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荻
(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蘇無錫 214122)
生存困境主題抒寫之比較
——以《都柏林人》和《米格爾街》為視點
王怡荻
(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蘇無錫 214122)
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和《米格爾街》,采用回望故鄉(xiāng)的敘述視角,通過對故土人瑣碎生活的記述,表現(xiàn)了對有限生存環(huán)境中小市民生存困境的關(guān)注。文學(xué)作為一種審美意識形態(tài)又內(nèi)蘊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因此,結(jié)合兩位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闡明抒寫相同主題時兩部小說集呈現(xiàn)的截然不同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都柏林人》;《米格爾街》;困境主題;寫作視角;藝術(shù)風(fēng)格
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印裔英國作家奈保爾的《米格爾街》是世界文庫中杰出的短篇小說集?!抖及亓秩恕纷鳛閱桃了箤η嗄晟畹幕貞?真實地再現(xiàn)了英國嚴密統(tǒng)治下的愛爾蘭低迷的生活氣息?!睹赘駹柦帧吠瑯釉从谀伪枌ξ靼嘌栏弁晟畹幕貞洝?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特立尼達亦受控于英國,是個完全按西方價值觀念構(gòu)建的第三世界國家。兩位作家都在對有限環(huán)境的歷史理性記錄中關(guān)注著民眾的生活。本文立足于文本比較論證:對小市民生存困境主題的抒寫兩者堪稱精湛。同時依據(jù)作家的漂泊經(jīng)歷,探討小說采用回望故鄉(xiāng)敘述視角的獨特魅力。最后,就同一主題的抒寫呈現(xiàn)出憂郁低沉和戲謔幽默的迥異風(fēng)格,筆者從作家的個人情感體驗和立場出發(fā)試究其原因。
《都柏林人》和《米格爾街》中的主人公都生活在受控的環(huán)境中,這種生存環(huán)境間接地剝奪了他們的精神自由和自我實現(xiàn)的權(quán)利,使他們淪為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受困者。心靈孤獨異化嚴重的小市民處于相似的生存狀態(tài)。
小說主人公面臨著精神生活極度貧乏的危機。大學(xué)生多伊爾的心頭雖然偶爾會襲來一縷不可名狀的沒落感,但這種感覺轉(zhuǎn)而被通宵的晚餐和牌局所代替,“吉米很清楚:天亮后,自己將悔恨莫及。但此刻,終于可以歇一會,在昏昏沉沉中,暫時忘卻自己的愚蠢,他就這樣聊以自慰。”[1]44都柏林年輕人混沌的生活狀態(tài)展露無遺。與多伊爾不同,喬治只是米格爾街上的無業(yè)游民。妻子過世后他用粉紅房子開起妓院,引來不少美國大兵,煞是神氣??上r日不長,最終“那棟粉紅房子里就剩喬治孤零零一個人了。……他萎靡不振,神色凄慘,看上去蒼老了許多。”[2]53粉紅房子從冷清到熱鬧再變回冷清,暗示了喬治終而空虛的精神世界。
小說展現(xiàn)主人公尋求尊重的無助感。小職員法林頓只能靠酒精和暴打孩子來排解頂撞上司后的恐懼感。底層市民生存的卑微也反映在“大腳”身上。這個一度令“米格爾街所有人都害怕”[2]48的拳擊手最后竟被謊稱是“英國皇家拳擊冠軍”的無名小輩輕易打敗。原來“大腳”威猛膽大的樣子全是裝的,失敗后嚎啕大哭的“大腳”單純得更像個孩子。一個是大肆吹噓,一個是假裝勇猛,小人物維護尊嚴的努力背后暗含著生活的苦澀。
小說揭示生活在臆想世界里的悲哀。達菲先生性格憂郁,“他過著自己的精神生活”[1]117,從不與別人進行情感交流。主人公波普實質(zhì)也一樣。作為木匠,他從沒完成過一件像樣的家具?!氨M管如此,波普也沒閑著。他整天忙忙碌碌地敲打著,鋸呀,畫呀?!盵2]8他從不承認自己只是普通木匠,總是說“我在干一件叫不出名堂的事”,頗有些許詩人的氣質(zhì)。而隨后突如其來的變故硬是沖破了他們閉鎖的自我世界,他們必須選擇!達菲先生面對熱愛著他的辛尼科太太最后還是退縮了,他的逃避源于固執(zhí)的自我幽閉。有個聲音對他說:我們不能把自己奉獻出去,我們是屬于我們自己的。波普的平靜生活則被妻子的私奔打破。為了挽回原先的生活,他用偷來的新家具喚回了妻子。對于兩位主人公的自我欺騙,作者安排的第二次粉碎是徹底的。達菲先生面對辛尼科太太的死訊,“尼采式”的冷漠態(tài)度也難敵內(nèi)心道德譴責(zé),他的內(nèi)心承受著巨大的孤獨和凄涼,他感到“沒有一個人要他,他是個被人生的盛宴排斥在外的人?!辈ㄆ談t因盜竊罪被判了刑,再度歸來的他仿佛換了個人,終究成了米格爾街上粗暴平庸的木匠。兩位主人公的生活看似井然有序,實則缺少改變生活的主動性和勇氣。可悲的清高與自我陶醉在冷酷現(xiàn)實面前不攻而破。
喬伊斯和奈保爾將主人公的孤獨異化感傳達得如此細膩透徹,并能從個別人物的行動中描繪出普遍性的精神外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家敘述視角的成功選擇。兩部短篇小說集都采用回望故鄉(xiāng)和兒童的敘述視角。作者則站在異國他鄉(xiāng),以現(xiàn)代意識和文明解讀敘述背后更為本質(zhì)的東西,建立了雙重敘述話語,引領(lǐng)讀者去自覺感悟。
回望敘述視角與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相關(guān)。青年喬伊斯不滿受天主教會嚴密控制的愛爾蘭的社會局勢毅然去國,長年漂泊在歐洲。為了避免一事無成,17歲的奈保爾被母親送至牛津大學(xué)讀書,此后也極少回到特立尼達。作為“去國者”,他們與兒時的生活環(huán)境疏離,也正是疏離拉開了寫作主體與對象的距離,使他們能更冷靜客觀地看待故土的人與事。新的生活也為他們提供了參照與反思的空間。正如喬伊斯表示的:為了衡量自己和自己的國家,他需要量一量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3]12所以說去國對喬伊斯來說是一種斗爭策略。奈保爾也曾說過:“在某一個社會中的人極少能夠看到他們自己社會之外的東西。但在一個文化如此不發(fā)達和衰敗的社會情況更糟糕……然而像我自己一樣的人,在別的地方發(fā)展了這種才能,現(xiàn)在嘗試著以國內(nèi)的人不能依循的方式來言說和表達他自己的背景。”[4]105
與此同時,兩位作家還采用了兒童敘述視角,進一步拉開了敘述者兒童與隱含在文本中的作者的距離?!抖及亓秩恕烽_篇以一位男孩的第一人稱敘述。小說中男孩從神父的死亡中感到自己獲得了自由,但作者卻靠敘述言語讓讀者感到:整個都柏林人仍沒能完全擺脫宗教勢力的奴役。小說結(jié)尾暗示了與神父無處不在的“笑”相契合的,精神上的受控和死亡氣氛:“她突然打住,仿佛聽到什么聲音,我也豎起耳朵聽,可是屋子里闃無聲息。我這才悟到,老神父仍然靜靜地躺在棺木里……在死亡中莊嚴而猙獰,胸口放著一只無用的圣餐杯?!盵1]12神父雖然死但圣杯還在,預(yù)示著宗教勢力的茍延殘喘和陰魂不散。兒童的“輕松感”的背后是作者強烈的危機意識。
在天真孩童的眼里,米格爾街上的小事成了大事,貧民成了貴族,小丑成了英雄。這符合孩子邏輯的世界,以成人眼光看來就變了樣:人們貧窮、落后、愚昧無知,無論他們多努力地模仿上流社會,都是被西方社會排斥在外的邊緣人。
誠如前述,在主題和敘述視角上,兩部小說可謂不謀而合,但由于作家意識形態(tài)立場和情感態(tài)度的差異,致使兩部作品呈現(xiàn)出低沉憂郁和戲謔幽默的迥異風(fēng)格。
喬伊斯雖長年僑居歐洲,對愛爾蘭卻愛得深沉?!八氖锥?、它的人民、他們的言談、他們的幽默、他們的憂郁、他們的感傷、他們的譏諷、他們的痛楚——他無一能夠忘懷?!盵5]3所以,即使喬伊斯反對作家在作品中流露感情,對于故土人民的遭遇,他還是難免哀憐多于批判,擔(dān)憂多于指責(zé)的。這份“怒其不爭”的感情頗似五四時期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他的最終目的是期望故土人民能看清自身弊病,尋求改變沒落命運的出路。懷著強烈的憂患意識,作家塑造的多為受困頓生活所縛的憂郁主人公形象。如自命不凡、性格孤僻的達菲,空有藝術(shù)理想、缺少行動的小錢德勒等。作品透過人物情緒營造出的憂郁氛圍,仿佛他本人身處都柏林體驗到的絲絲感傷。此外,無論喬伊斯如何以厭惡的情感來組織材料,他總是期望陷入生存困境、精神萎靡的同胞們能在未來的某天醒悟。所以主人公在歷盡挫折后,往往會因為某個場景的刺激,突然領(lǐng)悟到某些有關(guān)生活本質(zhì)的東西,特別表現(xiàn)在自省上,也有評論家稱之為“顯靈”、“頓悟”。
與喬伊斯不同,奈保爾對特立尼達的情感多了份清醒冷靜。作為一名典型的后殖民作家,無根漂泊的奈保爾只將特立尼達看做一個普通的第三世界國家來觀照。在他給父親的家書中曾寫到:“萬事萬物在特立尼達開始,也在特立尼達終結(jié)?!盵6]309他的諸多西印度題材小說也表明,他始終站在“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立場之外,眼光犀利地窺測特立尼達人的生活,展現(xiàn)后殖民國家的人民自我迷失的生存困境。小說中,奈保爾以近乎黑色幽默的口吻描繪了當(dāng)?shù)厝说挠廾翢o知,形成了荒誕幽默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木匠波普總在干一件“叫不出名堂的事”;沃茲沃斯自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伊萊亞斯是最整潔的“貴族”;比哈庫叔叔是“機械天才”。……可在華麗名稱的背后卻是連小工棚也懶得做的木匠;一個從來沒寫過詩的卡里普索小調(diào)歌手;因為沒錢賄賂只能當(dāng)垃圾車司機的青年;只會拆卸不會組裝的機械師……米格爾街上的主人公形象無不帶有些許苦中作樂的荒誕韻味。奈保爾筆下的人物自然也不如喬伊斯筆下的人物那般幸運?!按竽_”、煙火師摩爾根、愛德華最后都離開了米格爾街去別處生活。最后,憑借媽媽的賄賂,“我”也要離開米格爾街去倫敦學(xué)習(xí)。隨著敘述主人公的離開,米格爾街的故事畫上了句號,以后的一切成了未知數(shù)。當(dāng)然,人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還會有新的波普、“大腳”等?!半x開——回來——離開”的不確定結(jié)局預(yù)示了他們居無定所的生存狀態(tài),也暗示了他們在精神困境中的迷茫徘徊。
《都柏林人》多感傷憂郁青年,《米格爾街》多浪跡江湖之士;《都柏林人》抒情氛圍濃厚,情感體驗豐富;《米格爾街》黑色幽默荒誕,諷刺筆調(diào)冷峻;喬伊斯的憤懣和多思造就了主人公的“頓悟”,讓讀者抱有期待;奈保爾的冷峻和犀利,更讓讀者為主人公未知的人生境遇添了份擔(dān)憂?!抖及亓秩恕返恼芾砩钏己汀睹赘駹柦帧返幕恼Q狂歡都在對日常生活的娓娓道來中,觀照了普通市民的生存困境,可謂同類作品中的典范。
[1] 喬伊斯.都柏林人[M].孫梁,等,譯1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
[2] 奈保爾.米格爾街[M].王志勇,譯1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
[3] 理查德·艾爾曼.喬伊斯傳[M].金隄,等,譯1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4] 潘純琳.奈保爾的空間書寫研究[M].成都:西南財經(jīng)大學(xué)出版社,2007.
[5] 約翰·格羅斯.喬伊斯[M].袁鶴年,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
[6] 奈保爾.奈保爾家書[M].北塔,常文祺,譯1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
責(zé)任編輯:張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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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荻(19872),女,江蘇無錫人,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2009級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歐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