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老鴰不老,瘦。在春風里。瘦身的老鴰翩翩的,飛得很輕盈的樣子。在向南的一條黃土路上,慢慢移動著的逃荒人是四個,從他們頭上掠過的老鴰是八只。老鴰集體超越腳步沉重的逃荒人之后。爪子一伸,雙翅一裹,在逃荒人前面不遠處降落下來。土路兩側,一邊是水渠,一邊是田地。老鴰們沒有落在渠沿。也沒有落在地里。就那么錯落著立在土路中間,把整條土路都攔上了。它們目標一致。都舉著頭,朝來路上的四個逃荒人觀望著,略嫌尖銳的目光里像是充滿了期待。它們都沉默著,互相連小聲交談都沒有。對目標的專注,使它們的表情顯得有些嚴肅。直到逃荒的人走近了,它們有些出乎意料似的,才轉過身,重新起飛。剛起飛時。它們的翅膀有些繚亂。攪起的風流也不夠統(tǒng)一。不過它們到水渠對岸繞了一下,很快便又集結起來。它們沒有飛遠,對既定的目標沒有舍棄。它們飛了一段,叉在四個逃荒人前面的路中間停下來。
新米把老鴰看見了,指著老鴰對奶奶說:老鴰。奶奶把扯著的新米的手往后拽了一下,說:不許胡說!老鴰就是老鴰,喜鵲穿花農,老鴰穿黑衣,新米相信自己沒有認錯。她說:奶奶,我沒有胡說,前面路上落的就是老鴰。奶奶什么不認識,難道還不認識幾只破老鴰嗎?!奶奶早就看出來了,這幾只老鴰對他們不懷好意。因為老鴰的黑翅膀上有綠光,奶奶仿佛看見,老鴰的眼睛里閃有綠光,老鴰堅硬的嘴巴上也泛著綠光。遍身的綠光使老鴰顯得鬼頭鬼腦,鬼里鬼氣。人說鬼們只有在黑夜里才出來活動,現(xiàn)在是白天,這些討厭的烏鬼怎敢擋人的道呢!奶奶心里發(fā)冷,不能對烏鬼們怎么樣,只能吵新米:我說了不許胡說,你還在胡說。再胡說我們就不要你了。把你扔在這里喂老鴰。說著,把新米的手甩開,不再扯著新米。喂老鴰當然很可怕,新米咧開嘴哭起來。娘對新米說:你就哭吧,哭也費力氣,誰哭誰死得快些。新米不哭了,來到娘身邊,往上舉著兩只胳膊說:娘。抱抱我。娘說:我自己的兩條腿都快拉不動了,我可抱不動你。娘一只胳膊上挎著一只用楮樹皮縫過的竹籃子,籃子里放著兩個瓦碗,另一只手里抱著一根要飯用的打狗棍。
奶奶對新米說:去讓你爹抱你。你爹有勁。新米轉到爹身邊去了。
新米的爹名字叫海兒。是嚴家的倒插門女婿。海兒本來姓劉,到了嚴家,就改成姓嚴。海兒用披毛的麻繩,背著全家人的鋪蓋卷兒,走在最后頭。海兒說:好,我試試,還能不能抱動我閨女。海兒蹲下身子,抱著新米往起抱。他沒能把新米抱起來,自己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抱著新米沒有松手,新米壓在了他身上。虧得身后有鋪蓋卷兒擋著,不然的話,他的整個身子都會仰倒在地上。他靠在鋪蓋卷兒上喘著氣說:完了,不行了,爹抱不動你了。去年這個時候,海兒一手抱著新米,踏著泥巴,一手還能去井臺打回滿滿一瓦罐清水。高興上來,他兩手托著新米,能一下子把新米舉過頭頂,把新米樂得嘎嘎的。新米去年=三歲,今年四歲。新米雖然比去年長了一歲。可她的體重不但沒有增加,好像還輕了不少。新米葫蘆頭,細脖子,白眼珠。新米的胳膊細得像麻稈,手瘦得像老鴰爪子。長在地里的谷草有根,新米腳下沒根。新米禁不起風,風若是稍大一點,就有可能像刮風箏一樣把新米刮跑。就是這樣輕的新米,當?shù)暮簠s抱不動她了。海兒的勁還沒有風的勁大。
嚴妮見丈夫在地上坐著站不起來,也停下了,說歇一會兒吧。奶奶不同意歇,她說:人慢慢走著,還是活人,老鴰就不敢往人頭上落。要是歇下來,想再站起來就難了。奶奶回頭朝來路望了望,生怕有人追過來似的。又說:別看咱們走了大半夜,沒有走多遠,恐怕連四十里都不到。村里的食堂斷炊三天了。人餓得恨不能啃磚頭,連吃自己舌頭的心都有,可是,村里的干部不許人們外出逃荒。餓死事小,外逃事大。誰要是外逃,就是給這個抹黑,給那個抹黑。村里派了持槍的基干民兵,天一黑就在出村的路口把著,見誰外出,就喊站住。不站住,就開槍;站住,就把你抓回來,關進小黑屋。人一旦被關進小黑屋,恐怕就一黑到底,再想見天就難了。橫豎也是個死,在村里等死,還不如拼死逃出去試試。樹挪死,人挪活。逃到外頭,興許還能檢條活命。奶奶和嚴妮商量,半夜里逃出去。他們家住在村子西邊,村西的護村坑是條干坑,坑外沿種的還有竹子。在夜色的掩護下,他們翻過干坑,在竹叢里藏了一會兒,沒聽見什么動靜,就從地里斜插著逃了出來。天一點一點明了。他們終于從黑夜里走了出來??伤麄兺鶘|邊望一次,望一次,老也不見太陽出來。天是陰天,厚厚的云層把太陽遮住了。春開了,河開了,可天氣仍然很冷,他們每個人都冷得抽抽著。他們的感覺,不是從衣服外面往里侵風。像是從里往外冒涼氣:不是從外往里冷,像是從里往外冷。抽抽也是,像是從身體最內部的地方抽起,內部一抽,全身就得跟著抽,似乎越抽越小,越抽越緊,緊得胳膊腿都僵了。
海兒沒說不繼續(xù)走,只是馬上站起來有些困難。他把新米扶起來了,自己站了兩次都沒能站起來。嚴妮把手伸給他,要把他拉起來。他沒有把手交給嚴妮,說:別著急,讓我再喘口氣。你拉不起我,再把你帶倒就麻煩了。說著對嚴妮笑了一下。海兒覺得自己的腿木不登的,腦子想到腿上,腿跟腦子一點兒都不跟勁,好像腿與腦子失去了聯(lián)系,不再聽腦子指揮。又好比,他的腿成了干葵花稈,在沒剝去葵花皮的時候,葵花稈還有一點兒勁。這會兒把葵花稈外面的那層皮剝去了。只剩下里面軟軟的葵花瓤子,什么都支撐不起。他對自己的腿有些惱,便把自己的褲腿往上拉了拉。想看看自己的腿到底還在不在。他拉褲腿時有些費勁,像是腿吃胖了,把褲腿撐緊了。他拉起褲腿一看,哪里是胖,原來自己的腿腫起來了。浮腫從腳面子那里腫起,腫過腳脖子,再向小腿腫去。腫起的腿沒了黑色,也沒了紅色,變成純黃的顏色,黃得像涂了一層黃蠟。浮腫把腿上的肉皮繃得很緊,像是輕輕一彈,就會發(fā)出皮鼓一樣的聲音。海兒沒有彈自己的腿,他伸出一根大拇指,在腫起的腳脖處摁了一下。他一摁,腳脖處就陷下一個深坑。他換一個地方再摁,被摁的地方又陷進去一個深坑。據(jù)說浮腫也是水腫,既然是水腫。皮膚下面包的應該是水。既然包的是水,手指摁下去時,水當然會散開,而手指拿開時,水應該聚攏,皮膚應該回復原位才對。海兒沒能明白。當他把摁下去的手指拿開時,陷下去的深坑為什么遲遲不能彈起來呢?
嚴妮看見了海兒腫起的腿,打了一個寒噤之后,她的臉驚得跟海兒的腿顏色差不多。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穿靴,指的是腳腫。戴帽。指的是臉腫。如果男人的腳腫起來,女人的臉腫起來,離死期就不遠了。從村里餓死的人來看,也都是男人先死,女人后死。因為男人比女人飯量大。消耗大,在沒有什么東西可消耗的情況下,先垮下來的往往是男人。難道自己的男人真的要死了嗎?她可不愿意讓海兒死。她蹲下身子,拉下海兒的褲腿。把海兒浮腫的腿遮蓋住了。她給海兒拉褲腿時,海兒一直看著她。海兒的眼神里有些悲觀,也有些無奈,像是有
許多話要跟妻子說。嚴妮低著眉,沒有看海兒,回過頭看了一眼娘。
不用說,娘也看見了海兒的腫腿。可是,當嚴妮回過頭看娘時,娘很快把臉轉了過去。娘看地看天,仿佛在說:我什么都沒看見。
嚴妮說:娘,我給海兒弄點吃的。
娘說:你弄吧!
嚴妮往前看看,離前面的村很遠;往后看看,離后面的村也很遠,她到哪里給海兒弄吃的呢!她看見了,前村后村都冷冷清清,死氣沉沉,連一點兒炊煙都沒有,就算她到了村里,能不能要到一口吃的也很難說。路邊倒是有土地,糧食都是從土地里生出來的,然而土是不能吃的,吃土代替不了吃糧食。水渠里倒是有水,魚都是從水里生出來的,喝水也不能代替吃從水里生出來的東西。還有,她挎著的竹籃子里放有兩個瓦碗,碗是盛飯用的。如今碗里連一星一點飯都沒有,她總不能把空碗拿出來,讓海兒啃碗邊子吧!海兒看不見空碗還好,要是看見了空碗,恐怕跟催海兒的命差不多。
娘問嚴妮:你出來的時候帶刀子了嗎?
嚴妮說:沒有。
娘說:你看你這閨女,出來時咋不帶一把刀子呢?
嚴妮的頭蒙蒙的,一時不能明白,娘讓她帶刀子干什么。問:帶刀子干啥使呢?
娘說:干啥使?你要是帶了刀子??梢园涯闵砩系娜饫乱粔K,給海兒吃嘛!
嚴妮聽出來了,娘說的是氣話,是狠話。娘的話背后,還有好多話。她出門時沒帶刀子,娘的話里倒帶著刀子。嚴妮沒有再說什么,眼里即時涌滿了淚水。她對海兒說:起來!兩手拉著海兒的手。奮力把海兒拉了起來。她不讓海兒背鋪蓋卷兒了。抓過鋪蓋卷兒,背在自己身上。
老鴰往前飛,他們一家四口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一塊麥地邊,嚴妮看看前后無人,就停下來,給海兒掐麥白吃。麥子種得很稀,這一根,那一根,像插的香一樣。大概因為天旱,地也不肥,麥苗長得很瘦。春風來了,還沒有把麥苗喚起,麥苗還在地上趴趴著,葉子發(fā)燥,葉尖枯焦。嚴妮把土扒開,露出埋在土里的麥白。麥白像蔥白,也是下面白,上面青,但麥白要比蔥白細得多,麥白也不如蔥白好吃。嚴妮沒有把麥白連根拔出來,而是把麥自從根部上面掐斷了。這樣一場春雨過后。麥根還會發(fā)出芽來,還不耽誤三月里結麥穗。要是把麥白連根拔出,這棵麥子就白種了。嚴妮把幾根麥白遞給海兒,海兒把麥白和麥葉放進嘴里嚼啐,一塊兒咽進肚里去了。
新米也要吃麥白,嚴妮掐了兩根麥自給新米。新米只吃得下麥白,卻吃不下麥葉。新米吃到麥葉那里,張著嘴,直想嘔吐。嚴妮把青麥葉掐去,新米才把麥白吃了下去。
吃下幾根麥白和麥葉后,海兒的精神好了一些。他蹲在地里,自己扒土,自己掐麥白和麥葉吃。
其實麥苗和草差不多,只適合羊吃,兔子吃,并不適合人吃?,F(xiàn)在地里沒什么可吃的,人只能把自己變成羊,變成兔子,吃羊和兔子才吃的東西。奶奶也在掐麥白吃。
那群老鴰大概等不及了,紛紛飛了過來,落在附近的麥地里。它們的頭側來側去,好像探一下究竟,看看這一家老小在土里扒什么,到底找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
奶奶對這幫烏鬼反感透了。她知道,老鴰和夜貓子一樣,鼻子尖得很,哪個人快要死了,它們隔著好遠。提前就把人的死氣聞到了。她借助老鴰的糾纏斷定,他們四個人當中,有一個人快不行了。但她不能斷定,死氣是從海兒身上發(fā)出來的,還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要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她寧可把自己埋進土里,也不能讓惡心人的烏鬼們吃到她身上的任何一點東西。她不掐麥白了,揚起胳膊攆老鴰,用最難聽的話罵老鴰。她說:我手里沒毒藥,要是有毒藥,我把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一個一個都藥死,擇你們的毛,扒你們的皮,用尖棗核塞住你們的屁眼子。讓你們下一輩子拉不出屎來??茨銈冞€貪吃不貪吃!她罵老鴰,老鴰似乎并不在意,她攆老鴰,老鴰也不飛遠。她進進,老鴰退退。她不進,老鴰就不退了,都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仿佛在說:我們有翅膀,我們會飛,你沒有翅膀,你不會飛,看你能把我們怎么樣!攆不走老鴰,她對家人說:老鴰不走,咱們走。閃死這些日娘的!
走到一座磚橋上,橋下有流水。橋兩側有磚頭垛子。磚頭垛子不高,可以坐人。奶奶說:磚頭垛子是讓行人坐下歇腳的地方,咱們也坐下歇歇吧。說著先坐下了。坐了一會兒,奶奶說:我下去洗把臉。我兩三天都沒洗臉了。她下了橋,沿著河邊的斜坡,慢慢向水邊走去。海兒、嚴妮、新米都沒有下去。人都餓成這樣子了,保命要緊,洗臉不洗臉,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新米的兩根小辮子是用藍布條扎起來的,長時間不梳,小辮子毛烘烘的。嚴妮把新米拉到懷里,把新米的小辮子解開,以手指代梳子,幫新米整理。
奶奶來到橋東的水邊,蹲下身子把水撩了撩。水涼得很,像冰水。河中的水草一律向東順著頭,這表明水是活水,水在不聲不響地向東流動。她拉起一個砂礓頭。向水里投去。水咚地響了一下。她試出來了,這里水不淺,說不定水下還有一個深潭。她用手掌往臉上沾了些水,仰臉對海兒說:海兒,你也下來洗洗臉吧。
海兒問:水涼嗎?
奶奶答:水不太涼,水清得很,像桃花兒水。
洗不洗臉呢?海兒有些猶豫。
奶奶說:你吃麥葉時,把嘴角染綠了,我怕人家看見了??圩∧悴蛔屇阕?。
海兒用指頭往嘴角抹了一下,指頭上果然有點綠。既然這樣,那就用水洗洗吧。
海兒來到水邊,伸手彎腰探頭剛要撩水,奶奶的一只手悄悄伸過來,在海兒撅起的屁股后面那么一推。就把海兒推到水里去了。海兒是頭朝下栽下去的,他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就被水吞下去了。奶奶以砂礓頭問水的判斷沒有錯,水果然很深,海兒一栽進水里,水面只冒出幾個水泡,海兒就沉了下去。水的平復能力比海兒的浮腫的腿強多了,海兒的腿摁下去一個坑,老也平復不了。海兒剛栽下水時,水面也出現(xiàn)了一個坑,但很快,水就把坑填平了,一切風平浪靜,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哎呀,不好了,海兒滑到水里去了!妮兒,妮兒,不好了,海兒滑到水里去了,快想辦法救海兒!奶奶從水邊后退幾步,沖著橋上喊嚴妮。
嚴妮在橋西側的磚頭垛子坐著,聽到娘的喊聲,她趕緊跑到橋東側往下一看,哪里還有海兒的影子呢!海兒剛才還是一個大活人,剛才還自己走到水邊去洗臉,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嚴妮問娘:海兒呢?海兒呢?
娘說:海兒沒站穩(wěn),腳下一滑,就滑到水里去了。娘哭起來了,說:海兒,海兒。我苦命的孩子,你的命昨該這樣苦呢!
嚴妮也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喊:海兒,海兒,你不能走啊,你不能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她對新米說:快喊你爹,你爹掉進水里去了!拉著新米向水邊走去。新米哭得哇哇的,喊爹喊得聲音很大。水向東流,新米的喊聲貼著水面?zhèn)鞯煤苓h,可新米的呼喊一點兒回應都沒有。
奶奶自我埋怨說: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不喊海兒下來洗臉就好了,我真該死啊!老天爺,你昨不讓我死呢!
嚴妮說:我去喊人,把海兒撈上來。
奶奶說:現(xiàn)在的人都餓得走不動了,莊上的人死了,都沒人埋,誰會有力氣下水撈人呢!水是活
水,就算你喊來了人,海兒也不知道被水沖到哪里去了。
嚴妮說:那我也得等海兒從水里漂上來,最后看他一眼。
奶奶和新米坐在橋頭等,嚴妮一個人沿著河岸往河的下游走。她一邊走。一邊喚:海兒海兒回來吧,孩子想你!海兒海兒回來吧,水太深了,你不會浮水!海兒海兒,人不能太狠心。你說過一輩子都不離開我。你自己走了,這算咋回事!嚴妮往下游走了好遠,河里除了水還是水。哪有丈夫的一點影子呢!她只好哭著返回來。
奶奶對新米說:嚴新米。你站好,奶奶跟你說句話,你要記住。你掙不下活命就不說了,你要是掙下了活命,長大成了人,以后就到這座橋上給你爹燒紙。好了,你跪下吧,給你爹磕三個頭??耐觐^,咱就走。
嚴妮仍淚流不止,說:我也不活了,我也投河死了算了。
娘突然嚴厲起來,罵了嚴妮一句,說:你死不如我死,我還沒死呢,昨會輪著你死。你死了,你娘靠誰,你的孩子靠誰!
嚴妮很少見娘這樣嚴厲。娘盯著她,娘的嚴厲娃得很尖銳。娘切著齒,娘的嚴厲像是能發(fā)出聲音來。娘一嚴厲,嚴妮就有些害怕,就不敢說什么了。這時有一個念頭在嚴妮腦子里閃了一下:海兒是不是被娘推到水里去了呢?這個念頭閃過,嚴妮身上哆嗦起來,臉也變得刷白刷白。再跟著娘往前走時,她頭暈跟黑,像騰云駕霧一樣。新米本來由娘扯著手,她把新米要過來,自己扯著新米的手。新米說:娘,娘,你的手光哆嗦。新米說她的手哆嗦,她就使勁攥新米的手。她把新米的手攥疼了,新米哭起來。她只好把新米的手放松一點。
他們半夜里從村里往外逃時,娘主張不要帶海兒一起走,把海兒留在家里看家。娘的理由是,在災荒年,人都是可憐女人,可憐小孩兒,不可憐男人。逃荒帶著一個大男人,要飯都不好要。要飯要到人家門前,人家一看男人就不想給。男人外出逃荒,只會死得快些。嚴妮沒有聽娘的話,還是把外逃的事告給了海兒。她跟海兒說過,兩口子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F(xiàn)在遇到難了。她不能把海兒一個人扔在家里。海兒跟他們一塊兒出來,娘顯見得是生氣了。娘說她咋不把身上的肉給海兒吃,說的就是風涼話,嫌她對海兒太好了。娘看見了海兒浮腫的腿,裝作看不見,也表明娘對海兒一點兒都不憐惜。把前后的事聯(lián)系起來,嚴妮越想越覺得海兒死得蹊蹺。娘沒喊她和新米下橋洗臉。只喊海兒一個人下橋洗臉。海兒剛下到水邊,就掉到水里淹死了。娘也到水邊洗臉。怎么娘沒掉進水里,只有海兒一個人掉進水里去了呢?要論年紀,娘的年紀比海兒大得多。娘的腳還是小腳。娘怎么沒滑到水里去呢?天爺?shù)啬棠蹋欢ㄊ悄飶暮旱谋澈笙铝撕菔?,把海兒推到水里去了。海兒死得好冤?
逃荒的路,是無目的的路,走到哪里算哪里。逃荒的路是最長的路,不知走到哪里才是盡頭。逃荒的路也是不斷減員的路,走著走著就會減去一口。路邊躺著一個男人。男人頭邊坐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頭上頂著一條破被子,在嚶嚶地哭。男人閉著眼,在一口一口喘氣。男人大概聽到路上有人走,呻吟著說:好心人哪,你們行行好,把這個孩子帶走吧!奶奶她們沒有停留,走了過去。又走了一段,她們看見前面路上聚集著一堆老鴰,老鴰“啊啊”叫著,你搶我奪,像是在爭什么東西。她們走近一看,原來有一個人死在路上了,老鴰們在啄吃那個人的尸體。嚴妮趕緊把新米拉到自己身體一側。用身體擋著新米,不讓新米看到這悲慘的一幕。
奶奶嘆了一口氣,說:看來海兒還算有福,海兒總算沒落在老鴰手里,總算能落個囫圇尸首。
這話嚴妮聽來有些別扭。沒落在老鴰手里就算有福嗎?水里雖說沒有老鴰,但河里有魚鱉蝦蟹,那些東西吃起人來也很厲害。嚴妮心里一別扭。禁不住把她的懷疑說了出來。她說:我不明白,一個男人家,下橋洗把臉,怎么會滑到水里去呢?
奶奶站下不走了,說:你這閨女,你是懷疑我嗎?是懷疑我把海兒推到水里去了嗎?
奶奶一下子把嚴妮的懷疑說破,嚴妮倒愣住了,臉也有些變色。她說:我就這樣說說,我是自己問自己,也是嫌海兒不小心,哪敢懷疑你呢!
奶奶說:你要是懷疑我,我就不走了,我死在這兒,讓老鴰吃了我!
嚴妮喊了一聲娘,說:你還讓別人說話不讓!
新米哭喊著說:我不讓老鴰吃奶奶,就不讓老鴰吃我奶奶!
奶奶這才接著往前走。
走到一個村邊,奶奶對嚴妮說:我和新米在這兒等著你,你到村里要口吃的吧??匆娙思?,該叫大娘叫大娘,該叫大爺叫大爺,嘴要甜一些。要到的少,你就自己吃。要到的多。就給我和新米捎回來一點兒。
嚴妮挎著要飯籃,拖著打狗棍,端著要飯碗,走了一家義一家,連一口吃的都沒要到。有的說:食堂兩天都沒開飯了,我們還沒有吃的呢,哪有吃的給你。有人說話很難聽:別說給你吃的了,我們肚里沒食兒,連屙的都沒有。還有一個男人說:你不要走了,晚上給我暖腳吧。我看你屁股上還有點肉。
新米見娘回來了,迎上去,扒看要飯籃子往里瞅?;@子里是空的,碗里也是空的。她的嘴和肚子早就作好了準備。準備著娘帶回一些吃的。娘什么都沒給她帶回來,她撅著嘴有些生氣,說:你要到的東西,是不足都讓你自己吃完了?
奶奶說:不許你這樣說話!你是你娘的親閨女,你娘要是要到一口吃的,也會給你拿回來。
新米咧開嘴又哭了,嚷嚷著說:我餓,我餓!
奶奶說:不許喊餓!餓是一些看不見的鬼,你不喊它,它不來找你,你越是喊它,它就越喜歡找你。它要是鉆進你肚子里,還吃你的腸子呢!
新米不敢喊餓了。
天漸漸黑下來,晚風一陣冷似一陣。她們找到一座廢棄的舊磚窯,在磚窯門口的碹洞里住下來。沒有月光,天黑得很結實。她們能摸到自己的眼睛在哪里,眼睛卻想不起摸眼睛的是什么東西。沒有狗叫,沒有鳥叫,連鬼叫都沒有,陽間陰間都是一片沉寂。磚窯上面大敞著口子,通過碹洞呼呼往上抽風。仿佛大肚子的磚窯也很長時間沒吃到東西,也餓壞了,只能喝些冷風。須知流速很快的冷風正從她們祖孫三個睡覺的地方流過,她們擠在一起,用被子蒙上頭,還是擋不住冷風的沖擊。新米說冷,嘴唇哆嗦著,一說就說了一大串冷。這次奶奶沒有說冷也是看不見的鬼。奶奶只說:快睡著吧,一睡著就不冷了。
嚴妮睡不著,不管睜眼閉眼,眼里都是海兒的影子在晃。嚴妮的爹死得早,她只有姐妹兩個。姐出嫁了,由娘做主,給她招了一個上門女婿,也是娘給自己招了一個養(yǎng)老的兒子。海兒的爹娘死得早。海兒有弟兄四個,海兒是老小。海兒在家里找不到老婆,自愿到嚴家當?shù)共彘T女婿。海兒比她小三歲,海兒事事處處都聽她的。吃飯時,她不讓海兒吃,海兒就不敢吃;睡覺時,她不讓海兒睡,海兒就不敢睡。海兒并不是怕她,是依賴她,海兒在她面前像是一個孩子。她生下新米后,新米摸奶,海兒也摸;新米吃奶,海兒也要吃。她對海兒說:你又不是我兒子,你憑啥吃奶。海兒說:讓他當兒子也可以。她說:你說你可以當兒子,你叫我娘了嗎?那么,海兒就叫了聲娘。她沒想到海兒真的會叫她娘,海兒一聲娘叫
得,把她羞得差點捂了臉。她說:你真叫呀,你怎么這么不害臊呢!海兒說他還沒學會叫娘時,娘就死了。他無娘可叫。一跟嚴妮結了婚,他就覺得嚴妮像他的娘一樣。他正好可以把叫娘的事補一補。時間長了,她有時會產生一些錯覺,好像海兒真的是她的兒子,她和海兒真的有了血肉上的聯(lián)系。就是這個像她兒子一樣的海兒,說沒有就沒有了,怎能不讓她心痛!在海兒突然落水的事情上,娘雖然把活搶到了前頭。雖然堅決不承認在海兒的背后做了手腳,但她還是覺得娘有脫不掉的干系。海兒對娘也很孝順,叫娘叫得也很親,娘怎能下得了那樣的毒手呢!把海兒招到嚴家的是娘,她不同意也得同意。把海兒除掉的也是娘,這一次娘更是獨斷專行。娘怎么一點都不顧及她的感受呢。這樣的娘還叫娘嗎!
第二天再進村要飯時,她們先在村頭找人打聽一下,看這個村的食堂?;锪藳]有。要是食堂停伙,她們就不進村了。要是村里的食堂設?;铮麄兙挖s食堂開飯時進村要一下試試。還好,她們剛走了兩個村子,就打聽到有一個村子的食堂還沒有完全?;铩Uf是沒完全?;?。是指這個村子一天不開三頓飯了,只開兩頓飯,半上午開一頓,半下午再開一頓。只要食堂不停伙,進村要飯就有希望。時機不可錯過,這一次她們一家三口都進村了。她們分成兩路,嚴妮是一路,奶奶領著新米走另一路。
半上午這一頓,這村的食堂蒸的是紅薯片子面饃。饃很黑,像是用發(fā)了霉的紅薯片子磨成的面蒸的。饃很小,一個饃比一個洋火盒太不了多少。就是這樣的饃,每個大人每頓是兩個,小孩子是一個。喝的是什么呢?喝的是蒸饃時大鍋下面未熬干的發(fā)黃的鍋底水。食堂開飯的哨子一響。各家的代表就出來了,到食堂排隊領饃。領完了饃,打完了水,他們拿回家去吃。他們都把饃看得很寶貴,寶貴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一樣。不。他們把饃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樣。嚴妮走了一家又一家,低聲下氣的話說了不少,連一口饃都沒要到。奶奶的辦法,是把新米往前推。來到人家門口,奶奶就說:可憐可憐這孩子吧,這孩子三天沒吃一口東西了,這孩子快餓死了。一說到新米快餓死了,新米就哭。新米哭也沒用,人家不是說饃吃完了。就是說家里沒什么可吃的。人家也說看著孩子瘦得可憐,哭得可憐,可是,拿什么可憐孩子呢?想可憐也可憐不起呀!是呀,你要人家的饃。等于要人家的命。人的命都只有一條。人家若把命給了你。人家還怎么活呢!
奶奶準備的還有辦法。她知道了這個村叫張村,開始打聽張村有沒有寡漢條子。她一打聽就打聽到了。一個婦女說:張村的寡漢條子有好幾個。她家的老三。張三眼,就是一個寡漢條子。婦女自稱是張三眼的二嫂。奶奶問二嫂:張三眼愿意不愿意找老婆?二嫂說:咋會不愿意呢,張三眼做夢都想找老婆。奶奶把嚴妮向二嫂介紹了一番。奶奶說:嚴妮是她的閨女,算上虛歲今年才二十四。妮兒的男人死了,嚴妮跟前只有一個小閨女兒。奶奶說著把新米推了一下,說就是這個小累贅。二嫂沒否認新米是個累贅,說:這年頭兒,這么大的小閨女就是一張嘴,就會吃。二嫂問嚴妮在哪里。奶奶說:嚴妮也在這個村里要飯,我去把她喊來給你們看看。不是我夸,嚴妮長得要眼有眼,要嘴有嘴,要個兒有個兒,要心有心,恐怕一百個女人里頭都挑不出這么一個。一會兒你們看看就知道了。
二嫂聽見張三眼在村街上走,把他喊了過來。說:蘭眼,給你介紹個對象,是一個逃荒要飯的。
三眼過來一看,以為給他介紹的是新米的奶奶,連說不要不要。
二嫂說:這個大娘給你介紹的是她閨女。
三眼說:介紹誰我也不考慮,現(xiàn)在的人都餓得沒勁了,娶個老婆也干不成事。說罷扭頭走了。二嫂說:別聽他的,別看他嘴說得怪硬,有的地方比他的嘴還硬,弄個女的關到他屋里,他就不是他了。你去把你閨女找來吧。讓我們家老三看看。老三可是我們隊里的倉庫保管員,他要是相中你閨女,你閨女算是掉進糧食倉庫里去了,想餓死都餓不死。
奶奶在村口找到嚴妮,把給嚴妮找了一個對象的事對嚴妮說了。又是娘自作主張,嚴妮一聽就哭了。嚴妮說:按老規(guī)矩,男人死后至少一百天,女人才能改嫁。海兒剛死了兩天,我就跟人家走,怎能對得起海兒!
娘說:人走到哪一天。說哪一天。人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天底下的規(guī)矩都是吃飽肚子的時候講的,人眼看都快餓死了,還講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
嚴妮說:餓死就餓死,反正我不同意。
娘說:人想死容易,想活著難。你要是想活,就只有嫁人這條路。你嫁給這村,就成了這村的人,下午食堂開飯時。就應該有你一份飯。你要是不嫁,等著你的只有餓死。事情就是這樣簡單。不光你死,你的孩子,你的娘,都得死。咱們都死了,日子轉過來,連個回家報死信兒的人都沒有。你想想看,我的孩子。咱逃荒逃得慘不慘!娘說著,眼淚流了一大串。
嚴妮說:咱往南邊走走不行嗎?南邊興許比這邊好些。
娘說:我算看透了。天底下的人都在挨餓,走到哪兒都不行,都出不了如來佛的手心。
在娘的堅持下,在張二嫂的撮合下,嚴妮最終同意了嫁給張三眼。張三眼也同意留下嚴妮當老婆。不過張三眼有一個條件,他只要嚴妮一個人,嚴妮的娘和嚴妮的孩子都不要。他和嚴妮結婚后,那兩個多余的人想去哪里去哪里,反正不能住在他家里。這個條件嚴妮不答應,可嚴妮的娘答應了。
嚴妮的娘也提了一個條件,張三眼說給她和新米四個饃,她提出多要兩個,讓張三眼給她六個饃。
對于這個條件,張三眼說辦不到。因為食堂開飯時,他和嚴妮只能領到四個饃,多一個都沒有。就是這四個饃。也是他和嚴妮省下來的。
還是張二嫂幫忙,把他們家應得的饃拿出來兩個,湊夠六個,給了嚴母。這樣,這樁婚事才算成交。
一得到饃,新米當時就吃了一個。
張村東邊的河邊也有一座磚窯,窯場里有兩間看磚坯的人住的小屋,現(xiàn)在不燒磚了。小屋暫時空著。奶奶和新米沒有走遠,住進了窯場的小屋。小屋里已經有人住,先住進去的人都是從北邊或南邊過來逃荒要飯的。
張三眼兩眼暴突著,是一個長相很兇的人。張三眼對嚴妮也很兇,他不但不允許嚴妮的娘和新米到他家去住,還不允許嚴妮到窯場去看親人。他對嚴妮說,嚴妮要是敢擅自去窯場,他就把嚴妮的腿骨敲斷。只要出門,他就用一把鐵鎖。把嚴妮鎖在屋里。為防止嚴妮把饃省下來托人捎到窯場去,每次從食堂領來饃,張三眼都是眼瞅著嚴妮把饃吃下去才轉眼。有一次,趁有人喊張三眼到門外說話,嚴妮趕快把一個饃揣到懷里去了。張三眼轉身回屋,二話不說,掃臉就給了嚴妮一巴掌,說:把饃拿出來!嚴妮捂著臉說,她把饃吃完了。張三眼說:你想騙老子,辦不到!他揪住嚴妮,一把從嚴妮懷里把那個饃掏了出來。張三眼說:你不吃我吃。他三口兩口就把饃吞了下去。
三天后的一個上午,一個要飯的婦女打昕著來到張三眼家,告訴嚴妮:你娘死了。你娘要的飯只給她孫女兒吃,她自己不吃,她就餓死了。她沒死之前留下話,說她要是死了,讓我到村里跟你說一聲。
嚴妮一聽就哭了。
這時候,張三眼才允許嚴妮到窯場的小屋去看看。
嚴妮一路哭著來到窯場小屋,見娘果然死了,新米正坐在娘的頭邊哭。嚴妮撲倒在娘腳邊,喊著:娘啊,娘啊,我的親娘啊!娘閉著眼,閉著嘴。再也不會答應她。
哭了一會兒,嚴妮問新米:你們拿回來的饃,你奶奶沒吃嗎?
新米說:我奶奶不吃,我奶奶說。她不餓……
原載《上海文學》200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