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楚門的世界》：人生這個大秀場

謝宗玉

喜劇片，我卻哭了

笑著笑著，然后哭起來。大哭。把自己嚇著了。我想我一定狀如瘋子。

肯定不是在做秀，書房里只有我一個，用不著做秀。我知道我哭的原因，我把楚門當(dāng)自己了。把楚門的抗?fàn)幃?dāng)自己的了。最近，單位人事大變動。合乎條件的全部提拔，但我依然抗拒，一如從前。

在中國，官是個好東西，只要官進一級，很多待遇就自然跟上。我不知自己抗拒什么？楚門讓我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我抗拒的是命運背后那個頤指氣使、自以為是的“總導(dǎo)演”。我的生活我做主。我不要別人導(dǎo)演自己的命運。

相對權(quán)力、地位和金錢來說，我更看重的是自由支配的時間。為此，我放棄了很多外人看重的東西，但結(jié)果，我仍然沒收獲到多少自由支配的時間。就像楚門所說：冥冥中似乎有某種力量一直在操縱我們，讓我們身不由己。

我哭，是因為個人的力量實在太渺小，甚至都抬不動命運隨意擱下來的一塊磚。

楚門最后成功了嗎？

那個黑漆漆的門洞里，果真藏著一個新世界嗎？離開“桃源鎮(zhèn)”的導(dǎo)演基斯督，楚門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了嗎？如果真是這樣，我也可以一走了之啊。妻子這兩天正勸我，如果真的這么痛苦，還不如趁早丟掉這份工作。

可我能走到哪里去呢？世界全被“導(dǎo)演”們瓜分了。如果你做不了導(dǎo)演，就只能做一名演員。在什么山頭演什么戲，對什么人背什么臺詞。只有把戲演好，把臺詞背對，你才能獲得一份能茍延殘喘的薪水。

生命沒有幸福。

那些臉上洋溢幸福的人，都是腳帶沉重鐵鐐的舞者。歡笑的代價是腳下勒骨的疼痛！

很委屈嗎，楚門？

男一號。成千上萬的人都是他的配角。從出生到死亡，都衣食無憂。導(dǎo)演甚至?xí)鶕?jù)他的情緒波動，讓他在下一集獲得“第二春”，那個楚楚動人的美女已朝他款款走來。如果楚門能安心這個角色，也許他精彩的人生會獲得全世界所有的“電影獎”。

但楚門感到很委屈。委屈一：被偷窺的人生；委屈二：不明真相的生活。

桃源鎮(zhèn)的配角們看清了楚門被操縱、被偷窺的人生，但他們看清自己被操縱、被偷窺的人生了嗎？也許他們在桃源鎮(zhèn)與楚門配戲的時候，他們的配偶正在與別人鬼混；他們的上司正決定減發(fā)下一個月的工薪；掌握他們命運的神正準(zhǔn)備在他們來往桃花鎮(zhèn)的路上毫無邏輯地拐彎。

旁觀者清。我們掌握別人的秘密，自己的秘密又被別人掌握。

我們看清了別人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又被別人看清。

每個人都是別人眼中被參照的風(fēng)景。

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

人，一出生，就只能做戲子。你要會哭，才能有奶吃。你要會笑，臉頰才能獲得甜蜜的吻。你要把幾塊奶糖的道具帶在身上，小朋友才會與你玩。你的導(dǎo)演開始是你的父母；然后是你的老師、成績好的同學(xué)、性格強悍的好友；然后是你的領(lǐng)導(dǎo)、妻子或丈夫、喜歡以自我為中心的同事；再然后是你那些貪婪而冷漠的兒孫。

最后，死神的總導(dǎo)演給你蓋棺定論。

你被別人導(dǎo)演的同時，你也在導(dǎo)演別人。

你被別人傷害的時候，你也在傷害別人；你被別人欺詐的時候，你也在欺詐別人。

這樣去看，楚門的憤怒就有些矯情了。

生而為人，楚門只能認命。

偷窺是人類全部情感的誘因

偷窺是人類最大的嗜好。偷窺是人類文明的起源。有偷窺就有比較、模仿、精益求精。有偷窺就有高人一等、技壓群芳的欲望。有偷窺就有嫉妒、痛苦、暴力、毀滅。有偷窺，人生漫長的悲劇中才會有倏爾出現(xiàn)的彌足珍貴的幸福感。

人類的文明史其實只是一部偷窺史。偷窺決定了人類的戲子成分。偷窺決定了世界只能是一個大舞臺。

先有舞臺和戲子，后有形形色色的導(dǎo)演。不是導(dǎo)演選擇了楚門，實質(zhì)是楚門這個戲子需要導(dǎo)演。偷窺讓我們的欲望大暴發(fā)，內(nèi)心巨人似的欲望才是我們真正的導(dǎo)演。

戲子的最高境界——佯裝不知

佯裝不知你戲子的角色。

佯裝不知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

佯裝不知周圍有千千萬萬探頭似的目光。

快三慢四，街舞拉丁舞踢踏舞自由舞，你自由發(fā)揮。

佯裝不知你很爛、很丑、很丟臉、很掃興。

佯裝不知你很好、很帥、很精彩、很魅惑。

閉上眼睛，把自己當(dāng)王。

佯裝不知你的貪婪、你的殘暴、你的掠奪、你對世界的所有傷害。

佯裝不知你的整個一生都被看客的目光養(yǎng)活。

輕輕跳下舞臺，直到躺進棺木，也不要睜開眼睛，就當(dāng)周圍無人。

楚門的出路，不是逃離桃源，而是佯裝不知自己的真相，要比愚弄人的上帝還要會愚弄人。真相其實對茍活的人并不重要。世界并無真相，所有的真相都是冰山一角。

上帝是個總導(dǎo)演

同時上帝也是個大騙子。它把世界裝扮成鬧哄哄的喜劇形式，暗地里卻對我們個體的人進行悲劇性謀殺。一方面給我們制造了色香味俱佳的滿漢全席，另一方面卻在每一碗佳肴里暗摻砒霜。讓“酒肉穿腸”的糊涂者們一批批死得不明不白，讓“停杯投箸”的清醒者們在人生的盛宴前饑腸轆轆一輩子。

桃源鎮(zhèn)其實就是人類居住的模擬圖。導(dǎo)演基斯督就是上帝的化身。人生荒誕無稽的悲喜劇全由他導(dǎo)演。

謝宗玉，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作品多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等刊。著有長篇小說《黑色往事》《天地賊心》等，共有40多篇(次)散文和小說入選中國年度優(yōu)秀散文和小說選。有10多篇散文入選中學(xué)語文課本和讀本。

欄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