人傳統(tǒng)的薩滿教信仰,而是與后者共處于一個文化子系統(tǒng)中,并且在某些方面和在某種程度上與薩滿教發(fā)生整合。就文化的主體而言,馴鹿鄂溫克人既是傳統(tǒng)的薩滿教的保有者,同時又是東正教信徒。永田珍馨在《使鹿鄂倫春族》一書中也說:“他們對希臘正教的信仰就這些。而薩滿教的勢力也是牢不可拔的?!?/p>
除了宗教信仰這個子系統(tǒng),在文化的其他領(lǐng)域或子系統(tǒng)中,這種結(jié)果也出現(xiàn)了。比如在語言方面,現(xiàn)在一部分50歲以上的馴鹿鄂溫克人既保持了本民族的語言,又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是典型的雙語人。并且一部分俄語借詞已進入鄂溫克語,與鄂溫克語發(fā)生整合,成為鄂溫克語雅庫特方言詞匯系統(tǒng)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和這個方言的特征而與鄂溫克語的另外兩種方言區(qū)別開來。在飲食子系統(tǒng)中,馴鹿鄂溫克人既吃列巴,又沒有放棄吃獸肉,特別是在2003年8月政府對其實施“生態(tài)移民”前,當狩獵還是一種必要的生計方式,當他們還保有真實的獵民身份的時候。而作為文化整合的結(jié)果,馴鹿奶茶再典型不過了。在服飾子系統(tǒng)中,馴鹿鄂溫克婦女既擁有典型的俄羅斯人的打扮,這種打扮與生活在額爾古納地區(qū)中俄混血婦女的打扮別無二致,又保持了本族群傳統(tǒng)的服飾。這種服飾其典型者為一種獸皮制長袍,其突出特點是對襟和大翻領(lǐng)。
回到東正教上來?,F(xiàn)在在馴鹿鄂溫克人的宗教信仰子系統(tǒng)中,既有薩滿教的成分,又有東正教的元素。而二者之所以能和諧共處于一個文化子系統(tǒng)中,是與它們本身所具有的開放性和寬容性分不開的。首先,薩滿教作為原始宗教的一種形式,具有一般原始宗教“多神教”的特點,既然是多神,那么再多幾個神又有何妨!因此“多神教”的特點總是與開放性和寬容性的特征相伴而生。對鄂溫克族薩滿教歷史的研究表明,馴鹿鄂溫克人龐雜的神靈系統(tǒng)是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的,有許多神靈是從其他族群和文化中借用過來的。其次,雖然東正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而基督教是一神教,一神教具有不寬容的特點。但我們這里所談的東正教不是一般意義上
的東正教,而是具有俄羅斯民族特點,已經(jīng)充分俄羅斯化的東正教。俄羅斯人在皈依東正教前曾信仰一種原始的多神教,這種多神教具有一般多神教開放性和寬容性的特點。俄羅斯人在皈依東正教的過程中并沒有完全放棄原有的多神教信仰,而是保留了這種多神教的部分元素并與東正教充分整合,從而形成俄羅斯民族東正教的特點。比如在俄羅斯東正教信仰體系中,有一種瘋癜但卻具有預(yù)言能力的人,稱“圣愚”。這種人物在正統(tǒng)的東正教中找不到,而是源自俄羅斯人過去的多神教。有研究者甚至認為他源自蒙古族的薩滿。此外俄羅斯東正教對圣徒的崇拜也表明了它的開放性和寬容性。
還是回到馴鹿鄂溫克人的信仰系統(tǒng),今天我們能從其中分離出的東正教元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圣像崇拜
馴鹿鄂溫克人的東正教圣像主要有三種,一種是耶穌頭像,一種是圣母瑪麗亞懷抱圣子像,一種是圣徒尼古拉的頭像。而圣像懸掛或擺放的位置要視居所的類型而定。1995年7-8月我在馴鹿鄂溫克人中從事田野工作,那時除達瑪拉一家住從商店買來的用于野外作業(yè)的長方形帳篷外,其他馴鹿鄂溫克人家庭還住傳統(tǒng)的“斜仁柱”?,旣悂啞に骼先?女,1921年生)的家中有兩幅東正教圣像,一幅是圣母瑪麗亞懷抱圣子像,一幅是圣徒尼古拉的頭像,這兩幅圣像懸掛在“斜仁柱”內(nèi)與門相對的兩根“斜仁”(木桿)上,而這個地方傳統(tǒng)上也是懸掛薩滿教神像的地方。在它的下方有一個鋪位,稱“瑪路”,“瑪路”的后面則是擺放薩滿教神偶的地方。2000年7-8月我再一次到馴鹿鄂溫克人中從事田野工作,這時瑪麗亞·索一家已改住長方形的帳篷,而她的東正教圣像也只剩下一幅了,其懸掛的具體位置是在帳篷西南角的上方。如果是在固定的居室內(nèi),東正教圣像一般是擺放在圣像臺上。圣像臺為一塊等腰直角三角形的木板,設(shè)在居室西南角距離頂篷一尺許的地方,而這個地方與瑪麗亞·索在長方形帳篷中懸掛圣像的位置是一致的。
馴鹿鄂溫克人過去以狩獵為生,需要不斷地遷徙?,F(xiàn)在雖然已基本不狩獵了,但出于牧放馴鹿的需要仍需要遷徙,只是遷徙的頻率已大不如從前。每一次遷徙時,馴鹿鄂溫克人都將東正教圣像小心地放在一個大的圓形樺樹皮盒內(nèi)。這個大樺皮盒傳統(tǒng)上也是放置薩滿教神像和神偶的地方。通常他們將東正教圣像和薩滿教神像和神偶一同放進這個大樺皮盒內(nèi)。在遷徙途中,有一頭馴鹿專門用來馱這個大樺皮盒,而它要走在整個隊伍的最前面。到達新的獵營地后,當“斜仁柱”或帳篷已經(jīng)搭建完畢,在將各種家什搬進去之前,要先將東正教圣像請入其內(nèi)。
(二)東正教教名
過去馴鹿鄂溫克人的小孩出生后不久即被抱到東正教堂接受洗禮,同時取一個教名?,F(xiàn)在雖然他們已不去教堂,但仍按東正教的傳統(tǒng)給出生不久的小孩取教名。所謂教名就是某一位圣徒的名字,這個教名也就是馴鹿鄂溫克人的名字。如前面提到的瑪麗亞·索的名字就源自圣母瑪麗亞的名字,而達瑪拉的名字也源自一位圣徒的名字。
由于教名非常有限,因此重名的現(xiàn)象在所難免。為了加以區(qū)分,當代馴鹿鄂溫克人采取了兩種辦法,一是在年紀較輕的人的名字前面加上漢語詞大、中、小以示區(qū)分,如大戈里什、大瑪妮、中瑪妮、小瑪妮、中妮好等,二是在年長者的名字后面加上其氏族名稱的漢語簡寫(漢姓)以示區(qū)分,如瑪麗亞·布、瑪麗亞·索等。
(三)東正教節(jié)日
東正教的節(jié)日非常多,有十二大節(jié),但最大的節(jié)日復(fù)活節(jié)又不在其例。
馴鹿鄂溫克人主要過復(fù)活節(jié),時間是每年春分后的第一個月圓日。復(fù)活節(jié)前的一個星期日為“圣棕枝主日”,額爾古納地區(qū)的中俄混血人稱“柳條節(jié)”。對于馴鹿鄂溫克人來說,這個節(jié)日非常簡單,主要是到野外采來開花的柳枝,放在自家的圣像臺上或插在圣像旁。復(fù)活節(jié)后第九天為“代亡人祈日”,額爾古納地區(qū)的中俄混血人稱“上墳節(jié)”。這一天的上午馴鹿鄂溫克人會到墓地祭奠死去的親人。他們通常還要帶上一些食品和酒水,以與死者共進一次野餐。除此之外,他們也過圣誕節(jié),時間是公歷1月7日(儒略歷12月25日)。
(四)喪葬
馴鹿鄂溫克人傳統(tǒng)的喪葬形式為風葬,即將盛有尸體的棺木放在樹上。信仰東正教后改為土葬。棺木為長方形,大小以能容得下一具尸體為益,不像漢族的棺木那樣大,也不如后者那樣考究,所用木板很薄,且不上色。最突出的特點是在墳?zāi)骨傲⒛局剖旨?。這種十字架高一米半左右,其形狀為“未”,乃東正教所特有,通常在十字架中間那個較長的橫杠上用俄文寫上死者的教名以及出生和死亡日期,而豎杠則用中文寫上死者的教名。馴鹿鄂溫克人在給死者下葬時有一個特殊的習(xí)俗,即每個參加下葬儀式的人在離開墓地前都要往新豎立的十字架的7個端點,即兩個橫杠和一個斜杠的兩端、一個豎杠的頂端系一個布條。這個獨特的習(xí)俗在正統(tǒng)的東正教中找不到,筆者認為它源于薩滿教。
除了這種十字架外,還有一種十字架,其形狀為“未”。額爾古納地區(qū)中俄混血人的解釋是:這種十字架上面那個“人”字形是為了擋雨,因為在第一個橫杠和豎杠所形成的十字的中心點的一面通常懸掛或鑲嵌有小型耶穌頭像,而在另一面則懸掛或鑲嵌有死者的小型頭像。但馴鹿鄂溫克人卻解釋說:第一種十字架立在男人的墳?zāi)骨?第二種十字架立在女人的墳?zāi)骨啊?/p>
(五)婚禮
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婚禮中的表現(xiàn)主要是,在迎親隊伍中,走在最前面的老者要手捧一幅耶穌像。新郎新娘見面后,要先吻耶穌像,然后再相互擁抱接吻。第二天早晨新郎要先回自己的家。當送親隊伍到達新郎家時,新郎及親屬要出來迎接,新郎新娘見面后握手接吻,并吻耶穌像。
來看個案Ⅱ。與俄羅斯文化對馴鹿鄂溫克文化影響的全面性和整體性不同,英美文化在拉祜族中的傳播僅限于宗教信仰一個領(lǐng)域。與個案Ⅰ相比,作為文化傳播的結(jié)果,對于已經(jīng)皈依基督教的拉祜族群眾來說,基督教已經(jīng)徹底取代了他們原有的宗教信仰體系。根據(jù)筆者2009年8月對拉祜族的調(diào)查,特別是根據(jù)與徐永祥和段三妹兩位牧師多次而深入的談話,筆者得知,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群眾都是純正的基督教徒,在他們的信仰中并不存在或保有其他的宗教信仰成分。基督教之所以徹底取代了拉祜族的固有信仰,一方面與基督教作為一神教的不寬容性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歷代傳教士的不懈努力有關(guān)。
不過進入到拉祜族固有文化體系中的基督教也存在一個與拉祜族固有文化系統(tǒng)調(diào)適和整合的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在拉祜族的基督教活動中結(jié)合有拉祜族傳統(tǒng)的歌舞形式,并且拉祜族傳統(tǒng)的民族服裝在基督教活動中得以保留和展示。在對拉祜族調(diào)查中,筆者發(fā)現(xiàn),在拉祜族的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男子穿民族服裝,而女子所著民族服裝也十分簡單,不外是簡裙、斜襟或?qū)笮∩馈⒋蟀^等,但這種打扮與當?shù)卮鲎迮拥难b束很難區(qū)分。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標識的活,就是無論男女外出時身上斜挎的那種綴有五顏六色絨球的挎包。8月2日是星期天,在竹朋寨,筆者參與觀察到了晚飯后在當?shù)匦〗烫脙?nèi)舉行的一個活動。讓筆者感到驚訝的是,除個別老者和小孩外,參加活動的幾乎所有拉祜族群眾都穿上了華麗的民族服飾,這也使筆者第一
次看到真正的拉祜族傳統(tǒng)民族服裝以及它與傣族服裝的區(qū)別。使筆者更感驚訝的是,唱詩班在唱詩時沒有采取典型的基督教的形式,而是將拉祜族傳統(tǒng)的民族歌舞形式結(jié)合進來,邊歌邊舞。為什么上述拉祜族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能被基督教所接納和吸收,原因就在于這些元素是世俗的元素,不涉及信仰。
其次,作為一種宗教信仰,在基督教取代了拉祜族固有信仰之后,也存在與拉祜族傳統(tǒng)文化中其他元素和其他子系統(tǒng)相互協(xié)調(diào)和整合的問題。據(jù)筆者的觀察,這一層面的協(xié)調(diào)和整合似乎也做得“天衣無縫”,仿佛拉祜族是一個久已信仰基督教的民族。
四、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社會和基督教在拉祜族社會中的作用
1965年,馴鹿鄂溫克人離開額爾古納河畔而遷居到大興安嶺的腹地,俄羅斯文化和東正教在這個族群中的傳播也宣告結(jié)束。但與此同時,一個新的涵化過程,即被漢族涵化的過程在馴鹿鄂溫克人身上也宣告開始。漢族文化不但取代和改造著馴鹿鄂溫克人的傳統(tǒng)文化,而且也取代和改造著自19世紀40-50年代開始被逐漸整合到馴鹿鄂溫克文化系統(tǒng)中的俄羅斯文化元素。至2010年8月筆者最后一次到馴鹿鄂溫克人中從事人類學(xué)田野工作時,在馴鹿鄂溫克人的文化中,不但其傳統(tǒng)文化,就是被整合進來的俄羅斯文化元素也已所剩無幾。拿東正教來說,現(xiàn)在只有部分老年人還保有一定程度的信仰,年輕人不但不信東正教,甚至連他們傳統(tǒng)的薩滿教也不再信奉。在此情形之下,我們很難說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社會中還在發(fā)揮著什么作用。
與個案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基督教在拉祜族社會中正在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首先是經(jīng)濟方面的作用?;浇棠苁估镒迕撠氈赂?這話聽起來有點玄乎,但事實確實如此。在去云南調(diào)查前,我從網(wǎng)上下載過一個資料,該資料說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自己種菜吃,而不信基督教的拉祜族花錢買菜吃。這種說法在我的調(diào)查中被證實,但不是發(fā)生在我所調(diào)查的糯福和班利地區(qū),而是發(fā)生在位于瀾滄縣北部的木嘎地區(qū)。
在班利附近的那德頭村尚有10戶不信基督教的拉祜族群眾。據(jù)說這10戶人家有人得病不去醫(yī)院看醫(yī)生,而是請“摩巴”燒香驅(qū)鬼。摩巴一開始是殺雞,如果不靈就殺豬,再不靈就殺牛,總之會有很多家禽和牲畜被殺掉,他們從不將它們拿到集市上出售。而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人家有人得病就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從不殺家禽和牧畜,于是便有許多消費不掉的家禽和牲畜被拿到市場上出售,從而為他們贏得了一筆不小的收入。
這個例子不但是一個經(jīng)濟學(xué)的例證,也說明了基督教在拉祜族醫(yī)療衛(wèi)生方面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群眾按基督教的教規(guī)要在星期六這一天搞衛(wèi)生,包括家庭和個人衛(wèi)生。所謂個人衛(wèi)生就是要在星期六這一天洗澡,有的人甚至能做到天天洗澡。一般說來,不信基督教的拉祜族人家大部分住在用竹席搭成的棚屋內(nèi),這種棚屋直接建在地面上,陰冷潮濕。而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人家則住在干燥溫暖的干欄式建筑里。竹朋寨是一個新建的寨子,寨子規(guī)劃整齊,所有房屋均為干欄式,盡管仍然采用傳統(tǒng)的火塘取暖和炊事,但干欄式房屋的整潔程度足以讓像我這樣的外來者驚嘆不已。
印象中,少數(shù)民族群眾大都喜歡飲酒,甚至有一些民族因飲酒過度而造成很嚴重的社會問題,比如個案Ⅰ中的馴鹿鄂溫克人。但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已基本杜絕了飲酒現(xiàn)象。2009年8月4日,我住在班利村段三妹牧師的家中。那一天是段牧師家的打谷日,她的丈夫——班利村唯一的傣族人率領(lǐng)七八個年輕的拉祜族小伙子在場院上打了一整天于不久前剛剛收割下來的稻谷。傍晚這一行人等回到段家已是筋疲力盡。我想這些人晚飯一定要喝許多酒以解除一天的勞累,讓我驚訝的是他們不但沒有喝酒,飯前還在段牧師的率領(lǐng)下進行了一個簡短的餐前祈禱儀式。
瀾滄縣地處中緬邊界地區(qū),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群眾吸食毒品的不在少數(shù),但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沒有吸食毒品的?,F(xiàn)在當?shù)卣诮?、禁酒乃至發(fā)展經(jīng)濟上都十分依靠基督教會。如果有人吸毒了,政府就與教會溝通,希望教會出面做工作,一方面是勸說吸毒者戒掉毒癮,但最根本的還是勸說他皈依基督教。有一種說法,說那些至今不肯皈依基督教的拉祜族群眾是不想放棄飲酒的習(xí)慣。
2009年8月2日我在竹棚寨,當晚飯后的那場基督教活動結(jié)束后,讓我沒想到的是,所有參加活動的婦女,足有三四十人,在教堂門口站成一排,一一與我握手告別。8月3日在班利村,這是拉祜族第一大村莊,規(guī)模大到像一個鎮(zhèn)。我在一位拉祜族少女的引領(lǐng)下去見段牧師。由于剛剛下過一場雨,道路十分泥濘。我讓這個女孩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她后面走,但女孩執(zhí)意讓我走在前面,在需要拐彎的時候,她會十分有禮貌地將我叫住,然后告訴我朝哪個方向拐。
聯(lián)辦廠村的李亞八長老告訴我:信仰基督教前,拉祜族群眾不團結(jié),經(jīng)常打架斗毆。信仰基督教后社會治安有了明顯好轉(zhuǎn),偷盜和搶劫的事情也沒有了。
總之,基督教在拉祜族社會中,在規(guī)范人們的道德行為,在維護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乃至在促進民族經(jīng)濟發(fā)展方面正在發(fā)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
我們知道,無論是拉祜族,還是鄂溫克族,歷史上都沒有建立過自己的國家,作為56個民族大家庭的兩個重要成員,他們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民族識別運動中被“識別”出來的。尤其是鄂溫克族,直到今天構(gòu)成它的三個支系之間還缺少足夠的認同。很顯然,拉祜族和鄂溫克族在新中國成立前,在族體發(fā)展的形式上,一直處于比較低的層面,這與建立過自己的國家而且擁有本民族文字的滿族、蒙古族和藏族等民族不能相比。
但與鄂溫克族不同的是,拉祜族自從信仰基督教以后,其族體的發(fā)展較從前已有了很大進步。首先是拉祜文的創(chuàng)立。這是一個民族步入現(xiàn)代民族行列的必要條件之一。盡管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又為拉祜族新創(chuàng)制了一種文字,但由于種種原因,這種文字在拉祜族群眾中沒有推廣開來?,F(xiàn)在不但信教群眾在從事基督教活動中仍在使用永偉里創(chuàng)制的老拉祜文,并且在當?shù)貙W(xué)校的拉祜語文教學(xué)中也在使用這種文字。拉祜族語言之所以保存得這么好,之所以仍為廣大拉祜族群眾所普遍使用,與這種文字的創(chuàng)制、使用和推廣是不分開的。相比之下,鄂溫克族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本民族的文字,而鄂溫克語雅庫特方言之逐步消亡不能說與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字無關(guān)。
其次,基督教進入拉祜族文化后使拉祜族有了新的民族認同符號,而基督教是一種現(xiàn)代宗教。盡管現(xiàn)在仍有部分拉祜族群眾沒有信仰基督教,但基督教已經(jīng)成為這個民族新的認同符號。在瀾滄縣,如何區(qū)分拉祜族和傣族呢?除了語言,信仰基督教的拉祜族群眾告訴我:拉祜族是信仰基督教的民族,而傣族是信仰佛教的民族。
總之,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表層作用外,基督教還在當代拉祜族的族群認同和族體層次的提高上發(fā)揮著深層作用。更進一步,這種深層次的作用還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到拉祜族文化中的基督教已經(jīng)和正在有效地抵制著來自主流族群的涵化和全球化浪潮所帶來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消亡和民族認同的消亡?;氐今Z鹿鄂溫克人,盡管東正教也是一種現(xiàn)代宗教,但由于它沒有取代薩滿教,而薩滿教又是一種原始宗教,因而東正教在馴鹿鄂溫克人抵制主流族群涵化和全球化浪潮的襲擾上不能有效地發(fā)揮作用,致使馴鹿鄂溫克人的傳統(tǒng)文化目前正在迅速地消失。
(責任編輯: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