嫵媚兒
那年清明節(jié),父母回鄉(xiāng)下老家給爺爺奶奶上墳,再也沒有回來。6歲的她還不懂人生苦難,只是為父母的不再歸來而任性哭鬧。14歲的哥哥董小寶、這個已經(jīng)和父親差不多高的倔犟少年,不哭也不鬧,只是緊緊把她抱在懷里。
在別人的幫助下料理了父母的喪事,她不再哭鬧,但總是追在董小寶后面要爸爸媽媽。她不愛吃董小寶做的半生不熟的飯,不喜歡董小寶洗完后皺皺巴巴的衣服,不喜歡董小寶給她梳得亂七八糟的小辮兒……
那天晚上她不肯睡,爬起來又一次扯著董小寶喊:“我要媽媽!”董小寶忽然把她從被子里面拉出來,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說:“媽媽死了,別再找她了,他們都死了,不會再回來了!”然后撲在床上號啕大哭。那是父母離開后,她第一次聽到他哭。
她開始像依賴父母那樣依賴董小寶,她一聲一聲地叫著哥,內(nèi)心被一種恐懼填滿,她害怕有一天董小寶也會離開她。但最終,董小寶還是拋棄了她。
那天是周末,一大早,董小寶破天荒用了半個多小時給她扎了兩個小辮子,給她穿上新買的白色連衣裙。然后帶她去了公園,坐了她眼饞了許久的旋轉(zhuǎn)木馬。他還買了她愛吃的冰糕,把零食塞滿她的小背包……
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別人家的床上,而小寶已經(jīng)不見了。收養(yǎng)她的叔叔嬸嬸是父母生前的好朋友,雖然他們說小寶出去打工了,但她還是認定,她被小寶賣了。然后,他拿著賣她的錢跑了,不要她了。她恨他,從此不允許任何人提起董小寶。
她迅速地接受了徹底被改變的生活,開始主動學(xué)習(xí)做家務(wù),洗自己的衣服。她知道,在小寶離去后,她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一切撒嬌和任性的權(quán)利。她又有了大她1歲的哥哥,有時候會偷偷欺負她。好在養(yǎng)父母是疼愛她的,會在她每年長高的時候為她添置新衣,好吃的也總會為她留下。但她對他們,有愛,更多的卻是感激。
16歲時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高中,一年后,養(yǎng)父下崗了,而哥哥面臨高考。一天晚上,她到客廳喝水時,聽見哥對養(yǎng)母說:“媽,我不管,反正我得上大學(xué)?!薄安恍?小貝成績比你好,她能考上好大學(xué)。我沒有錢供你們兩個。”養(yǎng)父的聲音不大,但是很堅決。她在那一刻打定主意,讓哥去上大學(xué),她讀完高中就出去找工作,她不想讓他們再為她付出更多。
哥的高考成績非常不理想,于是哥與養(yǎng)父關(guān)于復(fù)讀的問題又開始爭吵,但養(yǎng)父依然堅持小貝必須上大學(xué)。而她同樣堅決地說:“我不考,我決定了?!睜巿?zhí)不下時,養(yǎng)母說:“小貝,你必須考,你知道嗎?小寶已經(jīng)給你攢夠了學(xué)費,你必須上大學(xué),別辜負了他,他不容易?!?/p>
她愣住了。11年后,她終于第一次讓自己重新在記憶里尋回了董小寶這個名字。
養(yǎng)父母告訴她,當(dāng)年小寶知道14歲的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照顧好6歲的妹妹,于是決定自己外出打工。“從你讀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小寶他每個月都會寄錢來,我們都給你攢下了。是爸爸媽媽沒本事,這些年,讓你跟著我們受委屈了……”養(yǎng)母握著她的手哭了。
她因瞬間到來的幸福感而眩暈了,原來小寶從來沒有拋棄她,原來他一直在愛她,以她當(dāng)年所無法理解的方式。
錢寄自廣州,沒有具體的地址,甚至郵戳上郵局地址也是不固定的。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到廣州找到他!一年后,她考上了廣州的大學(xué),在這期間,她依然在尋找,而小寶依然將她的學(xué)費寄回老家。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留在了廣州,找了份推銷保險的工作,為的就是利用一切機會尋找他。
就在近乎絕望的時候,她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組新聞?wù)掌?一個窄小的書報亭前,一個瘦弱的男子用嘴叼著工具,用僅有的一只手在修理自行車……當(dāng)目光落在那個男子的面部特寫上時,她眩暈了——那不是董小寶嗎?他的目光依然那么清澈,他眉角上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晰。
看完整篇新聞后,她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那個她恨了10多年的董小寶,19歲那年在建筑工地打工時因機器操作失誤失去了一只手,從此輾轉(zhuǎn)街頭,想方設(shè)法謀生。他撿過破爛,賣過報紙,發(fā)過廣告?zhèn)鲉巍钡?年前開了這個簡易書報亭,一邊賣書報,一邊修理自行車,妹妹是他樂觀生活的唯一動力……
她出現(xiàn)在董小寶的報刊亭前時,董小寶正在給自行車換胎:嘴里叼著扳手,右手將車胎定位、鎖緊,然后把扳手從嘴里遞到右手上,這一切,他做得相當(dāng)熟練。細密的汗珠在他粗糙的臉上像小河一樣流淌,看著他臉上的淡定和從容,還有隱約的笑意,她仿佛穿越時光回到了18年前,那個抱著她坐旋轉(zhuǎn)木馬的14歲少年正向她緩緩走來。
“姑娘,你……”她良久的沉默引起了董小寶的疑惑,當(dāng)他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她時,不禁愣住了: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正淚流滿面地凝視著他!“你……你……”此刻,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個在夢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白衣少女……
“哥,我是小貝……”
(摘自《婦女》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