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江蘇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在古今中外的愛情歷史長河中，為了追求人類真正自由幸福而美好的愛情，青年男女們不知給我們留下了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美妙歌唱。我們曾為感人肺腑的漢樂府民歌《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而肅然起敬，也曾為效法《上邪》而踵事增華的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而油然欽佩，還曾為法國著名詩人普列維爾（1900-1977）神圣之吻的《公園里》（一千年一萬年/也難以/訴說盡/這瞬間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朦朧的清晨/清晨在蒙蘇利公園/公園在巴黎/巴黎是地球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顆星。）而潸然淚下。然而，我們更為一千五百余年前南朝宋時鎮(zhèn)江（時稱南徐）華山女子以身殉情的至愛絕唱《華山畿》而倍感震撼！如果說《上邪》、《菩薩蠻》是以近乎咒語般的海誓山盟而感人肺腑，《公園里》是以超凡脫俗、神圣純潔的唯美之愛彰顯愛力的話；那么，《華山畿》則是以大愛至上的悲壯之舉而令人蕩氣回腸。由美學(xué)角度觀之，如果說《上邪》、《菩薩蠻》之愛堪稱崇高美，《公園里》之愛堪稱清純優(yōu)美的話，那么，《華山畿》之愛則堪稱悲劇美了。較之前二者，她更具有精神的感召力、心靈的震撼力、人性的感染力，從而顯示出歷久彌新的形象張力與藝術(shù)魅力，其啟迪作用與教育意義無疑是至深至大而至遠(yuǎn)的。

一

《華山畿》是南朝樂府民歌中頌揚(yáng)男女至愛深情的千古絕唱。其故事發(fā)生于南徐地區(qū)，此地是吳聲歌曲產(chǎn)生并流傳的中心地區(qū)之一。《華山畿》組詩共25首，收錄在《樂府詩集》卷四六“清商曲辭”中。其第一首在組詩中最具代表性，為全詩奠定了男女相思、至愛至悲的基調(diào)：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dú)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樂府詩集》嘗就此詩轉(zhuǎn)錄《古今樂錄》有關(guān)本事云：

《華山畿》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畿往云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啟母。母為至華山尋訪，見女具說。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dāng)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車載，從華山度”。母從其意。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眾y點(diǎn)沐浴，既而出。歌曰：“……”。棺應(yīng)聲開，女遂入棺。家人叩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1］520

《古今樂錄》關(guān)于《華山畿》本事內(nèi)容的描述，篇幅雖短，但卻給我們提供了頗為豐富而有價值的信息。其一，《華山畿》歌曲，乃宋少帝時流行的“懊惱一曲”的“變曲”，與“懊惱曲”（即“懊儂歌”）有脈承關(guān)系。其二，可知《華山畿》即產(chǎn)生于南朝宋少帝時代。其三，表明了男女主人公的所在地：士子為“南徐”（今鎮(zhèn)江市），女子為“華山畿”。其四，明確了男女主人公之身份：士子為青年書生，女子為客舍主人。其五，南徐士子之母，是一個甚為通情達(dá)理之人，她非常懂得兒子的心事，盡量滿足兒子的要求，委實(shí)是一位難得的慈母。其六，生動而傳神地?cái)⑹隽饲嗄昴信陨硌城榈耐暾适隆Ｆ淦?，由士子“悅之無因”與女子“入棺，家人叩打，無如之何”可知，女子家人是不同意他倆相愛的。這可能因?yàn)槟闲焓孔赢?dāng)初還是一個沒有功名的普通讀書人而已，故南徐士子只能相思苦戀而成疾，最終因疾而亡。由此推之，他們的悲劇是封建門戶等級制度與封建婚姻禮教所造成的。其八，由“神女冢”美稱可知，時人對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幸福、美好愛情生活的悲壯之舉是何等之憐憫、推崇與敬仰，深刻反映了人們憎惡封建禮教、祈求美滿婚姻的普遍愿望。《華山畿》本事表面看來似乎顯得有些神異怪誕，但卻真實(shí)地反映了封建社會中男女戀愛無比艱難的情形：男女間沒有社交和戀愛自由，唯有承受相思痛苦的折磨與煎熬，直至相思成疾，因疾而亡。但他們矢志不渝、決不放棄對愛的執(zhí)著追求，于是便寄希望于“來世”，幻想著從死亡中獲得解放，獲得自由、幸福、美好的愛情生活。此之謂“生不能共羅帳，死也要同墳臺”是也。因此，至愛絕唱《華山畿》便自然成為這種“同?！迸c“陰配”的悲劇婚姻心態(tài)模式的奠基者。它直接影響了后來我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并有“小梁祝”之雅稱。其文學(xué)地位之高，是不言而喻的。

二

那么，《華山畿》組詩第一首，何以歷代文學(xué)史著作、各種詩詞選本等都對它青睞有加？千載而下，當(dāng)人們閱讀它時，何以依然是那樣的鮮活動人，蕩氣回腸？其精神與藝術(shù)魅力究竟何在？下面便圍繞文本之閱讀，結(jié)合有關(guān)史實(shí)淺析之。

在特別注重禮制的中國古代，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嚴(yán)厲約束下，青年男女要想獲得自由幸福的愛情，簡直是難于上青天的。早在《詩經(jīng)》時代，青年男女的愛情就已經(jīng)受到“父母”與“媒妁”的直接干預(yù)了。此所謂“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非）媒不得。”（《詩經(jīng)·齊風(fēng)·南山》）因此在《詩經(jīng)》許多反映愛情生活的詩篇中，我們每每聽到愛情受阻的痛苦不堪的悲吟。如：“母也天只，不諒人只！”（《庸風(fēng)·柏舟》）“豈敢愛之，畏我父母”（《鄭風(fēng)·將仲子》），“其室則邇，其人甚遠(yuǎn)”（《鄭風(fēng)·東方之墠》）等等。然而，在青年男女愛情嚴(yán)重受阻的萬般痛苦的折磨中，他們埋藏于心底的愛情種子不滅。在他們頑強(qiáng)意志與美好祈愿的蘊(yùn)育與激發(fā)下，這一粒粒愛情之種便幻化成為在另一世界蓬勃怒放的芬芳馥郁的愛情之花。你看，《周南·關(guān)雎》中那位青年小伙，因追慕“窈窕淑女”未成而幻想與其成婚的場面是何等熱烈而喜慶：“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而更讓人震聾發(fā)聵的則是《王風(fēng)·大車》中女主人公大膽又矜持的海誓山盟：“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毕瘛对娊?jīng)》這般男女苦戀的文化心理背景，在南朝宋時所誕生的組詩《華山畿》中，亦依然像一具黑色的幽靈在飄蕩著，在男女純潔的心靈上平添上一道恐怖而令人窒息的陰影。

《華山畿》第一首較之《王風(fēng)·大車》則更具有震撼心靈的悲劇力量。要知道，《王風(fēng)·大車》等詩篇的誓言都是男女青年在世時所發(fā)，故誓言自然充滿著可以獲得愛情的決心和希望。然而，《華山畿》第一首中的女主人公則有所不同。因?yàn)樗鶒壑艘褳樗嗨级?，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口充滿悲涼凄慘色彩的黑漆棺材，現(xiàn)實(shí)的愛情之路已完全斷絕，愛情之花已徹底摧毀，她已別無選擇。在她看來，唯一可以讓她選擇的是，與心愛之人攜手同行天國路，祈望去另一個世界獲得超凡脫俗的神圣之愛。嗚呼，一個涉世未深、情竇初開的活潑美麗之少女，決計(jì)以結(jié)束生命的至悲方式去踐行一種未經(jīng)商量也無法商量的愛情契約，這是一種什么精神？又是一種什么勇氣？在華山女子“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的含有十二萬分真誠與十二萬鈞愛力的強(qiáng)烈呼喚下，棺木神奇般地打開了，而她則毫不畏懼、毅然決然地縱身躍入其中。她的生命雖然結(jié)束了，但她堅(jiān)貞不渝的愛情精神則代代相傳，感召后人；她那縱身入棺的高大而悲壯的形象，都永遠(yuǎn)定格在人們的心中。

很難想象，一個生前僅與南徐士子一面之緣、未及品嘗愛情甜蜜之果的十八九歲的美麗少女，竟能在死亡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從容不迫、鎮(zhèn)靜自若。其理智如泉水之清，決心似磐石之堅(jiān)，愛意像大海之深，這不得不令人驚嘆愛情魅力的神奇與巨大。

《華山畿》第一首，雖只23字，卻字字含情，字字沉重，滿紙悲涼，滿紙悲壯，感天動地，震魂攝魄。此乃一首千古奇詩。奇就奇在它與以往表現(xiàn)愛情詩的格局大相徑庭，別具異彩。以往的情詩大多交代男女相思相戀的過程，相思悠悠、纏綿悱惻，而此詩則省卻了這一過程，直接截取華山女子目睹南徐士子棺木那一時刻，以全副精力，將她那如潮水般奔涌的至愛深情傾瀉出來，給人以巨大的心靈震撼與情感沖擊?！叭A山畿”，劈頭三字直呼地名，起勢突兀，意蘊(yùn)深厚。畿，山邊，華山畿，即華山邊（或華山傍），亦即華山女子所在的華山邊的客舍。此處非同尋常，對于南徐士子而言，這是她愛上華山女子之起點(diǎn)，是令他魂?duì)繅衾@、相思成疾之所在，更是他死也不肯離開的鐘愛之地；而對于華山女子而言，這是她的安身之家、立命之所，也是她平生第一次為青年男子所愛之處，更是使她以身殉情的悲壯而神圣之地。華山畿啊華山畿，你既是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相愛的見證人，也是他們愛情悲劇的目擊者，更是他們就此攜手走向另一世界的婚姻殿堂的出發(fā)地。華山畿，這個記錄著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愛情起點(diǎn)與終點(diǎn)的非同尋常的小小地名，悲情萬鈞，氣貫長虹。呼之頓然生悲，念之頃刻斷腸。它不僅永遠(yuǎn)銘刻在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的心坎上，也永遠(yuǎn)烙印在后世千千萬萬人們的心中。華山畿，這個積淀男女深厚相思因子的地名，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與“五里一徘徊”的東南飛的“孔雀”一樣，已成為青年男女愛情悲劇的象征物與代名詞了。所以，華山女子那近乎吶喊的“華山畿”三字，呼天搶地，悲情遏云，它是華山女子唯其獨(dú)有的驚詫、錯愕、憐憫、惋惜、悔恨、沉痛種種復(fù)雜感情于剎那間的集中噴發(fā)，萬般情思苦痛盡寓含于三字之中矣。她滿以為將自己的“蔽膝”（圍裙）由南徐士子之母帶回給其子墊用后就會痊愈，然后倆人再設(shè)法排除干擾，克服困難，爭取自由幸福美好的愛情。如此希望，是多么美好；這般憧憬，又是多么甜美！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她朝盼暮等，沒有盼來健康活潑的心上人，也沒有等來甜美愛情的福音。盼來的卻是裝載心上人的那口令人哀痛欲絕的黑漆棺材，等來的卻是聞之令人斷腸的哀樂。這突如其來的殘酷現(xiàn)實(shí)，對于情竇初開、純真善良的華山女子而言，何啻是晴天霹靂，簡直是天塌地陷。但此刻正處于傷痛至極的她并未喪失理智，她十分清楚地知道（此前已由南徐士子之母將其子相思成疾之原委全部告之），南徐士子完全是因?yàn)閻鬯?，她深為他這種視愛高于生命的至愛赤誠所打動。其實(shí)，早在她獲悉南徐士子因她而相思成疾之時，她便決計(jì)默許終身矣。因此，她便全然不顧“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禮教綱常之大防，當(dāng)著士子之母的面，毅然解下“蔽膝”相贈，祈望士子早日康復(fù)，以締結(jié)美好之姻緣。華山女子慷慨解“蔽膝”以贈，在當(dāng)時禮教森嚴(yán)的封建社會中，委實(shí)是震天動地、驚世駭俗之舉了。正因?yàn)槿A山女子有了這一層深摯情感的鋪墊，所以，當(dāng)南徐士子因她相思而亡的慘痛現(xiàn)實(shí)突然降臨時，她便毅然決定、毫不畏懼地作出了與心上人同穴共眠的選擇。在她看來，惟其如此，才能報答南徐士子對自己的一往情深，“君既為儂死，獨(dú)生為誰施？”這就是華山女子對為己相思而亡的素昧平生的南徐士子的至愛誓言，鏗鏗鏘鏘，擲地有聲。寥寥十字，語樸意深，情理畢現(xiàn)?！熬葹閮z死”，陳述之句，直接表達(dá)女子對士子視愛勝命的愛情至上之偉大精神的高度贊美之情；“獨(dú)生為誰施”，反問之句，明確表明女子甘隨士子而去的堅(jiān)定決心，感情極其強(qiáng)烈。二句前因后果，極富情理雙關(guān)的內(nèi)在邏輯力量。真正的愛情，是雙向真誠的付出；鮮艷芬芳的愛情之花，需要男女雙方共同松土除草、澆水施肥。那種一方奉獻(xiàn)、一方索取的愛情模式，不是真正的純粹美好的愛情。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二人這種“你為我亡，我為你死”的共同奉獻(xiàn)的愛情模式，才是人世間純潔無瑕、真誠無疵、至高無上的知音式最佳愛情模式。緊接著“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二句，假設(shè)語氣中寓含著衷心祈禱的因素，體現(xiàn)出華山女子溫柔敦厚、賢淑善良的美好品質(zhì)。其實(shí)，女子“歡若見憐時”一句，是明知故問的，蘊(yùn)含智慧而虔誠之懷，她當(dāng)然知道，南徐士子是因她相思成疾、因疾而亡的，士子對她非“見憐”而何？但正是這般明知故問，才逼真體現(xiàn)出她那謙遜、謹(jǐn)慎、文雅與莊重的少女性格特征，其藝術(shù)魅力也因此而更為動人。俗諺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華山女子至愛深情的強(qiáng)大感召下，棺木終于打開，華山女子遂飛躍其中，棺蓋迅速復(fù)合，家人無論如何也叩打不開，正所謂“有情人終成眷屬”（陰配）。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這對“眷屬”，雖然以極端而神奇的方式婚配于另一個世界，但較之于人世間所有歷經(jīng)艱難成“眷屬”的人們來，他們的追求則更崇高，更悲壯，更神圣，更偉大，亦更深入人心，百世流芳。當(dāng)時人們將士子與女子合葬之墓稱為“神女?！?，實(shí)在是人們對華山女子悲壯之舉的最充分的肯定，是對他們的愛情最熱烈的贊美、最深情的褒獎，是對阻礙與破壞他們愛情的封建禮教最深切的憤恨，也是對他們矢志不渝的精神追求最恒遠(yuǎn)的銘記?！吧衽！辈恍?！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永生！

由《古今樂錄》本事可知，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生前僅于女子客舍相見一面而已，卻一見鐘情，由于“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本事雖未直接敘述女子一面之見后的情感反應(yīng)，但我們由女子“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dāng)已”等言行觀之，毫無疑問，女子對士子同樣也是一見鐘情的。倘若女子對士子缺乏感情基礎(chǔ)，她對士子焉能表現(xiàn)出如此超乎尋常的言行舉止，以至于后來的縱身入棺？所以，他們的愛都是以一見鐘情開始的，但由于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與封建門戶等級制度的嚴(yán)重阻隔，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只能雙雙走向以身殉情的悲劇之路，從而達(dá)成他們成眷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生不同帳死同穴”的樸素而神圣的美好愿望。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如此強(qiáng)烈抗?fàn)幏饨ɑ橐龆Y教、積極追求自由美好愛情的悲壯之舉，與焦仲卿與劉蘭芝的悲劇精神委實(shí)是一脈相承的。他們那以身殉情的悲壯之舉，如閃電，似震雷，像火炬，同燈塔，足以震撼封建婚姻禮教頑固的堡壘，照亮后人追求自由幸福美好愛情的道路，其思想價值與啟迪意義都是極其巨大而深遠(yuǎn)的。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的相見相愛雖然是極其短暫的，但他們敢于抗?fàn)?、勇于追求的精神則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正所謂“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秦觀《鵲橋仙》）這正是《華山畿》千古不朽的精神魅力所在。

在中國文學(xué)的愛情悲劇史上，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以身殉情的悲壯之舉，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橋梁作用。在此前，我們依稀可見青年男女們愛情誓辭的歷史軌跡。如：《詩經(jīng)·王風(fēng)·大車》“榖則異室，死則同穴”；漢樂府《孔雀東南飛》“舉身赴清池”（劉蘭芝）、“自掛東南枝”（焦仲卿）、“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雙白鵠》“若生當(dāng)相見，亡者會黃泉”；晉代楊方《合歡詩》“生為并身物，死為同棺灰”、“生有同室好，死成并棺民”，等等。《華山畿》第一首承襲他們“生不同帳死同穴”的婚姻心態(tài)萌芽模式而來，但又有所發(fā)展，那就是《華山畿》的男女殉情，不是誓辭的表白，而是著重于舍身踐行。而這種行為過程，則充滿著動人心魂的神話傳奇色彩，具有超凡的藝術(shù)魅力?！度A山畿》所奠定的這種“同?！迸c“陰配”的悲劇婚姻模式，對后來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牡丹亭》等愛情悲劇，都有直接而深刻的影響。

《華山畿》的思想意義積極巨大、影響至遠(yuǎn)已如上述，而其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亦自有其獨(dú)特的審美價值。

首先，截取悲劇故事最精彩、最動人的華山女子向已故心上人哭訴并入棺同寢的神奇場面，極力表現(xiàn)男女主人公至愛深情的偉大人格魅力，尤其是凸現(xiàn)華山女子情理兼具、果敢執(zhí)著、從容不迫、視死如歸的難能可貴的精神與峻極于天之高大形象，極具震撼力與感染力。

其次，女子以第一人稱“儂”（吳地人自稱）口吻，直接面對棺木中的心上人傾訴衷腸，如泣如訴，顯得格外親切自然而溫情脈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女子對士子的稱呼前后有別，先稱“君”，后稱“歡”，雖然都是同稱南徐士子，但在女子的情感程度上則是逐漸加深了?！熬?，是對一般青年男子的敬稱。華山女子與南徐士子原本素不相識，只是士子路過華山客舍，為女子之美所動，繼而相思成疾，因疾而亡。在當(dāng)初相見之際，在女子眼里，士子是一個頗具風(fēng)度的青年男子，故華山女子先稱其為“君”，這是合乎情理的。當(dāng)她面對南徐士子因她而死的悲慘事實(shí)時，她對士子的情感程度陡然上升，欽敬之意油然劇增。因此，她不由得悲淚橫飛，呼天搶地，情不能已。此時此刻，“歡”之昵稱便沖口而出，公開表白南徐士子是自己最為喜愛的心上人。“歡”，乃南朝時女子對所愛男子的昵稱。從“君”到“歡”人稱的細(xì)微變化中，我們正可窺見華山女子細(xì)膩、婉麗、沉穩(wěn)而熾熱的情感變化歷程。詩人用字精確，切情切理，的確達(dá)到了不求高妙而自然高妙的優(yōu)美詩歌境界。

再次，語樸情真，別具地方語言風(fēng)味。此詩短短五句23字，殆同口出，曉暢明快，然卻情深意切，字字動人。加之反問句與假設(shè)句的交錯使用，使得句式靈活，情感逼真。此外，人稱代詞“儂”與“歡”的使用，體現(xiàn)出南朝時吳地標(biāo)志性的地方語言特征，洋溢出別具細(xì)婉清雅的吳語風(fēng)味，對塑造外柔內(nèi)剛、直面死神的華山女子形象，起到了頗為理想的修飾效果。

可見，《華山畿》第一首所反映的南徐士子與華山女子的愛情故事是極其悲壯而感人的，其詩歌藝術(shù)亦極具意味，可謂：于樸實(shí)中見深情，于自然中見功力，于方言中見性格。其題材之非凡、情味之獨(dú)特、魅力之奇?zhèn)ィ媸且皇追从衬信翋凵钋榈娜松枧c千古絕唱！

三

吳聲歌曲《華山畿》之曲名，當(dāng)?shù)弥跐h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其結(jié)尾處云：“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華山畿》的愛情悲劇故事與《孔雀東南飛》頗有相似之處，其結(jié)果都是“兩家求合葬”，而且恰好是“合葬華山傍”。華山傍，即華山畿。正因?yàn)槿绱饲珊系囊蛩?，也因?yàn)橥瑸椤叭A山”這個具有特定悲劇意義的地名意象，詩人便取《華山畿》為名，這是十分耐人尋味的?！度A山畿》組詩共25首，作為標(biāo)志性的代表作第一首，無疑具有極其重要的思想價值與核心地位?！度A山畿》組詩的其余24首，幾乎皆為反映男女愛情的“聲過哀苦”［2］1064之詞，且多以女子口吻抒發(fā)相思之情。不過，這24首詩均與《華山畿》本事傳說了無關(guān)涉。它們則是在《華山畿》之總曲調(diào)名下收集一起的內(nèi)容相似、風(fēng)格相近的組合情詩而已。不過就《華山畿》25首的整體性而言，其反映男女相思悲苦的主題則是一致的，它與第一首詩的內(nèi)在情思意脈是相承而相融的，它們都是流傳于華山畿等吳地一帶著名的吳聲歌曲，因此有必要對其進(jìn)行簡要的論析，以見《華山畿》歌曲之總體精神與風(fēng)格特征。下面便照錄《華山畿》24首，并編以序號，以求論析之便：

（一）聞歡大養(yǎng)蠶，定得幾許絲。所得何足言，奈何黑瘦為？

（二）夜相思，投壺不停箭，憶歡作嬌時。

（三）開門枕水渚，三刀治一魚，歷亂傷殺汝。

（四）未敢便相許，夜聞儂家論，不持儂與汝。

（五）懊惱不堪止，上床解要繩，自經(jīng)屏風(fēng)里。

（六）啼著曙，淚落枕將浮，身沈被流去。

（七）將懊惱，石闕晝夜題，碑淚常不燥。

（八）別后常相思，頓書千丈闕，題碑無罷時。

（九）奈何許，所歡不在間，嬌笑向誰緒。

（十）隔津嘆（一作歡），牽牛語織女，離淚溢河漢。

（十一）啼相憶，淚如漏刻水，晝夜流不息。

（十二）著處多遇羅，的的往年少，艷情何能多！

（十三）無故相然我，路絕行人斷，夜夜故望汝。

（十四）一坐復(fù)一起，黃昏人定后，許時不來已。

（十五）摩可儂，巷巷相羅截，終當(dāng)不置汝。

（十六）不能久長離，中夜憶歡時，抱被空中啼。

（十七）腹中如湯灌，肝腸寸寸斷，教儂底聊賴。

（十八）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yīng)滿，是儂淚成許。

（十九）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

（二十）郎情難可道，歡行豆莢心，見荻多欲繞。

（二十一）松上蘿，愿君如行云，時時見經(jīng)過。

（二十二）夜相思，風(fēng)吹窗簾動，言是所歡來。

（二十三）長鳴雞，誰知儂念汝，獨(dú)向空中啼。

（二十四）腹中如亂絲，憒憒適得去，愁毒已復(fù)來。

很顯然，這些詩的主旨多是女子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表現(xiàn)她們對自己所愛之“郎”或“歡”的深切相思之情。此外，還有對阻礙青年男女婚姻的封建禮教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qiáng)烈不滿的情緒，憤恨至極，以至于以死抗?fàn)?，凸現(xiàn)出青年女子勇于追求自由幸福美好愛情生活的大無畏精神，如（四）、（五）兩首。也有描寫女子對男子的關(guān)心、體貼之情，以及對男子遭難不幸之傷悼之懷，如（一）、（三）兩首。與之相反者，則是表示女子對感情不專之行為的怨恨與譴責(zé)，如（十二）、（二十）兩首。還有表示女子堅(jiān)貞不屈、拒絕不懷好意的輕曼行為者，如（十五），等等?？偟膩碚f，描寫最集中、表現(xiàn)最細(xì)膩、情感最動人者，還是那些青年女子們對自己所愛之人的刻骨相思、萬般牽掛之詩，其思想價值最大，藝術(shù)成就亦最高。

《華山畿》24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亦頗具特色。其一，句式簡短，情韻自然。除第一首為四句詩外，余者皆為每首三句，或三句皆五言，或首句為三言，后二句為五言。語言簡潔，句子短促，隨口吟唱，自然感韻，是典型的江南民歌小調(diào)。胡適在分析第四首“未敢便相許”時指出：“這詩用寥寥的十五個字寫出一件悲劇的戀愛，真是可愛的技術(shù)。這種十三字或十五字的小詩，比五言二十字的絕句體還更經(jīng)濟(jì)。絕句往往須有‘湊句’，遠(yuǎn)不如這種十三字與十五字的短歌體，可以隨宜長短”［3］80。正是充分肯定了這種小詩任情而發(fā)、自然明快的特點(diǎn)。其二，多用諧音雙關(guān)、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如“定得幾許絲（思）”（一）、“石闕晝夜題（啼），碑（悲）淚常不燥”（七）、“題碑（啼悲）無罷時”（八），等等。這些諧音字都用得自然巧妙而婉轉(zhuǎn)，收到了很好的表達(dá)效果。比喻手法如“淚如漏刻水”（十一）、“腹中如湯灌”（十七）、“歡行豆莢心，見荻多欲繞”（二十）、“松上蘿，愿君如行云”（二十一）、“腹中如亂絲”（二十四），等等，這些喻體全采自詩人身邊眼前所見景物，真切自然，形象生動，喻意恰切，體現(xiàn)了勞動人民的智慧與才華?？鋸埵址ㄈ纭皽I落枕將浮，身沈被流去”（六）、“頓書千丈闕，題碑無罷時”（八）、“牽牛語織女，離淚溢河漢”（十）、“啼相憶，淚如漏刻水”（十一），等等。在這眾多的夸張中，尤其是詩人對“淚”的夸張，描寫女子相思痛苦至極之狀況，極其動人，印象至深。

要之，《華山畿》組詩25首，是南朝特定時期吳地女子們渴望愛情、向往自由、追求幸福的美好心靈的真實(shí)記錄。其思想之純正、情感之真誠、情調(diào)之悲苦、風(fēng)格之哀婉，在中國詩歌史上是一朵別具神韻、獨(dú)放異彩的愛情奇葩。正如鄭振鐸所稱道的那樣：“人類情思的寄托不一端，而少年兒女們口里所發(fā)出的戀歌，卻永遠(yuǎn)是最深摯的情緒的表現(xiàn)?！男聵犯闶潜憩F(xiàn)著少年男女們這樣的清新頑健的歌聲的，便是坦率大膽的表現(xiàn)著少年男女們這樣的最內(nèi)在、最深摯的情思的。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可以說，沒有一個時期有六朝那末自由奔放、且又那末清新健全的表現(xiàn)過這樣的少年男女們的情緒過的?！麄冋媛?，但不獷陋；他們溫柔敦厚，但不隱晦。他們是明白如畫的。他們是清新宛曲的。他們的情緒是那樣的繁頤，但又是那樣的深刻！”［4］196-197《華山畿》組詩是南朝樂府民歌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故將此移用來評價《華山畿》組詩，亦自是甚為恰切而允當(dāng)?shù)摹?/p>

一千五百年前誕生于鎮(zhèn)江市丹徒區(qū)的《華山畿》至愛悲劇故事及其詩歌，其思想意義與藝術(shù)價值，不唯今天，即便在未來都依然是至深至大而至遠(yuǎn)的。因?yàn)橹挥袗郏祟惒藕秃?，社會才和諧，世界才和平。這就是我們從《華山畿》的男女至愛精神中所獲得的應(yīng)有啟迪與教育意義。

［1］郭茂倩.樂府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劉昫等.舊唐書：卷二九［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胡適.白話文學(xué)史［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一）［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