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硖?陳 艷
(河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8)
在西方話語中,華裔往往被刻畫為本質(zhì)主義的“他者”——要么溫順、乖巧,要么邪惡、奸險;東方則順理成章地被建構(gòu)為沉默的“他者”——一個充滿著無窮神秘性的話語對象。顯然,對于身處美國主文化圈內(nèi)的邊緣華裔作家而言,只有揭開自己“他者”的面紗才能打破沉默,釋放本色話語,最終實現(xiàn)他們在異域重樹新“根”的愿望。
凸顯族性“他者”特色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以來都是美國華裔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大亮點。然而從一開始,華裔文學就不得不面對是否參與了與西方主流文學的東方主義心態(tài)潛在合謀的質(zhì)疑。隨著華裔文學逐步成長,進而步入美國主流文壇,對華裔文學過于追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他者”色彩方面的批評開始不絕于耳。當代美國華裔文學的先驅(qū)、劇作家和社會批評家趙建秀甚至不留情面地對黃玉雪、譚恩美、黃哲倫等著名華裔作家進行了口誅筆伐,認為他們的作品刻意迎合西方人對中國“他者性”的追逐。
這一問題的發(fā)展迫使我們對以往的美國華裔文化研究進行嚴密的審視。我們發(fā)現(xiàn)國內(nèi)學者就華裔文學創(chuàng)作已進行了一番有益的探索。如:《雙重文化視閾中的他者——白先勇創(chuàng)作中的華裔男性人物形象解讀》(《山東大學學報》,2007第2期)、《文化身份的探尋與建構(gòu)》(《西南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美國語境里的中國文化:華裔文化》(《南開學報》,2005年第4期)等文章。 這些研究成果有力地推動了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的發(fā)展,但僅僅把研究停留在華裔特殊的文化身份還是不夠的,只有進一步探索身份背后的深層因素,客觀地分析他們創(chuàng)作的文化心態(tài),才能將華裔文化研究不斷推向縱深。
“原始的、蒙昧的、丑陋的和野性的等在現(xiàn)代化的視野中,可能對它是一種必要的張力和批判姿態(tài),而在‘東方主義’眼中則是對‘西方中心論’的最刺激、最出味的佐料。西方文化需要一個‘他者’、一個‘鏡像’以確定和強化其主體性形象”。(金惠敏,2001)細心搜索過后,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在美國主流文壇引起過較大反響的華裔文學作品都烙有分明的“他者”印記。文本中渲染神秘詭異氣氛,羅列神秘主義色彩的華夏文化詞語,不斷撩撥著西方讀者對東方文化的好奇心和窺探欲。例如美國華裔文學的開山之作《華女阿伍》就運用了大量的篇幅來描寫了中國的生活方式,尤其是飲食、節(jié)日、婚喪嫁娶等風俗習慣,無異是一本20世紀40年代唐人街的導游指南。同樣,一舉殺入美國文學主流的《女勇士》似乎為西方讀者提供了一本中國文化大觀:從神仙鬼怪、氣功武術(shù)、聽書看戲到吃活猴腦、飲烏龜湯等,將各種中國元素符號一股腦堆砌到一起。出版時,這些作品的封面上多是畫著留辮子、裹小腳的中國人,然后再加上一句:“這是一個真實的唐人街故事。”有的讀者不由問道:“這些文本的敘述支離破碎,亞裔美國人就是這個特征么?這些小說花了學多時間和空間去描述吃喝和家庭——這些就是亞裔美國人關注的問題嗎?”(Ling,1995)我們不禁感嘆:難道華裔作家真的完全認同西方文化嗎?
對于生活在美國主流文化意識中的華裔作家,西方文化顯然是一種強勢話語,他們抑或他們筆下那些懷抱“美國夢”的年輕華裔們通常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去模仿主體文化話語,加重“文化原質(zhì)失真”(cultural inauthenticity)的程度,“更傾向于認同殖民者的文化,致使他們看待自己于本體的文化時,往往不自覺地套用殖民者的視野觀點”。 (Constahtino,1995)華裔作家在作品中往往過于強調(diào)中國與西方文化的對立,把中國文化塑造為與西方文化截然不同的“他者”,字里行間無不體現(xiàn)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激烈批判、對走出唐人街的強烈渴望和對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熱烈期待??陀^地說,對于生活在西方主流文化意識形態(tài)中的華裔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伊始是更加傾向于認同西方主流文化意識的。如果“家”對于族裔散居的第一代移民來說意味著真實的中國,那么對于出生在美國的華裔們則只意味著想象中的故土。他們更愿意稱自己為美國人,寫的是美國小說,并不自覺地將白人主流文化對華裔 “他者性”的評判標準內(nèi)化為自己的價值觀,在無形中達到了一種強化“文化上的新殖民主義”的效果。華裔作家對中國本土文化的消極姿態(tài)成為了他們躋身美國主流文壇的籌碼。
中國“他者性”故事的言說的確為華裔作家在美國爭取了聽眾,然而種族歧視、主流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現(xiàn)實存在讓華裔作家深刻地意識到一味迎合西方的“東方主義”情趣的文學是無法成長為異域奇葩的。于是,他們重新調(diào)整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開始了新的探索。在作品中,作者通常采取保持距離的文化態(tài)度,運用西方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法,點綴華人引以為豪的傳統(tǒng)文化符號,顛覆華裔在美國人心中的概念化形象,進而樹立華裔的正面形象。例如帶有明顯的文化尋根特征的《唐老亞》選取傳統(tǒng)文化中的英雄關公,“企圖喚起華裔美國人的集體記憶,在找回、重述華裔美國人有意無意間被涂滅(抹煞)、消音的過去之余,同時揭露美國歷史——支配階級所認可的歷史進程中隨處可見的縫隙、斷裂與非連續(xù)性”,(李有成,1996)有力地反駁了西方人眼中華裔懦弱膽小、狡詐陰險的刻板形象。這類文本將中華文化中的英雄主義精神灌注到了每一個華裔的身上,讓華裔自豪地認同與中華文化中的卓越元素,來到了與美國白人平行的位置。但他們筆下的英雄往往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形象出入很大,這不禁又讓我們對華裔作家試圖顛覆“他者性”背后的心態(tài)產(chǎn)生了好奇。
實際上華裔作家們并非真的熱衷于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揭開華裔特殊的身份面紗,華裔作家關注的創(chuàng)作焦點——構(gòu)建美國語境中特有的華人文化和華人形象——立刻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身處美國這一“大熔爐”中,華裔作家想要建立一個不被主流文化同化,而又極具特色的族裔文化絕非易事。因為即使是在華裔踏上美國國土一個多世紀之后,華裔的歷史也從沒有公允地呈現(xiàn)于美國歷史和文學中。這一對華裔歷史的扭曲和漠視深深地刺痛了華裔,讓他們深刻地意識到只有構(gòu)建特有的族裔文化屬性,才能夠爭取到自身的話語權(quán)。在認識到自身的尷尬身份之后,華裔作家不約而同地開始尋找自己作為華裔美國人的恰當位置。于是,華裔作家在中國本原文化中著力尋找有利于自身形象構(gòu)建的方面加以認同,利用中國古代的英雄來塑造華人的典范形象。另外,美國華裔作家在文化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必須立足于美國社會政治現(xiàn)實,與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達成一定的妥協(xié),所以他們在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借用過程中不免對其作出大幅度的改動乃至篡改,以期“在美國社會中為自己的族群建構(gòu)既有別于主流社會又能與主流社會平等共處的華裔族性,在東方主義的縫隙中開拓出自己族群的生存空間”。 (趙文書,2003)
西方主流意識的束縛和種族歧視的現(xiàn)實讓我們清楚地意識到華裔文學仍然是邊緣文學與弱勢文學的代名詞,主流評論界對華裔文學的誤讀無處不在,更不用說西方的普通讀者。西方的主體視角使他們無法去了解 “族裔”標簽后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與混雜意義,只是將華裔文學定位于歷史或社會學的文獻資料。這讓我們不禁為華裔的生存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之路產(chǎn)生憂慮。當下,華裔作家必須借助自己對兩種文化的洞察力,加強多元視角的思考,尋求中西文化交匯的可能性,為自己贏得在西方的一席之地。
(一)用多元視角取代西方主體視角的思考,跨出種族、地域的藩籬?!拔鞣疥P于中國形象的套話不管是積極的、正面的、肯定的,還是消極的、反面的、否定的,都不是中國形象的真實情形,而是摻雜了很多想象成分,是西方欲望與恐懼的產(chǎn)物”。(姜智芹,2004)退一步來說,完全迎合西方的主體視角的期待,將刻板印象進行到底,只能博得一時的喝彩,留下的則只會是審美疲勞和“合理”的歧視,與人無益,與己貽害。隨著高舉解構(gòu)主義大旗的后現(xiàn)代思潮在全球范圍的涌動,西方民權(quán)主義運動的高漲,我們意識到只有走出這單一視角的死胡同,華裔文學才能揭示華裔文化符號下的豐富內(nèi)涵和深層情感因素。于是,我們將視角轉(zhuǎn)向少數(shù)族裔理論、后殖民理論、女性主義理論、生態(tài)理論等文化研究理論,希望通過對多元視角的采用可以使華裔作家們擺脫強加于他們身上的 “族裔”標簽,擺脫華裔文學題材所慣用的“尋根”、“母女”主題,打破傳統(tǒng)中的對立的東西范式。同時,加強多元視角的思考還將推動西方人去重新認識“他者”東方,完成從二元對立思維方式向互動認知思維方式的轉(zhuǎn)變。最終,華裔作家可以將自己的使命從對種族的責任和對平等的渴求延伸到關注一切生命的意義,讓人們學會用多棱鏡去看問題和認識世界。
(二)在東西方文化的互相凝視中尋找審美交匯的可能性與平衡點,建構(gòu)美國華裔的新形象。當下華裔眼中的“東方”已不同于愛德華·賽義德眼中的“東方”,更遙遠于西方人眼中的“東方”。背依兩種文化的華裔作家在譜寫自身獨特文化的同時,必須肩負起一個重大使命--在東西方文化的互相凝視中尋找審美交匯的可能性與平衡點。須知凝視中的兩者何嘗不是對方的“他者”呢?兩個“他者”的近距離凝視不就是兩種審美期待的平等交流、兩種文化的平等對話嗎?正如法國漢學家于連·法朗索瓦(Jullien Francois)所說:“中國文明是在與歐洲沒有實際的借鑒或影響關系之下獨自發(fā)展的、時間最長的文明……中國是從外部正視我們的思想,并由此使之脫離傳統(tǒng)成見的理想形象。”由此我們強烈地感受到只強調(diào)中西文化的“對立”是偏激的,重要的不是對差異的強調(diào),不是兩者孰優(yōu)孰劣的評判,而是通過相互理解和尊重聯(lián)結(jié)起來的“對立中的統(tǒng)一”。(弗朗索瓦,1998)畢竟人類所面臨的根本問題是趨同的,只有加強不同文化間的互動交流,以本土文化與異域文化共同利益互為中心,才能符合當下多元共存的文化圖景,并在其中建構(gòu)出嶄新的華裔形象和特有文化。
[1]金惠敏.已然的后現(xiàn)代主義及其未然性[J].求是學刊,2001,(4):12-15.
[2]Ling,Amy.Maxine Hong Kingston and the Dialogic Dilemma of Asian American Writers [J].Having Our Way:Women Rewriting Tradi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Ed.Harriet Pollack.London: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5.
[3]Constahtino,R.Neocolonial identity and counterconsciousness[M].London:Merlin Press,1995:16.
[4]李有成.《唐老鴨》中的記憶政治.文化屬性與華裔美國文學[M].臺北: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1996:127-128.
[5]趙文書.華裔美國的文學創(chuàng)新與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M].外國文學研究,2003,(3):69-75.
[6]姜智芹.欲望化他者:西方文學中的中國形象[J].國外文學,2004,(1):45-50.
[7]弗朗索瓦.迂回與進入[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