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亮
(常熟理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常熟215500)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里說到:“明中葉以前,作者寥寥,至隆、萬后始盛,而猶以吳江沈伯英璟、臨川湯義仍顯祖為巨擘。沈氏之詞,以合律稱;而其文則庸俗不足道。湯氏才思,誠一時之雋;然較之元人,顯有人工與自然之別。故余謂北劇南戲限于元代,非過為苛論也?!保?]127
王國維所論重點是戲曲的創(chuàng)作,從這個角度來看,明代戲曲雖有大家,但無法和元人相提并論。但是若討論對于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的歸納與總結,明代對于中國戲曲的貢獻則更為豐富與重要。特別是明代中后期,古典戲曲理論進入了自覺期和成熟期,出現(xiàn)了眾多的作曲家和戲曲論著。在諸多的戲曲理論家中,明末的著名通俗文學家馮夢龍在曲壇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其本色當行說,在當時是非常進步的。
一
本色一詞用于文學,最早見于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通變》:“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范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疏矣。夫青生于藍,絳生于茜,雖逾本色,不能復化?!保?]520在這里,劉勰以“本色”為喻,指出任何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在繼承古人文化傳統(tǒng)的基礎上加以改造創(chuàng)新的結果。當行一詞出現(xiàn)稍晚,原指手工業(yè)者加入的行會,后來才借用到文學的評論中來[3]94。
后代詩論家、詞論家、曲論家紛紛把“當行、本色”論引入各自的批評領域中,借以討論文學體裁的本性問題及其衍生的正與變的關系問題。宋代的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保?]185而趙令峙在《侯蜻錄》卷八中云:“黃魯直間為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好詩也?!保?]125他們兩人對“本色”、“當行”的理解有相通之處,即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應尊重其特有的體式及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不能以文為詩,也不能以詩為詞。而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則將“本色”、“當行”與禪宗里的“妙悟”結合到一起來論詩:“詩道亦在妙悟?!┪蚰藶楫斝?,乃為本色。”[6]7在他眼里,“本色”、“當行”變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境界。
到了明代,隨著“雄據(jù)著金元劇壇的雜劇的沒落,漸成為案頭的讀物而不復見之于舞臺之上?!保?]831明代的戲曲創(chuàng)作,也出現(xiàn)了新的現(xiàn)象與風氣:創(chuàng)作的主體日趨文人化,創(chuàng)作的內容逐漸脫離百姓的生活。戲曲的創(chuàng)作走向了案頭,而戲曲這種通俗文學的形式也變?yōu)橐环N文人文學形式,步入了典雅的殿堂。這一時期,一些有識之士在總結元人戲曲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結合當時的戲曲創(chuàng)作實際的基礎上,重提“本色”、“當行”,以進一步探討戲曲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
“本色當行”之說,在明代極為盛行,但曲論家們對于“本色”“當行”的理解卻很不統(tǒng)一,他們的觀點大體可以分為兩派:一派將本色與當行合而論之,以徐渭為代表。他的“本色”重自然表現(xiàn),反對過于雅化的創(chuàng)作,他在《南詞敘錄》中說:“吾意,與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曉也?”同時,他也提出“填詞如作唐詩,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種妙處。要在人領解妙悟,未可言傳”。[8]243
而后來的凌濛初也將“本色”、“當行”這兩個概念合而論之,干脆直言:“曲始于胡元。大略貴當行不貴藻麗。其當行者曰本色”[9]253。他以“當行”、“本色”作為品評戲曲藝術的最高標準,在《南音三籟》里把戲曲分為“天籟”、“地籟”、“人籟”三個等級,而最高級的天籟的標準就是行家、本色。
另一派將本色當行分而論之,代表當屬呂天成,他在《曲品》中第一次將“本色”、“當行”這兩個概念進行區(qū)分并指出其內在關系:“當行兼論作法,本色只指填詞,當行不在組織饾饤學問,此中自有關節(jié)局概,一毫增損不得。若組織,正以蠹當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語言,此中別有機情神趣,一點妝點不來;若摹勒,正以蝕本色。今人不能融會此旨,傳奇之派,遂判而為二:一則工藻繪少擬當行,一則襲樸淡以充本色。甲鄙乙為寡文,此嗤彼為喪質。殊不知果屬當行,則句調必多本色;果其本色,則境態(tài)必是當行?!保?0]211在他看來,“本色”是單純闡述戲曲語言理論的概念,“當行”則涉及到關目、結構、排場、演出等方面,即戲曲的“關節(jié)局概”;但“本色”與“當行”不是沒有內在關系的對立物,而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盡管呂天成對“本色”、“當行”關系的闡述還不夠充分,但在戲曲理論史上意義十分重大,直接影響到馮夢龍的觀點。
我們看到,諸家觀點不一,而且始終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就像王驥德,一方面要求戲曲語言“亦須令老嫗解得,方入眾耳”的淺近明白,一方面又要求它具備“婉麗俊俏”的文采。他說:“大抵純用本色,易覺寂寥;純用文詞,復傷雕鏤……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詞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淺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者酌之而已?!保?1]122也就是說,關于本色當行的度的問題,是很微妙的。
二
馮夢龍博采眾長,在《太霞新奏》中提出了自己的本色當行說:“當行者,組織藻繪而不涉于詩賦;本色者,常談口語而不涉于粗俗。”[12]210
馮夢龍的本色當行說,大體上采用的是呂天成分而論之的結構,但是實際內容上,有所不同。更為重要的是他真正的對這兩個概念作出了一個比較科學的界定,拿出了一個可供大家遵守操作的方案。
首先,馮夢龍?zhí)岢隽水斝械慕缍?。他站在呂天成的一邊,強調戲曲自身獨特的規(guī)律性。但呂天成的當行觀,重于戲曲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過于繁瑣;而馮夢龍則提出“不涉于詩賦”,要把戲曲和詩賦的創(chuàng)作區(qū)分開來。
呂天成的當行說集中在戲曲創(chuàng)作的自身特點上,即舞臺表演性;所以戲曲創(chuàng)作時要考慮到是否便于演唱、演出,也就是呂天成所說的關目、結構、排場、演出等“關節(jié)局概”。而馮夢龍的“不涉于詩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即直指當時的戲曲創(chuàng)作中過于文人化的風氣所帶來的弊病。馮氏指出,不應該脫離戲曲的本來面目而使之成為純粹的書案文學。而當時的所謂名家,往往并不注意這點,把戲曲當作詩詞來寫,違背了戲曲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所以,當時的戲曲作家流傳于世的作品,少之又少。
我們看到,馮夢龍當行概念的表述,包含了正反兩個方面:呂天成指出戲曲創(chuàng)作應該怎樣,馮夢龍在此基礎上指出戲曲創(chuàng)作不應該怎樣。馮夢龍的觀點,是對呂天成的繼承與發(fā)揚,其定義也更為明確、更有針對性。
在馮夢龍看來,首先要解決當行的問題,不然,就是再“本色”也沒有用。把當行的界定放在首位,這是和前人不同的;與前人一致的是,馮夢龍的本色說,也涉及到戲曲創(chuàng)作的語言問題。
前人對于本色的論述極多,主要是反對過度的藻飾,馮夢龍?zhí)岢龀U効谡Z,正是反對過度藻飾的。而馮夢龍在提出本色說的時候,情況又和前人有所不同了。沈璟提倡本色但是“才力不足”,“遂流于鄙野”。王驥德批評沈璟的創(chuàng)作:“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極口贊美,其認路頭一差,所以已作諸曲,略墮此一劫,為后來之誤甚矣”。[11]160當時的戲曲創(chuàng)作由于過于強調言辭不要藻飾,又走上了另一個極端。馮夢龍說:“本色也,腔或近于打油?!本褪菍Ξ敃r所謂本色的一個概括。
所以,馮夢龍在重申戲曲創(chuàng)作語言要通俗易通的同時,進一步強調言詞應該“不涉于粗俗”。就像他在《太霞新奏·發(fā)凡》里所說:“是選以調協(xié)韻嚴為主,二法既備,然后責詞之新麗,若其蕪穢庸談,則又不得以韻調濫竽。”[12]3和韻調相比,馮夢龍是把文采放在最后位的。不追求藻飾;反過來,不藻飾而涉于鄙野,也不行。避免了兩大極端,這樣的戲曲創(chuàng)作,其語言必然就是本色的了。而這樣的本色說,不像前人所述那樣玄妙,也不像馮夢龍推崇備至的王驥德創(chuàng)作“律調既嫻,而才情足以配之。字字文采,卻又字字本色,此方諸館樂府,所以不可及也。”[12]44給廣大的創(chuàng)作群體比較大的空間,對今世作者也不致于太過苛刻。
綜上所述,馮氏的“本色”、“當行”說,既反映了戲曲創(chuàng)作本身的特點和規(guī)律,又照顧到了創(chuàng)作的群體,可謂用心良苦。
馮夢龍?zhí)岢龃吮旧斝姓f,就是針對當時曲壇本色當行之說盛行而混亂、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這樣的現(xiàn)象而發(fā)的。他在《太霞新奏·序》里說:“當行也,語或近于學究,本色也,又或運筆不靈,而故事填塞,侈多聞以示博;章法不講,而饾饤拾湊,摘片語以夸工。此皆世俗之通病也。作者不能歌,每襲前人之舛謬,而莫察其腔之忤;合歌者不能作,但苦世俗之流傳,而孰辨其詞的美丑?!保?2]1而在他的本色當行說里,不考慮戲曲特點、語或近于學究的問題,過分強調所謂本色、腔或近于打油的問題,都得到了很好地解決。
鄭振鐸《中國文學史》對馮夢龍評價極高:“這二?。ā峨p雄記》《萬事足》)的情節(jié),都帶些教訓意味。惟辭語則兼適典諧俗,不典、不鄙,恰到了‘本色’的好處。明末諸家,追摹臨川過甚,往往涂彩抹朱,流于纖艷。夢龍卻是自信不惑的。他最愛真樸本色的美,最恨做作。沈璟才力不足,提倡本色的結果遂流于鄙野。他則從容遣辭,無不入格。這才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保?]883
馮夢龍的本色當行說,是對前人的繼承和發(fā)揚,是針對當時的創(chuàng)作風氣所發(fā)的有的之矢,但是以往的研究者并沒給以足夠的重視。本文希望通過對其本色當行說的梳理與探討,還其應有的地位。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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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7]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8]徐渭.南詞敘錄[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三.北京:中國戲曲出版社,1959.
[9]凌濛初.譚曲雜札[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四.北京:中國戲曲出版社,1959.
[10]呂天成.曲品[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六.北京:中國戲曲出版社,1959.
[11]王驥德.曲律[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12]馮夢龍.太霞新奏[M]//馮夢龍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