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永延
(廈門大學 人文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闡釋經(jīng)典與融鑄經(jīng)典
——讀《兩地書 (廈門—廣州)·集注》
蘇永延
(廈門大學 人文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自古以來,為經(jīng)典作品加注,已成為經(jīng)典流傳過程中的常見方式。且不說鄭玄遍注五經(jīng),澤被后世,單就《史記》而言,倘少了裴骃、司馬貞、張守節(jié)等的三家注,宏富博大的歷史就會少了許多味道;陳壽的《三國志》若缺了裴松之的注解,其價值則會大打折扣;朱熹的《四書集注》自宋元以來廣為流傳,注釋自身也躋身經(jīng)典之列,成為古代士子案頭的必備書之一。歷代流傳形式各異的注釋作品,它們或提供原始材料,或闡發(fā)經(jīng)典作品的微言大義,或表達注家的個人見解,它們在豐富文學經(jīng)典作品世界的同時,也隨著經(jīng)典作品的流傳,在歷史的豐碑上刻下了注家們思索的印記。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作品一向得到研究者的廣泛關(guān)注,研究著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建國以后,國家集全國各地魯迅研究專家之力,對《魯迅全集》進行多次修訂,除了新增一些作品外,還源源不斷地在注解中匯入了各個時期專家們的研究成果,魯迅作品的經(jīng)典性也在這一系列的注釋文字中得到進一步強化。時至今日,要在這已研究得十分深入的領(lǐng)域內(nèi)推出具有新意的注釋作品,難度之大,可想而知。2008年 12月廈門大學出版社推出由廈門大學莊鐘慶、莊明萱兩位教授編撰的《兩地書 (廈門—廣州)·集注》(以下簡稱《集注》),大大深化了對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研究工作。它不僅真實再現(xiàn)了魯迅與許廣平通信兩地的生活情景、社會風貌,同時也真實地再現(xiàn)了建國以來《兩地書》的研究史,更重要的是,《集注》還融入了編撰者多年的研究心得,使之成為兼具史料、注釋、研究心得等特性的融匯之作,與其他版本的《兩地書》的注釋著作相比,《集注》具有以下幾個鮮明的特征。
為經(jīng)典作注,除了要闡釋作品的意義之外,還要提供一般人所不了解的背景材料,這是注釋最吸引人的地方?!都ⅰ返木幾卟捎昧瞬簧俚谝皇植牧?他們通過對親歷者的訪談方式,提供了大量珍貴的史料。據(jù)編撰者在后記中介紹,在 1977年前后,他們用了三年時間,在國內(nèi)許多圖書館查閱史料,同時還向“尚健在的老一輩學者、作家和知情人,當面請教和信訪,計有二百多人次?!蓖瑫r實地調(diào)查廈門、廣州兩地的風土人情的歷史變遷,正是有了這些扎實、雄厚的第一手資料,更增添了《集注》的史料的真實性與不可替代性的價值。我們可以看到,集注在許多地方都采用了親歷者的回憶作為佐證。如黃慧宜回憶廖冰筠[1]14、魯迅在北師的學生戴錫樟的回憶[1]25,147、陳夢韶回憶學生聽課的情景[1]34、陳志文介紹廣東省立一中、二中學潮[1]37、川島回憶魯迅室內(nèi)布置[1]49以及許廣平的回憶[1]113、魯迅收到中山聘書的不同解釋[1]117、婦女俱樂部的活動情況[1]120、廣東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學生會的斗爭[1]126等,這些親歷者的回憶與介紹,雖然不能完全展現(xiàn)魯迅、許廣平二人生活的真實全貌,卻是十分珍貴的記憶,留下了那段歲月稍縱即逝的吉光片羽,自身就很有價值。尤其令人注意的是,關(guān)于廣州方面的內(nèi)容,以前的版本注釋極少出現(xiàn),《集注》的出版,大大豐富了“兩地”的生活實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親歷知情人越來越少,那么這些稀缺性的材料也將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為經(jīng)典作品作注,宜重客觀實在的科學性,唯此方能言之成理,以理服人,還應(yīng)力戒穿鑿附會、捕風捉影,否則就會謬誤百出,遺害無窮,失去作為注應(yīng)有的意義?!都ⅰ繁诌@樣的理念,以科學、嚴謹?shù)膽B(tài)度,仔細爬梳清理有關(guān)史料,理清了一條條撲朔迷離事件的來龍去脈,對《兩地書》中的相關(guān)事件作了大量的還原工作,同時在還原之際,也注入了編撰者自己的研究心得,這就構(gòu)成了《集注》的獨特的科學品質(zhì)。
《集注》對有關(guān)魯迅、許廣平在廈門、廣州兩地的活動情況作了大量實事求是的科學還原工作,編撰者根據(jù)泥鴻雪爪的斑斑足跡,以豐富詳盡的資料再現(xiàn)了二人許多生動具體、饒有情趣的生活畫面。其中有對魯迅在廈大上課科目的專門介紹[1]20、魯迅在 1926年 10朋 14日于廈大演說內(nèi)容的實錄[1]69、魯迅關(guān)心支持廈大學生創(chuàng)辦《波艇》的始末[1]117、廈大學生送別魯迅的賦文[1]201以及許廣平在廣州老家高第街的詳細情況[1]191等,凡此種種,皆細致入微地展現(xiàn)還原了魯迅與許廣平在這段日子里的生活軌跡,也處處為魯迅這位偉人的足跡作了真實、細膩的描繪。以上這些注釋,都是歷年來注釋版本中所末涉及或語焉不詳之處,《集注》詳盡的補充,使兩人的活動情況由模糊而漸至清晰起來。
編撰者在還原歷史情景的同時,還以科學嚴謹?shù)膽B(tài)度仔細對照了原信與出版物之間的細微差別,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問題。書信是最真實、最具私人性質(zhì)的文字,它的讀者僅限于收信人,所以行文自然就會少掉許多顧忌。然魯迅出版《兩地書》時,因信中涉及到了許多人和事,不得不進行一定程度的刪削工作。關(guān)于刪削方面的文字,雖有研究者零星撰文指出,但尚少有人把它們系統(tǒng)地引入兩地書的注釋中去?!都ⅰ芬霰粍h削的原文,通過比照分析,來讓讀者察看兩人心態(tài)的細微差別。如關(guān)于中大的人事改組事件[1]95、“現(xiàn)代派”的指稱[1]106、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跳鐵絲欄的意見[1]114、許廣平關(guān)于“認真”的文字[1]131、“一條光”的討論[1]143等,從這些被刪掉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有一些是議論他人的,不好公開出版;有一些則是兩人的戲談,還有的則是關(guān)到到政治立場傾向問題,在那個白色恐怖時代,“赤化”是最為刺眼的文字,不得不作了改動等等。這種考證,它所涉及的不僅僅是幾個字眼的增刪,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不少屬于那個時代特有人際關(guān)系、政治氣氛等信息,這種微入毫發(fā)的細膩考證功夫,真正恢復了一段段因時事所限而不得不有意遮蔽的歷史,可謂費了不少的心思。
《集注》它不僅是對經(jīng)典的科學性注釋,同時也是一部開放性的注釋作品。它是對《兩地書》研究注釋的一次真實的呈現(xiàn),是經(jīng)典注釋史的真實再現(xiàn)。表面上《集注》只是容納收集了不同時期的注釋版本內(nèi)容,實際上它已經(jīng)遠遠超出一般的文字注釋與背景知識介紹的范疇,編撰者評判標準與研究態(tài)度也隱藏在這注釋文字之中,因此,《集注》也是在重釋經(jīng)典。只不過編撰者所追求的并不是那種“六經(jīng)注我”式張揚個性的做法,而是追求歷史的客觀真實與準確,盡量做到對歷史面貌的真實再現(xiàn)與還原,并盡量在此基礎(chǔ)上得出準確的判斷與周全的認識。
《集注》還以開放的姿態(tài),突破《兩地書》中的兩人世界,對兩人世界之外的廣闊社會背景也作了周詳?shù)慕榻B與交代。本來《兩地書》里所談的不過是二人世界生活實錄,是最具有私人性色彩的。人是社會中的人,時時刻刻離不開其所生活的社會與時代,因此《集注》的編撰者并不囿于這狹窄的二人世界中,他們采用最貼近時代的報導,真實還原了他們通訊時期,各種社會運動此起彼伏、波瀾壯闊而又變幻莫測的宏偉畫面,為魯迅、許廣平的二人世界抺上了歷史的參照色。這些大量的歷史底色,都是以前注本所缺乏的。如有關(guān)廣州東校場開大會的盛況[1]65、廣州報導北伐順利進展的消息[1]73、馮玉祥發(fā)表支持北伐的宣言[1]74、廣州“樹的派”、組織特別裁判委員會的來龍去脈[1]108、許廣平的改革活動[1]132、大夏大學的成立緣由[1]135、廣東的黨派分岐[1]150等。此外,還從組織、學科、教授、授課時間等諸多方面加以反映廣東婦女運動人員訓練所的情況[1]177,對創(chuàng)造社的人先后離開廣東的緣由探究等[1]211,《集注》對這些復雜人事關(guān)系的深入挖掘與詳盡真切實的反映,進一步體現(xiàn)了那個時期社會五光十色的特征。
以上的這些廣闊的社會背景的交代,為我們理解魯迅為什么會毅然離開廈大到廣州去的原因,作了十分細致的鋪墊,也有助于理解魯迅、許廣平二人思想感情變化的脈絡(luò)與走向,這是著者畢其數(shù)十年資料積累與研究的心血結(jié)晶。
注釋非簡單地堆疊史料就算大功告成,它需要編撰者以睿智的史識、史才對史料加以辨別與篩選。《集注》的編撰者還結(jié)合魯迅的其他作品來進行考證互釋等方法,以求最大限度地逼近歷史、還原真實。
《集注》深入挖掘出許廣平在致魯迅信中自稱“H.M.”的原因[1]10。關(guān)于此稱呼的解釋,以前的版本介紹都是一筆代過,語焉不詳,只能使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集注》徹底地解決了這一問題。它解釋了許廣平因參加學生運動而被學校稱為“害群之馬”開除,此后“害馬”就成為魯迅給許廣平所起的外號,而許亦以此自稱。由一葉而知秋,由此可見二人關(guān)系的親昵以及魯迅風趣幽默生活情趣的一面。
關(guān)于魯迅的《〈嵇康集〉考》一文出版始末的介紹[1]103,在魯迅書信、廈大出版物的預(yù)告上,都已赫然標明,然該文往后就不知后事如何?!都ⅰ吩敿毥榻B了該文當時并未出版,原稿直到 1953年才被發(fā)現(xiàn),這樣就澄清了人們關(guān)于該文發(fā)表時間的認識。這種刨根問底、追源溯流式的注釋工作,是必須要付出相當巨大的勞動的,否則難知其詳。
《集注》還把魯迅、許廣平二人的通信內(nèi)容從整體上加以把握,編撰者根據(jù)二人信件的前后內(nèi)容以及魯迅著作中的相關(guān)文字聯(lián)系起來進行探賾,這對于正確真實準確地理解作者意圖有著重要意義。如關(guān)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后來被武裝接收一事[1]20,就引用了《華蓋集續(xù)編·記談話》里面的一則附記,來表明魯迅對此事的真實態(tài)度。魯迅在書信中表現(xiàn)的是“氣憤”,然而“氣憤”的內(nèi)心又是作何想的呢?注釋從其他作品中找來相關(guān)文字加以證明,這是綜合了考證、分析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與此相類似的還有不少。關(guān)于許廣平為魯迅訂刻印章之事[1]126,注釋則采用不同時期的書信內(nèi)容加以印證,以此展現(xiàn)魯迅特有的情感表達方式。關(guān)于許廣平做工作問題的討論[1]160,注釋則引出多封魯、許二人交流的信中有關(guān)內(nèi)容,使讀者可以從二人的思想交流中看出各大自不同的生活觀、政治觀,使人對理解二人的思想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對魯迅“時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情緒的探賾[1]166,注釋引用了《墳》的跋,以及魯迅、許廣平二人對種“悲哀”情緒的關(guān)注,為我們畫出了魯迅某一個時期的思想波瀾。這種整體把握分析的做法,跳出了一般注釋上的釋義功能局限,而帶有問題研究的性質(zhì)了。
《集注》雖為二人編撰之作,其實它是一項集體性的工作,是許多人研究成果的結(jié)晶。廈門大學中文系 1973屆的多位學生,曾參加了魯迅在廈門及許廣平在廣州情況的調(diào)查工作,他們在任課教師的指導下,撰寫了多篇資料性文稿,這些文稿,成為《集注》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同時,《集注》也吸收了自建國以來許多研究者的成果,匯集了好幾代人的辛勤耕耘的成果和廣博的智慧。
注釋原本是一項最基本的文本意義闡釋工作,與著書立說相比,自然是小道。然它是最見學問功力的一項工作。同樣一本書,注釋者的功力不同,注釋本的優(yōu)劣立時可見。這就是人們在讀古代典籍時,對注本的選擇極為謹慎的原因,因為它關(guān)到能否開卷有益的重大問題?!都ⅰ返木幾咔f鐘慶教授是茅盾研究專家,同時在魯迅研究、丁玲研究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東南亞華文文學研究方面都有很深造詣,他與莊明萱教授合作,把數(shù)十年浸淫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心得融鑄于《集注》之中,他們采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并將自己的看法巧妙地織入注釋之中,真正做到既是對歷史的還原,又是對研究歷史的還原,使讀者能從中清晰地看到《兩地書》研究的最新進展,并觀照出不同時代人們的思想認識,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同時,《集注》還把《兩地書》(廣州—廈門)總計 78封獨立的書信置于特定的歷史氛圍之中,并把它們聯(lián)綴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于是注釋自身也將凝為經(jīng)典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補益之功,將猶如《史記》三家注等歷代經(jīng)典名注一樣,在輝映并照亮經(jīng)典作品的獨特價值的同時,永葆旺盛的學術(shù)生命力。
[1]莊鐘慶,莊明萱.兩地書 (廈門—廣州)·集注 [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
(責任編校:文中)
G256.4
A
1673-0712(2010)01-0028-03
2009-12-17.
蘇永延 (1970-),男,福建安溪人,廈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及東南亞華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