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貴高 姜劍云(河北大學文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漢代辭賦家揚雄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薄霸娙酥x麗以則’者,謂古詩之作,以發(fā)情止義為美。即《自序》所謂‘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故其麗也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者,謂今賦之作,以形容過度為美。即《自序》云‘必推類而言,閎侈衍,使人不能加也’,故其麗也以淫。”以此標準衡量謝靈運之賦,既非詩人之賦,又非辭人之賦。他的賦少麗辭而多玄言,不可謂“麗”;不合儒家諷諫之義,不可謂“則”;所有十四篇賦中,十二篇為短制,不可謂“淫”。謝靈運雖然賦作較少,但篇篇獨具個性。或有序、或無序、或有注、或無注、或長篇、或短制、或敘事、或?qū)懢?、或說理,隨意抒寫,體式多變,缺少法度。
歷代詩評家評謝靈運之詩,有的認為具有“奇”的特征。沈約說:“顏、謝并起,乃各擅奇,休、鮑后出,咸亦標世?!薄端鍟氛f:“宋、齊之世,下逮梁初,靈運高致之奇,延年錯綜之美,謝玄暉之藻麗,沈休文之富溢,輝煥斌蔚,辭義可觀?!钡灿性娫u家認為謝詩具有“麗”的特征。明代王世貞說:“余始讀謝靈運詩,初甚不能入,既入而漸愛之,以至于不能釋手。其體雖或近俳,而其意有似合掌者。然至麗之極,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極,而更似天然,則非馀子所可及也?!辈贿^,筆者以為,謝詩用典太多、雕刻太甚,只有少數(shù)句子稱得上“麗”,不能以此作為謝詩的主要特征。從時代背景來看,“自建武暨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lián)辭,波屬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謝靈運恰好生活在晉宋之際,在晉三十五年,在宋十四年。他生活的時代正是詩運轉(zhuǎn)關(guān)時期,老莊并未告退,玄氣猶未盡革,華美詩風尚在萌芽時期,受此影響,謝詩麗辭尚少,玄言猶存。
作為一種文體,賦在韻律方面是遜于詩的。劉向說:“不歌而誦謂之賦。”(《漢書·藝文志》)賦不能歌唱,只能誦讀,在韻律方面不如詩歌,在句式上更加散文化一些。這在賦產(chǎn)生之初就與詩有了這樣的區(qū)別。到了謝靈運,其賦作就更加散文化了。他在《山居賦序》中說:“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游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于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矣?!彼f“才乏昔人”,固然是自謙的話,但說“求麗,邈以遠矣”則是事實情況。其賦現(xiàn)存十四篇,很多句子具有散文化的傾向。大部分句子不是體貌寫物,做形象的描繪,而是下筆必典,蘊含玄理。如:
嗟夫,卞賞珍于連城,孫別駿于千里。彼珍駿以貽愛,此陋容其敢擬。(《傷己賦》)
謝子臥疾山頂,覽古人遺書,與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為輕;理宜存,故事斯忘。(《山居賦》)
于天唯舍唯用。其見也則如游龍,其潛也則如隱鳳。(《逸民賦》)
第一則《傷己賦》中的句子,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卞和獻玉之典,一個是伯樂識馬之典。謝靈運借此說明廬陵王劉義真對自己的賞識、器重。第二則《山居賦》中的句子,是純散文化的句式,闡說“重道輕物”的玄理。第三則描繪了謝靈運心目中的理想人格,用了《周易》中的典故,闡明了自然之道包含進取與退隱的道理?!吨芤住で浴肪哦回侈o說:“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本潘奈回侈o說:“或躍在淵,無咎?!敝x靈運使用這個典故意在說明:君子有時需要出仕濟世,有所作為;有時需要避世歸隱,進德修業(yè)。
謝靈運賦中的典故與玄理很多,不煩多舉例證,但是,這并不說明謝賦中沒有清麗的句子,只是很少而已。以下兩處山水描寫意境優(yōu)美,文采斐然。
于是卜居千仞,左右窮懸。幽庭虛絕,荒帳成煙。水縱橫以觸石,日參差于云中。飛英明于對溜,積氤氳而為峰。(《入道至人賦》)
第一處描寫了“入道至人”居住的地方,語言清麗,簡練傳神,描繪了一幅人間仙境圖。第二處描寫了“領(lǐng)表”的磅礴、奇險,有形有聲,讀之如臨其境。
綜上可見,謝靈運的賦作以玄言為主,語言有散文化傾向,只有少數(shù)句子符合“麗”的標準。
儒家注重文學的“諷諫”作用。《毛詩序》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眲③恼J為作賦的根本目的在于“風軌”與“勸戒”。他在《文心雕龍》中說:“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此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貽誚于霧者也?!比欢?,自賦產(chǎn)生之初,似乎就沒有達到這一標準。在“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賦的特點就是“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⑥。賦的展開常常由主客對話引起,然后極力描摹事物的聲音狀貌、追求文采。到了西漢,賦的寫作初衷雖然意在諷諫,但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勸百諷一”。東漢班固也提出賦的功能是“潤色鴻業(yè)”。東漢至魏晉,抒情小賦逐漸發(fā)展,以抒發(fā)一己之情懷為主,更是遠離了所謂的“風軌”、“勸誡”。至謝靈運,賦的寫作更是沒有特定的目的,主旨隨時勢、興趣而變化?!蹲髻x》“寫集聞見”,目的是“托此不朽”;《歸途賦》寫歸途之景,悟歸隱之道;《傷己賦》抒自傷身世之情;《山居賦》乃山居閑暇所作,“抱疾就閑,順從性情,敢率所樂,而以作賦”(《山居賦序》);《逸民賦》寫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出處行藏之道;《入道至人賦》寫得道的至人居住的地方及其心靈達到的境界;《羅浮山賦》有感于客之夢而闡發(fā)玄理;《孝感賦》寫憶家鄉(xiāng)、思親人之情。這些賦就像人各一面,互不雷同。謝靈運在生活中講究“順從性情”,導致賦的創(chuàng)作主要抒發(fā)一己之情感,張揚一己之性情,傳達一己之理念。然而,離“諷諫”的要求卻越來越遠了。
“辭人之賦麗以淫”?!耙痹谶@里意為“過分”,指賦的過分鋪排、形容過度。在謝靈運所有十四篇賦中,《撰征賦》與《山居賦》篇幅較長?!蹲髻x》雖然篇幅較長,但它敘寫晉室過江之后至劉裕北征之間的歷史遺跡與事實。因為鋪敘的史實、人物、遺跡較多,所以占用了較長的篇幅,并非把一個事物反復鋪排、過分渲染。《山居賦》則稱得上鋪排過分。其中描繪了謝靈運歸隱之地的自然景物、勞動生產(chǎn)、創(chuàng)作、交往以及聽講、放生等佛事活動。對于自然景物、山間物產(chǎn)鋪敘甚詳,是模仿漢大賦的體制。不過,僅一篇《山居賦》不能代表整個謝靈運賦的特色。
除以上兩篇以外,其它諸篇寫景簡練傳神、抒情含蓄蘊藉、說理簡要警策。寫景之處正如上文所舉的例子,《入道至人賦》與《領(lǐng)表賦》,以極其簡練傳神的語言,分別描繪了得道者居住的“人間仙境”和南方山嶺的荒茫、闊大、奇崛。其次,善于寓情于典故之中。他在《孝感賦》中寫道:“孟積雪而抽筍,王斫冰以膾鮮。荑葉于枯木,起春波于寒川。”運用了孟宗孝母、王祥臥冰的典故,暗含作者對故鄉(xiāng)、對親人深深的眷念之情。第三,說理簡要警策。《逸民賦》開篇說:“于天唯舍唯用。”好像一篇論說文,開篇“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保ā段馁x》)下文圍繞這一主旨展開?!度氲乐寥速x》在描繪了居住之地的清靜秀美以后,寫道:“推天地于一物,橫四海于寸心。”點明老莊“齊物”之理。
此外,謝靈運作賦有繼承也有發(fā)展。從文體的功用方面看,他的《撰征賦》不能說不是在“潤色鴻業(yè)”;從藝術(shù)形式上看,他的《山居賦》之鋪排不亞于漢大賦。此可謂對前人的繼承。他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賦這種文體本來就介于詩歌和散文之間,形式比較自由,而謝靈運把這種自由發(fā)展到了極致。其中最主要的自由是表達方式的自由。賦者,鋪也。本來以敘述、描寫為主。但謝靈運卻把這種文體用于敷寫玄理,抒發(fā)一己之情懷?;虬褦⑹?、議論、抒情、描寫這些表達方式隨機組合,根據(jù)表達的需要隨時變化。
綜上可知,謝靈運的賦“不麗”、“不則”、“不淫”,既非詩人之賦,又非辭人之賦,是一種獨具時代與作者個性的玄言賦。
注:文中所引謝靈運作品均參看李運富編注的《謝靈運集》,岳麓書社,1999年版。
[1] 汪榮寶.法言義疏(諸子集成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 (梁)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908).
[3] (唐)魏征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1090).
[4](明)王世貞.讀書后(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梁)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778).
[6](梁)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