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運(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 杭州 310018)
組詩《岡仁波齊》不僅在姜耕玉的詩寫歷程暨生命路程中刻下深深的印痕,而且在21世紀初年詩壇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20世紀90年代以來是最容易讓人迷失的時代,價值觀念多元并存的表象掩飾了人們精神價值的迷亂與虛空,精神的大面積潰敗已經(jīng)變得觸目驚心。在這種時代語境下,姜耕玉走出繁華的金陵古城,于2004年8月獨自飄泊西藏阿里,沿岡底斯山谷跋涉7天,隨朝圣者徒步轉山56公里,抵達艱險的主峰岡仁波齊山?;氐侥暇┮院?,他幾易其稿,于2004年11月完成組詩《岡仁波齊》。今天,當讀到姜耕玉先生這組詩歌的時候,我那失去色彩的、背景愈益模糊的生命頓時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詩性敲打。“終年積雪的山峰”、“眩目的雪光”、“清亮滋潤的草澤地”、“白色音樂般的瀑布”、“天真的牦牛”、“倏地過岡的藏羚羊”被放置于“巨巖成沙土”的蒼莽世界,深深地攫住了我們的魂魄,那一幅幅剪影般的鮮明意象,充分豁顯出人類所渴望的應然的生命境界。可以說,姜先生的此行及其寫作,對他、對我、對我們,都具有靈魂尋根的意義。
詩中多次出現(xiàn)“獨自”、“靜穆”、“寂寥”的字樣,我們分明感受到詩歌的抒情主人公像一位孤獨的哲人,置身于一種自足的世界,完全專注于岡仁波齊山峰的精魂,去感受原初意義的人性存在。開篇的《靜穆》猶如一幅剪影,以明暗的鮮明對比,進行意象造型,為全篇奠定了沉思的基調:
峰頂 白色的沉靜。
七月的太陽滑下了山。
古寺頂?shù)慕饘偎?/p>
漸漸隱入黯淡的藍
黑暗中明亮起來的河流與白牛
那是在神山的背面。
卓瑪拉山口那個轉動經(jīng)筒的人
手背沐著一道雪亮。
四周群峰巨人般肅立
拱衛(wèi)絕頂升起的眩目之光
岡仁波齊山終年積雪的峰頂在陽光照耀下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奪人眼目。這一道“眩目之光”,猶如一把匕首尖銳地刺疼了我們的眼睛,直抵靈魂。面對如此神奇之光,誰敢輕言自己偉大?我們每一個凡人,在它的懷抱里,都是微不足道的塵土。詩人是“行走在岡底斯山的旅人”,這既是一次肉體之旅,更是一次精神和靈魂之旅。
在神奇的大自然面前,我們無言,我們只有屏息,只有用靈魂去體悟。“岡底斯山行人矮小/巨巖成沙土”?!耙粋€涉水的旅人/探步湍流中/言語全部落水/山川依然那么寧靜。”在這里,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我們都是那么渺小,我們只有在孤獨與靜穆中審視自身,摒棄喧囂與騷動,專注于靈魂之眼,才會找到丟失的自己。這位旅人正是詩人精神的外化。他的肉體太沉重了,所以需要把靈魂釋放出去;他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太異化了,所以他需要離棄繁華都市,從而去尋找自由的本真自我。但是這種“自由”的獲得談何容易?身體、欲望、名利、地位、金錢,都成為現(xiàn)代人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深深地侵蝕了原本的人性,人們的面具層層加厚、加重。很多時候,生存簡直就是茍延殘喘。所以,這種對本真自我的渴切尋找,不得不通過夢境曲折地宣泄出來:
一個裸身男子的影子
孑立河源。
烏云沉默垂向大地。
——《7月22日沱沱河沉睡之夜》
真是著一“裸”字,境界全出矣!“茫茫大地真干凈”,“雪域草木稀疏地閃灼/牦牛粗壯見天真。”如此潔凈的氛圍,需全裸方能完全把自己打開,哪里需要什么修飾?“一個自尊自大的旅人/像蝙蝠坦然舒展在大地上穿行。/黑夜停留在他的羽翼”,他的軀殼留在這里,他的靈性則已經(jīng)羽化而自由奔騰。但是,詩人完全摒棄了傳統(tǒng)士大夫那種“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自戀情調。他絲毫沒有把人類的命運簡單化,而是扎根向下,深入到人類的生存之痛:
礁石間沒有水流
也不見獸跡
空洞的城堡風的家。
荒原寂火黯淡
蒼冥中那個不消失的聲音
仿佛是慈母悲傷的呢喃
有時也被母狼似的烏云遮住
被狂風吹斷
他們嚎笑時面目猙獰。
……
獨自流連瑪尼堆。
觸摸荒涼的石頭
欲與牦牛頭骨交談
我卻看見一副無奈的臉
經(jīng)幡也無奈地飄著
——《岡仁波齊·燈》
在這里,我們仿佛置身于艾略特筆下的《荒原》,它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人類精神處境的大荒涼,大孤獨,大絕望,從而構成人類悲劇命運的隱喻。也正是在這種大荒涼、大孤獨、大絕望之中,詩人的自我擔當?shù)挠職獠诺靡哉蔑@,他的憂郁與壓抑非但沒有走向沉淪,反而以樂觀的生存態(tài)度,“赤裸裸立于風中引吭高歌/以長發(fā)為弦”。雖然“前面是空后面也是空/所有的路沒有終點”,但是,“只有起點”四個字,起到了扭轉精神向度的作用,收到了“絕望中誕生”的良好效果,將詩歌內在的向下的力的圖式,一下子升騰起來。這種大荒涼、大孤獨與大絕望的體驗,與其說是一種磨難,毋寧說是自我生命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再生之源,這是一盞自我的精神之燈,頑強地飄搖于荒原之上。
人類的擔當,最終還是以個體的復活為旨歸。在巨大的絕望之中,詩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命中被忽略的東西:“我默默地等待/回到初生時的哭聲。/玫瑰花叮叮當當?shù)仨懼?從一開始就這么美妙/而我居然不知道。幾十年/像沙坡上樟狼草有雨無雨地綠著/向日葵叮叮當當?shù)仨懼?我厭倦了?!薄拔揖尤徊恢馈?,短短的幾個字,意味深長——生命原本就是這么美好,我居然不知道!其中包含詩人在特定的人生經(jīng)歷中的失落感與對社會歷史的反思,這種自我生命的覺悟,也是一代人的覺悟,具有普遍的人的存在價值。詩中沒有直接寫現(xiàn)實,但詩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一直隱寓其間。詩人回到了生命的原初,也即找到了本真的自己,因此感到“我的嘴唇焦灼”,是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生命的渴望?!澳歉邞业墓陋毝鴦倧姷乃?像一顆寒星呈現(xiàn)于天上”,這是詩人對現(xiàn)時困境中生命的清醒與堅守的執(zhí)著。詩并不停留在一般的生命意義上,而有對人類的假與惡的鞭笞,對善與愛的追問:“黑暗中誰的生命在飛翔?”這種質問不正是哈姆萊特式的自我反思嗎?他在上下而求索,用生命奏響“那高懸的孤獨而剛強的水滴”。
這種上下求索的自我尋找,使得詩人之軀成為天地之間的載體——從大地飛翔到山峰與天空,承載著天空的光芒和山峰的圣雪,從而輻射向大地:
帶著童貞的震顫 帶著最初太陽的光芒。
清亮滋潤的草澤地
我匍匐 吮吸 我哞哞叫
我癡癡臨風坐。
從峰頂落下的白色的音樂
從我的頭頂飄向恒河
——《岡仁波齊·我的鞋還丟在拉曲河谷》
詩中自始至終貫穿著的向上與向下的兩種力的圖式,在詩人之軀這一載體上獲得了統(tǒng)一。詩人海子因為向上與向下兩種力的圖式無法均衡起來,而走向精神的分裂與自戕,而姜耕玉卻在詩中很好地獲得了統(tǒng)一,從而獲得了生命與詩歌的完整。他的再生根植于大地與現(xiàn)世,或者說,他的寫作是一種有根的寫作,是貼地而行的寫作:“只有牦牛靜靜地低飲/地籟之音滑過它的嘴邊”,詩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我匍匐 吮吸 我哞哞叫?!痹谶@里,詩人的記憶——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記憶——才真正打開,真正獲得了言說的能力,“記憶鮮草般復活”,在藍天歌聲的撫慰下,“我的傷口輕柔似云朵?!辈贿^他的再生不是凌空蹈虛地走向沒有人間煙火的天堂,而是具有現(xiàn)世認同的意義,即“大地上蕓蕓眾生幸福安康”(《岡仁波齊·燈》)。他不是遺世獨立,而是充滿現(xiàn)世關懷:“我走向拉曲河下游唱歌的姑娘/與她身后那群羊”。通觀全詩,岡仁波齊作為詩歌意象的核心,一方面具有自足的性質,同時它的意義又源源不斷地向外揮發(fā)氤氳,使得整首詩富有遙深緬邈的沉思性質。以自然為題材的寫作自古有之,但是浪漫主義詩人抒寫大自然的時候,大多是激情宣泄而思味不足。而后現(xiàn)代的喧囂又往往把大自然進行扭曲式變形,表達惡謔情感。姜耕玉則專注于意象的營構,一幅幅立體的剪影、既精致又粗放地橫在我們靈魂的視野。這些剪影在滾滾紅塵中的存在本身即已經(jīng)是奇跡,而詩人對它進行的藝術處理,使之成為象征物,成為人類純凈心靈的載體和客觀對應物,從而最大限度地敞亮了靈魂。他說:“這次行旅似乎走過了一生,也是一次精神的遠征和超越?;爻呛?,每每向西遙望那一片陌生而親近的天地,總會得到一種心理上的釋放和滿足?!边@種敞亮是指向詩人個體的,但是又指向整個人類的精神世界,是大自然對整個人類精神世界進行凈化的結果。岡仁波齊是世界公認的神山,同時被印度教、藏傳佛教、西藏原生宗教苯教以及古耆那教認定為世界的中心??偸怯袛?shù)不盡的藏族人,以獨有的磕長頭方式俯仰于天地之間,向圣地跋涉。他們相信,朝圣是可以用一生的時間去認真對待的神圣之舉。甚至可以這樣說:超出苦行意義之上的朝圣之旅是將個體生命之旅推向極致的惟一途徑。這次行旅,既是詩人姜耕玉自我靈魂的尋找過程,也是對人類精神命脈的一次有效探觸。但是,詩人濾掉了岡仁波齊山峰的神的宗教色彩,而把它當作一種自然實體,在對自然的詩性觀照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人性之圣潔。他不是超脫塵世,而是借自然之潔凈對抗現(xiàn)代社會對人類生存與人性的異化。扎西達娃在散文《聆聽西藏》中說:“西藏人對于悲劇的意義遠不是從日常生活而是從神秘莫測的大自然中感悟出來的?!倍駝t是在日常生存中深深地感悟出人性異化的悲劇之后,又將視野投注到西藏的大自然,以期尋找我們的靈魂去蔽的路徑。當我們環(huán)視四周,下半身的欲望膨脹與垃圾詩的縱橫馳騁,使得詩壇屎糞遍野,體液四濺,我們不得不深深地慨嘆:靈魂被眼睛奸污得苦!當解構與顛覆成為膚淺的藝術潮流和偽先鋒的時候,《岡仁波齊》所呈現(xiàn)的清潔精神,使之成為追求深度寫作的典范,確有匡正詩風之作用!《岡仁波齊》確實具有精神生態(tài)和藝術生態(tài)的雙重啟示意義。
詩人在另外一首詩里寫道:“當一群藏羚羊倏地過岡/整個大地都靈動起來/從高處落下的水把西藏高原敲響?!保ā段鞑匾晕鳌罚┒覀冊谄纷x《岡仁波齊》時,怎能不感受到這組詩歌也像一滴高處落下的水,敲響我們靈魂的高原呢?這種敲擊是如此地震耳發(fā)聵,足以抵達我們靈魂曠野的每一個角落。在以金錢名利為背景、以高度技術化為手段的靈魂幕布上,當人性變得越來越灰色、越來越異化時,我們多么需要借助這種敲打來保持健康的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