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馬文的寫字攤兒一擺出,立刻圍上來不少閑人。幾張書桌,幾條板凳,一個枯人。這是什么生意?大伙兒瞧明白攤位前立著的經營規(guī)則,又瞧一瞧這個四十出頭瘦得像根面條似的攤主,覺得這先生是不是窮出毛病來了,這么簡單的玩意兒也拿出來賺錢?
這年月只要賺錢,做什么都不丑!
馬文穩(wěn)坐釣魚臺,將臨時配制的鍍金克朗鏡摳出來架鼻梁上,顯得文氣十足。他不屑于面對顧客,臉上一絲商業(yè)性的笑容都沒有;冷著臉坐在大庭廣眾之下喝茶,將一杯沖了三遍開水的淡茶品得“吱溜”亂響。
這是一種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二伯在來信中反復強調過。二伯是個大能人,像傳說中的姜子牙,晚年才將過人的智慧大放異彩,從一名退休老鉗工一躍成為漢口一家有名“點子”公司的老板,年近七十依靠自己的白毛腦殼成為一老大款,層出不窮的“金點子”曾讓許多窮途末路的家伙大發(fā)意外之財。馬文從一家破產廠下崗以后,不到一月就家無隔夜糧。這年月雖說餓死人的事極少聽說,但這即成為馬文面臨的殘酷事實。困頓之際,馬文寫了三大張紙的書信,給遠在漢口的二伯,言下之意是想找二伯借點錢,先搞飽肚子再說。二伯很快就有回音,沒有匯款單,只有一封薄得令人心寒的信。信中三言兩語送給侄兒馬文一“點子”,果然是千金難求。馬文信服二伯的大腦勝于信服二伯的錢袋,立馬將二伯的“點子”照本宣科付之行動。
小城“再就業(yè)夜市一條街”,匯集了像馬文這樣一批懷才不遇、蒼狗咬天無處下口的好漢,這伙人來自于不同行業(yè),同樣“下崗”的遭遇走到一起來了。這些時代的淘汰者們,如今腰一弓嘴巴一裂搖身一變就成了生意人。在白天沒處伸腳的鬧市區(qū),趁茫茫夜色拉棚搭架人模狗樣地賣羊肉串、賣小報,賣亂七八糟見不得陽光的水貨,使不慣于夜生活的小城一下子有了熱鬧的好去處。
馬文策略性地從寫字攤前走開了一會兒。幾個愣頭青年立刻將規(guī)劃標牌橫抱起來看,恐怕萬一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因為這分明是讓人白撿錢的買賣,攤主不是傻冒就是神經病。
從阿拉伯數字的1開始,寫到336。在寫的過程中不得有絲毫的筆誤和涂改。
能在限定時間內一筆不誤寫完這溜數字,賞金10元。顧客得先交攤主3塊錢,領一張白紙。馬文坐回攤位的時候,幾個愣頭青年已爭先恐后將錢拍桌上了。馬文收了錢,發(fā)每人一張白紙。幾個愣頭青年就坐書桌前去寫。馬文則像個監(jiān)考的老師那樣,在書桌邊踱著八字步。不到三分鐘,幾個愣頭青年就先后出現筆誤,白紙上出現大大小小的黑杠杠和墨團子。游戲宣告失敗,幾個愣頭青年真成了愣頭兒。
圍觀者騷動起來。
人群中擠出一個肥仔,是小城的市井名人。所謂市井名人,就是市面上人人瞧見都覺得臉兒還熟只能記住個外號的那種人。肥仔是個販衣褲的商人,走攤兒揮錢,小城無處不留有他的影子??傄娝麖哪硞€神秘的地方販進一堆水貨衣服,哪人多堆哪兒,用電喇叭吹著賣,一大堆水貨三吹兩吹神吹鬼吹就吹沒了。肥仔就變得更肥,走路老嫂子似的扭不動屁股。肥仔白天做生意,晚上窮快活,哪兒刺激往哪兒鉆。見夜市圍著一堆人,肥仔馬上興奮。他對人堆有感情,見人堆就神經舒張。
肥仔正沒事找事窩人堆里瞧熱鬧,見幾個愣頭青年敗下陣來,認為是顯著自己的時候了。在人堆里一扒拉,人皆吃不住他的大塊頭,閃出好大一條縫來。肥仔在攤位前一叉腰,攤位立刻暗了好大一塊。肥仔大大咧咧開腔說:
“老子以前在一家企業(yè)當秘書,每天寫的字兒可以當飯吃。這活兒如能難倒老子,老子從此不摸筆桿!”肥仔一連對眾人充了三個“老子”,氣勢逼人。認定自己是人中豪杰,很是自命不凡。但這廝掏錢卻掏得老女人似的不利索,摸摸捏捏好半天才摳出一張皺巴巴五元的票子,傲氣地扔給馬文。馬文覺得這個大塊頭臉兒不熟,也就老朋友似的笑著,給他一張白張,找出兩塊錢,肥仔一揮手,“不用找了,待會兒拿大票子來?!瘪R文哈哈一樂,向肥仔拱拱手,說:“這位朋友好氣概,可要手下留情,留碗飯我吃?!?/p>
肥仔的塌鼻子不屑地“哼”了一下。
肥仔歪坐在書桌前,立刻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旁觀者,將肥仔餡兒似的裹中間。肥仔興奮得兩眼發(fā)亮,捋了捋襯衫袖口,面帶微笑,下筆就是一溜好字,一口氣悠著寫到250,果然是有些寫字功夫!旁觀者禁不住一聲喝彩,肥仔一高興,下筆又寫了一個250。不好!他心知有誤,忙順手飛快地將個位數的0涂改成一個粗黑字。一直默默站肥仔后面的馬文說話了,“朋友,不好意思。你已經失敗了。”肥仔不認賬,大叫“屁話!我寫得好好的,什么失敗啦?”圍觀者一片噓聲,有人在旁邊作證:“我明明看見你出現筆誤,二百五寫了兩遍?!狈首械哪橆D時通紅,臊得屁股在椅子上打滑。
馬文趕忙打圓場,
“這位朋友的確是有寫字功夫的,只不過是一時大意失了手?!闭f著又遞一張白紙給肥仔,“不妨再來一回?!瘪R文看著肥仔。肥仔不好意思地接過紙。有了第一次教訓,肥仔不再那么張狂,靜下心來一字一字認真小心地寫。也許他平生從沒正兒八經對待過一件事,這回較真兒反而覺得分外別扭。情況更糟,寫了不到50個數,又差點出現筆誤。圍觀者成心要這廝出洋相,將他圍得更緊。一雙雙眼睛聚在肥仔身上,令肥仔如承受了強日頭的照射,頭皮陣陣發(fā)麻,兩眼也開始跑花兒。
肥仔頓了頓,做了次深呼吸,卻怎么也守不住心神了。
前面是轟轟作響的旱冰場,身后是卡拉0K廳聲嘶力竭的鬼哭狼嚎,左邊有個小報販子冷不丁一聲吆喝,右邊是個烤羊肉串的小子將辣椒面放得太重,弄得嗆死人。肥仔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冒出一身虛汗??蓱z這肥仔一身好膘,走南闖北見過無數場面,這回卻撐不住要陰溝里翻船,在大庭廣眾之下顏面丟盡。
肥仔咬了咬牙,伸腰伸膀子,硬撐著寫到250,又在這兒出現筆誤,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將250寫了兩遍。只聽一聲肉響,肥仔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然后鉆入縫里溜了。這下子更熱鬧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覺得這活兒簡單。到姥姥家,七歲學齡兒童也該玩得轉。為什么幾百斤的漢子操殺牛刀也殺不了一只雞?太不可思議,太令人不服氣了!大伙都這么想,失敗者是天下第一號大笨蛋,吃不準就自己是個能人。
于是,一輪又一輪自恃有些寫字功夫的好手上場,又一輪一輪敗下陣來。有血氣方剛的人物寫壞三四張白紙后,肝火大發(fā),賴桌上不肯下來,不停地掏票子要白紙。其心思已不在賺回本錢而是在自己跟自己較真兒,要在方寸白紙上證明自己決不是大笨蛋!
這么多五花八門的高手過不了關,馬文也暗暗吃驚,二伯出的“點子”真是神了!開張小半夜,馬文竟然賺了百來塊錢。馬文收票子的手開始發(fā)抖,巴不得有高人出來爆爆場子,攤主恰到好處放點“血”,生意才做得長久。
馬文正心虛地四處張望,突然人堆里擠進一個年近六旬的老頭兒。他幾大步來到馬文跟前,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大團結”,向攤主要三張白紙。馬文望著來人,老頭兒老得像塊陳年的干劈柴,一身鄉(xiāng)野之氣。上穿一件圓領老頭衫,下穿一條皺巴巴的黑褲子,大黑天竟頂著一頂半新不舊的草帽兒。馬文大吃一驚,趕忙對老頭兒說:“老伯,我這攤兒只不過供年輕人玩玩。您要是過不了關,又丟錢又丟老臉,我如何擔當得起。這樣好不好,我不收您錢,您隨便寫張白紙玩玩?”老頭兒不言語,自己動手扯了三張紙,坐到書桌前。
圍觀者又一哄而上,將老頭兒圍得密不透風。老頭兒坐如老樹盤根,一只枯手握筆如鉚,落筆無聲,字兒如從紙上顯靈。枯手撫過之處,一排排字兒干凈整齊如電腦打出。圍觀者憋著一口氣不敢喘,熱得要中暑,老頭兒卻一滴汗沒有,馬文麻頭臉,在一邊默默瞧著。不到五分鐘,老頭兒已一筆不誤寫好第一張白紙,接著又開始寫第二張。圍觀者已估摸定老頭兒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這般寫下去,攤主要虧血本,生意是砸定了。再看那老頭兒,悄沒聲兒又寫好一張,越寫越好,越寫越快了。
馬文毫無表情地立在一邊,心里也七上八下,一看樣子老頭兒是有備而戰(zhàn),吃定自己的寫字攤兒。不知老家伙是見好就收,還是要存心砸自己飯碗。馬文抱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主意,見老頭兒已一筆不誤寫好三張白紙,一溜兒排攤位前,讓圍觀者瞧得一愣兒一愣兒,又驚服又羞愧。折騰半夜,就這糟老頭是個能人!
馬文捏三十塊錢,引而不發(fā),瞪著老頭兒,等他自己伸手來取?!板X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崩项^兒垂眉順目,伸手摘下頭上草帽,說道。眾人一望,喲,是個和尚!和尚向馬文打了一恭,說:“先生獨具慧眼,在這鬧市區(qū)擺下書桌,讓世人在這兒練心神、去雜念。功德無量,善哉善哉!只是這紅塵中人大多為塵世的浮聲所擾,為邪財淫樂所惑,坐懷不亂之心已失,能過此關之人罕見。請聽和尚一言,望先生適可而止,不可因貪失德,斷送善緣!”
馬文聽和尚一席話,如夢初醒,肅然起敬,急忙一拱到地,誠懇地說:“大師一席話,驚醒夢中人。我知道自己今后該怎樣做了,請大師放心!”
和尚飄然而去。圍觀者咂巴著和尚的話,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