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鋒 ,于 虹
(沈陽大學 師范學院,遼寧 沈陽 110044)
向死而生
——《哈利·波特》的死亡哲學
石 鋒 ,于 虹
(沈陽大學 師范學院,遼寧 沈陽 110044)
從《哈利·波特》小說中所描繪的“死亡”切入,分四個方面進行了剖析,認為小說“不僅描繪出令人驚嘆的魔法世界,也形象地詮釋了深刻而富有詩意的死亡科學。”
死亡;永生;存在;英雄
《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不僅以超凡的藝術(shù)想象力展現(xiàn)出神秘而奇特的巫師魔法世界,同時,在令人驚異的魔物與魔法背后,也逐漸顯露其莊重而嚴肅的主題。早在第一部《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出版之際,就有學者認為這部小說“通過魔幻故事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主義思想和人物刻畫的復雜巧妙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兒童文學的范疇”[1],步入了經(jīng)典之列。無疑,《哈利·波特》的意蘊是豐富的,它包含英雄主義、成長、美德、和平、友誼與愛等等。然而,死亡,這從一開始就籠罩在主人公哈利生活中的陰影,卻在故事的發(fā)展中愈益清晰地呈現(xiàn)出多種形態(tài),并在最后一部《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中躍居情節(jié)的核心,成為整部系列小說的主旋律。通過哈利身邊的一樁樁死亡事件,以及他親歷瀕死之境并最終戰(zhàn)勝死亡的過程,完成了作者羅琳對生命與死亡的獨特詮釋,以魔幻的手法傳達出細膩真切的生命體驗和深刻而富有詩意的死亡哲學。
死亡,在唯物主義者看來,意味著生命的停止與消逝,靈魂連同肉體一齊在世界消失,永不再現(xiàn)。而東西方宗教為了撫慰人們對死亡虛無的恐懼,提出了生命輪回說與靈魂升入天國說。于是有了鬼神與天使這些人類生命的別種存在形態(tài),也有了天堂、地獄、冥界等等靈魂棲居的“另一個世界”,暗含著“永生”的觀念。因此,死亡的含義由生命的“永久的消失化為虛無”轉(zhuǎn)換成“暫時的遷移期待重現(xiàn)”。既然靈魂不死,生命可再,那么對死亡的恐懼也自然得以消解。
而《哈利·波特》中的死亡觀則介于這兩者之間。一方面,它明顯受到了基督教思想的影響:肯定不死的靈魂存在于另一個世界,肯定復活與永生。在霍格沃茨魔法學校里有飛來飛去的幽靈,畫像中的逝者也宛如再生。他們不僅有思想、有感情,而且可以同人們自由地交談。第一部《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里的魔法石能制造長生不老藥,使喝了這種藥的人永遠不死;最后一部《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中出現(xiàn)的復活石則具有喚回死者的魔力。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帶有神秘意味與宗教色彩的超越死亡的現(xiàn)象,在小說中又一一被否定,顯示出趨向現(xiàn)實的另一面。魔法石因受到伏地魔的覬覦而被它的制造者尼可·勒梅毀掉,復活石也被哈利扔在了禁林。哈利身邊的逝者沒有一個變成幽靈,唯一活動在畫像中的鄧不利多卻僅在故事結(jié)束前向哈利表示了祝賀。這就使戰(zhàn)勝死亡的“永生”成為了一個永遠的神話。即使哈利作為死亡圣器的擁有者能夠死而復生,但那也僅僅意味著他將繼續(xù)人生的旅程,并完成終老而死的使命。因為只有哈利自然死亡,不被其他巫師打敗,才能保證老魔杖的魔力失效,從而避免落入惡人手中引發(fā)災難。
但復活石的確顯示出了它的魔力,在哈利即將赴死之時,把他的父母、教父與盧平喚到了眼前;而且哈利在被伏地魔的殺戮咒擊中后,遇見死去的鄧不利多并與之交談,這些情節(jié)又都昭示出“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當哈利在生死之交,自覺身處一處仿佛火車站的大廳時,他詢問鄧不利多自己將去向何方,鄧不利多回答:“往前”。正如在國王十字車站的九又四分之三站臺,他登上一列通往巫師魔法世界的火車一樣,他在這里也將踏上一列火車,帶他進入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生命形態(tài)被喚回時,“他們既不是幽靈,也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像幾乎變成實體的記憶。他們不像活人的身體那么實在,卻比幽靈真實得多?!憋@然,他們是人的靈魂,因此才會“更像是很久以前從日記里逃出來的那個里德爾”,因為那就是伏地魔藏在魂器里的一個靈魂的碎片。鄧不利多這樣描述魔法石主人的死:“對尼可和佩雷納爾來說,死亡實際上就像是經(jīng)過漫長的一天之后,終于上床休息了。”[2]9它表述的意義可以理解為: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與消逝,而是另一種存在方式。
因此,當哈利逝去的親人們結(jié)伴在禁林中出現(xiàn),帶給哈利靈魂“永生”的暗示,消除了他對未知的死亡世界的恐懼,從而助他完成坦然赴死的壯舉。
死亡作為一種“人的屬性”[3]是體現(xiàn)于死者的,然而對死亡意義的理解與闡釋卻屬于活著的人。目睹他人的死亡往往會使人感到恐懼,產(chǎn)生畏死戀生的情懷。因為死亡是可怕的,所以伏地魔才不惜分裂靈魂來制造可使他不死的“魂器”,并以他人的死換取自己的生。伏地魔不需要復活石,“他想喚回哪位死者呢?他不懂得愛?!比欢鴮τ谟袗鄣娜藖碚f,親人的死亡卻意味著與之生死相隔,在長久的分離中忍受思念的煎熬。
作為一個孤兒,哈利從記事起就不得不面對父母雙亡這一事實,并且由于佩妮姨媽的忌諱,他甚至對自己父母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因此,對哈利來說,他生命中最初對于死亡的體驗是愛的缺失。因為親人的離世,他被獨自拋在這個世界上忍受孤獨、冷漠與嘲笑。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與父母團聚,再見他們的面容,感受親人的關(guān)愛。所以當他站在厄里斯魔鏡前時,這種強烈的愿望自然使鏡中出現(xiàn)了詹姆·波特與莉莉的笑臉。因為厄里斯魔鏡能使人看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迫切、最強烈的渴望。
其后,小天狼星布萊克與鄧不利多的死則讓哈利進一步體會到了喪親之痛與失親之憾。小天狼星是哈利的教父,一度帶給他久違的父愛般的溫暖;而鄧不利多則是哈利的精神導師。這兩人的死不僅令哈利備感內(nèi)疚,更讓他深切感受到與至親的人永遠分離的痛苦。他渴望小天狼星在壁爐的火焰中再現(xiàn),渴望在他茫然無措時聽到鄧不利多的聲音。正因哈利親身體會到失去親人的錐心之痛,他才能更加勇敢地投入到與伏地魔的戰(zhàn)斗中,也同樣勇敢地選擇死亡與選擇復生。哈利的死而復生不是因為戀生,而是源于對更多人的愛與憐憫,是為了“少一些靈魂遭到殘害,少一些家庭妻離子散?!?/p>
同時,這種情感的維系,也使那些犧牲了生命的人永遠地留在生者的記憶里。正如《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開篇題記所言:“死亡只是穿越世界,如同朋友遠渡重洋,他們?nèi)曰钤诒舜说男闹小R驗樗麄儽仨毚嬖?那份愛與生活無處不在。……盡管據(jù)說他們都要走向死亡,但他們的友誼和陪伴將因為不朽而永存?!蹦切閻叟c正義而死的人,雖然失去了有形的肉體的生命,卻在活著的人的記憶中獲得了“永生”。這也是生命存在并延續(xù)的一種方式,不依賴靈魂,僅源自愛的力量。
人類生命機體的死亡將在自然的作用下產(chǎn)生腐爛發(fā)臭的結(jié)果,使死亡給人們留下丑陋可怕的印象,這也是人們懼怕和躲避死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都能看到這種殘酷的死亡現(xiàn)象:小仲馬在《茶花女》中細致地描繪了花容月貌的瑪格麗特死后不堪入目的尸身;《哈姆萊特》中也有他在墓地擺弄并嘲諷骷髏的情節(jié);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瓦雷里在《海濱墓園》一詩中寫道:“他們已經(jīng)溶化成虛空的一堆,/紅紅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類,/生命的才華轉(zhuǎn)進了花卉去舒放!/死者當年的習語、個人的風采、/各具一格的心竅,而今安在?/蛆蟲織絲在原來涌淚的眼眶?!币虼?人類由目睹的死亡現(xiàn)象感同身受,產(chǎn)生了對死后處境的可怖印象:腐爛發(fā)臭的尸體,陰暗冰冷的墓穴。
然而,在《哈利·波特》當中,死境卻不是丑陋可怕的、冰冷黑暗的,而是溫暖而明亮的,是潔凈而靜謐的。被打開墓穴的鄧不利多容顏依舊,“保存得近乎完美”;小天狼星講述的死亡體驗是“比進入夢鄉(xiāng)還要快,還要容易”;而哈利親歷瀕死之境的描寫,更加深了讀者對死亡的美好印象:
“這個念頭剛在腦海里形成,不遠處就出現(xiàn)了一件長袍。他拿過來穿在身上:長袍柔軟、干凈,暖乎乎的。多么奇特,它就那樣出現(xiàn)了,他剛冒出這個念頭……
他站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他是在一間很大的有求必應屋里嗎?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可看的東西很多。一個巨大的圓形玻璃屋頂,在他頭頂高處的陽光里閃閃發(fā)亮。也許這是個宮殿。四下里一片靜謐……
哈利在原地慢慢轉(zhuǎn)身,周圍的景物似乎在眼前幻化出來。一大片遼闊的空間,明亮、干凈,一個比大禮堂大得多的大廳,上面是那個明凈的玻璃圓頂……
這里溫暖、寧靜、明亮,而他知道他要回去面對痛苦,面對喪失更多親人的恐懼。”[4]
多么美麗誘人的瀕死的感覺啊!相比之下,人世間則充滿了喧囂與爭斗,比死境更為骯臟可怕。
如果說哈利此時所在不過是通往天國的車站,真正的天國還要“往前”,并未現(xiàn)出它的真正面目。那么,還可以由一些細節(jié)推測出“天國”的美好:首先,被復活石召回的逝者從未表露出想要重返人世的愿望,例如關(guān)于死亡圣器的古老傳說中,得到復活石的老二喚回了自己的戀人,“可是她悲傷而冷漠”,而且“很痛苦”,最終返回到她來的地方;而且這些靈魂的樣貌寧靜安詳,小天狼星“比哈利當初見到的活著的時候年輕得多”,表明他們對自我存在狀態(tài)的滿足。其次,所有死去的美好靈魂都永遠相伴,不會分離。在哈利手中復活石的魔力作用下,他的父母、小天狼星和盧平并肩出現(xiàn),這對于飽受離別之苦的生者來說,無疑是一種極大的情感誘惑。
然而,作者對瀕死之境的詩意贊美與對死后之境的積極暗示,并非是以渲染死亡之美而令人厭世,相反,卻是以對死的徹悟讓人更勇敢地面對生的艱難。哈利的選擇就證明了這一點。不僅因為他仍然牽掛著朋友與愛人,更重要的是,在他完全打消了對死亡的疑惑與恐懼之后,他才決定重返人世繼續(xù)他未完成的使命,去拯救更多承受著苦難的人。死亡,已經(jīng)不是值得擔心的事情,他已經(jīng)可以義無返顧地去戰(zhàn)斗。這也就是死境之美在小說中真正的作用與意義之所在。
《哈利·波特》七部小說在哈利大難不死、伏地魔重生并尋殺哈利這一中心線索下展開情節(jié),可以說,生與死是全部故事的核心概念,也是伏地魔與哈利一切行動的根本出發(fā)點與終極目的。最后以哈利赴死達到情節(jié)發(fā)展的頂峰,并以伏地魔被徹底消滅作為故事的大結(jié)局。對生死問題的不同觀念,決定了正邪雙方的不同立場:哈利以及他的父母、鄧不利多、小天狼星、盧平等人,是能以一己之死換取他人之生的正義的一方;而伏地魔與食死徒們卻不惜犧牲他人生命來保障自己的存活。伏地魔之所以費盡心機地要殺死哈利,就是因為預言中說他們兩個人不能都活著,為此他甚至濫殺無辜以顯示其淫威。同時,他不惜分裂靈魂瘋狂地為自己制造魂器,以保證永遠不死,結(jié)果終于失去人的本性,變成了一個妖魔。
與之相反,哈利與那些正義的巫師們不僅為每一個被伏地魔一伙殘害的生命感到痛心,而且不約而同顯示出從容面對死亡的英雄氣概。在第一部《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里,魔法石的主人勒梅本可以長生不死,但為了阻止伏地魔攫取這個寶物而將之毀掉,并安然長眠;哈利的母親為了保護他犧牲在伏地魔的魔杖下,并用她全部的愛為哈利留下一道攻不破的防護咒;鄧不利多,這個唯一可與伏地魔相抗衡的天才魔法師,卻設(shè)計了自己的死并以之協(xié)助哈利正義事業(yè)的完成;小天狼星、盧平及其他許許多多與伏地魔一伙對抗的傲羅們,在一次次戰(zhàn)斗中付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的死帶給哈利痛苦,更給他以震撼和鼓舞,因為他們的死是為了他人更好地活,正如盧平在哈利赴死之前所說:“我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世界,讓他生活得更加快樂。”而鄧不利多對死亡的闡釋更具哲理意味:“對于頭腦十分清醒的人來說,死亡不過是另一場偉大的冒險。”[2]184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哈利身邊的人,沒有一個變成幽靈,因為那些幽靈都是戀生的懦夫,比如差點沒頭的尼克、哭啼啼的桃金娘。
因此,哈利才能夠沿著前輩們的道路,從容地選擇了死亡。這種死亡甚至不是在戰(zhàn)場上壯烈地犧牲,而是手無寸鐵、絲毫不加反抗地無辜受死,是一種更加自覺的死亡選擇。在這里,既能看到中國儒家思想代表孟子的“舍生取義”精神,也能看到基督教文化中“耶穌受難”的影子。前者完成了為眾生而犧牲的英雄少年的形象塑造;而后者,則顯示出類似基督徒泰然赴死以證明信仰的“出死入生”情懷。這種肉體的死亡卻被賦予了精神上的“生”的意義:“由客觀意義的死亡或受苦受難進入意義領(lǐng)域和自由領(lǐng)域的受苦受難即是一種新生,即是出死入生?!盵5]耶穌以自己無辜的死完成了上帝與世界的和解,與此仿佛,從表面看來,哈利也正是以祭獻的犧牲的姿態(tài),來實現(xiàn)伏地魔與眾生的和解。這頗接近于基督教的救贖觀念,在基督信仰中,耶酥“知道自己是‘替’人類受苦,他在自己的心靈深處承受著人類的負罪以及人類固有的一切不幸?!粍拥爻惺艿⑿郯愕負鹗旨?是基督教的殉道者所具有的承擔、忍受型的受苦英雄之理念,這是一種被動抵抗的價值類型?!盵6]
但羅琳并未將哈利變成另一個耶酥,哈利的死更是他未完成的正義事業(yè)的一部分。因為他額前的印記已將他與伏地魔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他就是那第七個魂器,他必須像消滅其他魂器一樣地消滅自己,才能保證伏地魔的徹底滅亡。因此哈利的坦然赴死就帶有了一種使命的意味,具有更濃厚的現(xiàn)實色彩,更突出“救”而不是“贖”。而哈利也在經(jīng)歷磨難與體驗成長的過程中,完成了對生與死的大悟,進而達到了內(nèi)在人格與外在目標的雙重實現(xiàn)。
《哈利·波特》雖是一部充滿魔幻色彩的少年小說,但其中蘊涵的人生哲學與生命理念卻是鮮明而深刻的。對死亡的理解與詮釋更是整部小說意蘊深髓之所在,作者不僅靠它完成了對主人公形象的成功塑造,更顯示出她對生命與死亡的意義與價值所進行的努力探索。因此,它就大大超越了普通魔幻小說的娛樂性與一般少年小說的教育性,帶給多層次的讀者以更深入的思考。
[1] 姜淑芹.《哈利·波特》研究綜述[J].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40:83.
[2] 羅琳.哈利·波特與魔法石[M].蘇農(nóng),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184.
[3] 云格爾.死論[M].林克,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5.
[4] 羅琳.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M].馬愛農(nóng),馬愛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522-534.
[5] 莫運平.基督教文化與西方文學[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59.
[6] 舍勒.愛的秩序[M].林克,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239-241.
Philosophy of Death inHarry Potter
S HI Feng,YU Hong
(Normal School,Shenya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44,China)
The description of“death”inHarry Potteris analyzed from four aspects.It is considered that the novel depicts not only the amazing magical world,but the profound and poe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philosophy of death.
death;eternal life;being;hero
I 106.4
A
1008-9225(2010)03-0077-04
2010-03-10
石 鋒(1973-),女,遼寧丹東人,沈陽大學講師,遼寧大學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田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