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安德烈耶夫

夏日的彼得堡綠樹掩映,晨陽初照,空氣中蕩漾著淡淡的瀝青味,一輛小公共汽正歡快地疾馳在街道上。車里的乘客不多,其中有一個年齡在二十三四歲,皮膚黝黑,頭發(fā)淡黃,身穿短袖衫的小伙子,他身邊坐著一位黑眼珠、黑頭發(fā)的姑娘。小伙子正眉飛色舞地給姑娘講著什么有趣的事。姑娘是四五分鐘前上的車,她一上車,小伙子就滿面笑容地和她攀談起來。看,現(xiàn)在姑娘已經(jīng)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一頭濃密的鬈發(fā)隨著笑聲不斷地起伏波動著。

“我要下車了,”姑娘告訴小伙子。碰巧小伙子也在這站下車,而且順路,于是小伙子決定送她一程。

他們一起向姑娘家的方向走去。拐過街角,他們走進一家咖啡館,門前是遮陽篷,里面擺著簡易的桌椅,于是兩人在一張白色小塑料桌旁坐了下來。服務員給他們端來了咖啡,兩人又開始攀談起來。小伙子告訴姑娘,他不久前剛剛從大學的物理系畢業(yè),現(xiàn)在有了一份既可心又對口的工作,此時他就是要去位于城郊的實驗室上班。

姑娘也告訴小伙子,她剛剛畢業(yè)于一所師范院校,現(xiàn)在一所小學教書,工作還不到一年。盡管有些不適應,但也覺得樂在其中:教一年級的小孩很容易出成績。

小伙子饒有興致地給姑娘講述他所研究的激光,說利用激光技術可以給任何信息編碼。但突然間姑娘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了,她只顧著看:小伙子微笑,品茶,時而把茶杯放在托盤里,然后打著手勢給她詳細講解這種不同尋常的技術。此時她好像突然看到,小伙兒的兩掌之間出現(xiàn)了一束清晰可見的、紅寶石色的光線。

但問題已經(jīng)不是光線如何,而是此時姑娘的狀態(tài):似乎某種莫名的恐懼感讓她的心跳減弱,甚至呼吸停止,她感覺到,有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自然而然地涉足到自己的命運中,并且畫出了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把命運分成了兩個極不相稱的部分:一部分很小、無足輕重,是指從出生到現(xiàn)在的時光;另一部分就是從現(xiàn)在開始將影響她一生的光陰。這種涇渭分明的劃分就發(fā)生在眼前,原因只能是,此時姑娘就坐在咖啡館遮陽篷下靠街道的一邊,正好太陽能夠照到的地方。她靜靜地聽著面前這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講述激光的奧秘——但姑娘只能聽明白,小伙子是研究激光的,并且對激光了如指掌,別的情況她一無所知。

小伙子一邊開著玩笑,一邊講著,他是如何在大學畢業(yè)之后成功地分配到自己喜歡的研究領域。甚至繪聲繪色地描述,教授們曾經(jīng)試圖勸說他放棄這個在他們看來毫無前途可言的研究方向。小伙子的執(zhí)著最終卻取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他呈獻給教授們的不是畢業(yè)論文,而幾乎是比畢業(yè)論文更珍貴的一篇博士學位論文?，F(xiàn)在他正在用一種珍貴精密的科學儀器驗證自己論文中提出的別出心裁的大膽設想。而此時姑娘連問都不想問,小伙所講的到底是什么。在小伙侃侃而談的半個小時里她感到極不自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失態(tài)、甚至出丑,想到這她感覺到非?？謶?。要知道自己到底失態(tài)到什么程度,暫時還是不可能的事。小伙不斷風趣地開著玩笑,可姑娘神情恍惚,甚至對小伙子報之以一個開心的微笑都難以做到。她呆呆地坐在那兒,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小伙子,看著他那由于侃侃而談而不斷蠕動的雙唇,盯著他那纖細的手指。她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哪怕稍微停息一下,使自己得到安慰,平靜下來,進而從遐想當中回到現(xiàn)實,以便能夠在頭腦中找到新的思緒。

“我該回家了,”喝完咖啡,姑娘說?！澳v得真有意思…… 我都聽入迷了。我真沒想到,抽象的激光也能用這樣通俗的語言來講解?！?/p>

兩個人都感到有些言猶未盡,但還是不無遺憾地站起身來。

“要是你面前有一個魔法師,”小伙問姑娘。“他只能滿足您一個愿望,那么您會朝他要什么?”

兩個人繼續(xù)在街上走著。

“我要對他說:請賜給我一個愿望吧,”姑娘回答說。就是這樣,也沒能控制住自己,她擔心會做出某種蠢事來。這樣會毀掉兩個人充滿希望的未來,因此應該克制激動的情緒——正是在此刻,她想到了自己漫長的人生之路。換句話說,她的內(nèi)心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瑟縮之感,它能麻痹一個人的意志,從而貿(mào)然地鐘情于一個還不很熟悉的人,但此時她恰到好處地警醒了。

“你說得對,人總得有自己的愿望,”小伙老成持重地說?！叭藳]有愿望怎么能行呢?”

“也有許多人沒有愿望,這也是常見的事。也許他們習慣這樣?！?/p>

“你看起來可完全不像一個憂郁的人啊,”小伙笑呵呵地看了看姑娘,接著說?！澳阒绬?我就是魔法師,你看著?！毙』飶纳弦露道锾统鲆粡垖φ墼谝黄鸬募埰?原來這是一張彩票。他取出鋼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后說。“你拿著!兩天后開獎——這是我的電話號。如果中獎了,你給我打電話,我們一起……”

“如果不中獎呢?”

“中不中獎都要給我打電話?！毙』镄χf?！拔乙埠糜欣碛稍僬埬愫瓤Х?借機會再賜給你兩天的期望?！?/p>

“這真是一個令人心動的日期呀!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魔法師,”姑娘最后笑了起來,她慢慢醒過神來?！昂瓤Х染褪菍ξ衣L等待的獎賞啊!……”

“請您相信,幸運就要光臨到您的頭上,”小伙子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仔細研究了星象圖,百分之百中獎?！?/p>

馬上要到姑娘家了。

“我一定給你打電話,”姑娘說。她一直在琢磨是否跟小伙說這句話。第一次認識就這樣說似乎有些不妥,還是要講求分寸。

姑娘家住宅的大門是帶密碼鎖的,門里坐著一位守門人,她打了個招呼,然后消失在門洞里。小伙又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出神地望著姑娘的背影,接著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當然要乘車往回去。

彩票在姑娘的桌上放了兩天,她兩天沒吃飯,兩天沒和父母說話,只是一直不停地做著什么。最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兒。

姑娘的家境相當不錯——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大公司,住宅有保安日夜守衛(wèi)。第二天,父親看到女兒的狀態(tài)也有些著急了,平常他從不和女兒多說話,今天破了例,吹胡子瞪眼地問:

“我想,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氣了……你的那些異性朋友?”

姑娘搖了搖頭。

“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你必須得告訴我。再說了,遇到這樣的事情不能優(yōu)柔寡斷?！?/p>

“我知道,”姑娘說,“你和我說的,我都記著呢。別操心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能處理好?！?/p>

父親一臉嚴肅地看了看女兒,然后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又突然走到女兒身邊,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姑娘驅(qū)車來到修配廠,把黑色寶馬車停在這里維修。半個小時后,她用信用卡結(jié)清修理費用,開車駛出修配廠大門。她還要去領事館辦理出國手續(xù)——她馬上就要去外交部所屬的駐外機構(gòu)工作了。她壓根就沒當過小學老師。

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謊言,姑娘心里合計著,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在一家儲蓄所門前她停下車,走下來,然后鎖上車門,走進銀行,想看一看小伙子給的彩票是否中獎。她走到緊靠邊的一個窗口,把彩票遞進去,出納員接過彩票,開始和報紙上公布的中獎號碼仔細核對起來。

過了一會兒,出納員告訴她:

“中獎了——一千盧布。”

根據(jù)盧布對美元的現(xiàn)行匯率大概約合三十五美元。也不錯,姑娘笑了笑,把錢揣進兜里。走出儲蓄所,坐進寶馬,然后去辦事。

在去領事館的路上,她決定給小伙子打個電話,甚至從小包里掏出了小巧精致的手機。突然她如遭電擊一般,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原來小伙的電話號碼記在了彩票上,剛才她在銀行兌獎時,把彩票交給出納員了。

于是她馬上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儲蓄所去取那張彩票。

剛才她兌獎那個窗口已經(jīng)關了:出納員說是去交款了。沒辦法她只好等了半小時,這真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啊。在儲蓄所外面踱了一會兒步,突然透過玻璃窗,她看到那個窗口開了,馬上跑進屋里,三言兩語說明了她回來的原委。

出納員很不耐煩地說,兌付完的彩票都已經(jīng)被流動收款車運往總行去了,你也真是的,電話號碼怎么能往這上記呀。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去總行也沒用了,這張彩票的號碼她沒記住,要讓出納員一張一張地查閱所有兌完獎的彩票,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沒辦法,姑娘只得跑回車里,把墨鏡扔到副駕駛座上,猛地開動寶馬,向市郊駛?cè)?。從和小伙子的談話?她了解到,他工作的物理實驗室位于市郊,姑娘還知道小伙的名字叫奧列格,但這些已經(jīng)足夠了,完全能夠找到他。

這里所有的人,或者說至少一半的人都是研究激光的。當初沒好好傾聽小伙子講述的有關激光的問題,她現(xiàn)在感到很后悔,因為此時她無法詳細地說出激光問題的實質(zhì)所在。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一幢樓接著一幢樓地找,還要不時地問一些奇怪的有關激光信息方面的問題。

最后,姑娘遇到了一位研究生,看得出他對姑娘那雙修長的腿很感興趣,可以說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對自己所研究的激光的興趣,于是兩人開始攀談起來。研究生告訴姑娘,她要找的人好像在一家專門生產(chǎn)特種激光設備的工廠工作。

在工廠,人們告訴她,如何找到激光對固體介質(zhì)作用下的能量再分配實驗室——這個名字很拗口,她一路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生怕忘記了。到實驗室一問,奧列格果然在這兒工作,但不巧的的是,他現(xiàn)在正休假,而且在場的人誰都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據(jù)說,他好像在集體宿舍里租了一間房,因為他家在外地,大學畢業(yè)后又換了幾個單位。同事們都戲謔地稱他為“理論家”。

至少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了解到了小伙許多情況:姓、名字、以及生日(這是在實驗室工作的小伙子大學同學悄悄告訴她的)。姑娘從實驗大樓出來后,馬上打手機和父親聯(lián)系。

“爸爸,我要找到小伙租房的地址和他的電話號碼,”姑娘說。“你放心吧,這里很安全。出國工作之前,有些事情我一定要轉(zhuǎn)告他,可不巧的是,他目前正在家休假?！?/p>

“看來你今天又沒去領事館呀,”父親說。“辦手續(xù)的事不能再拖了,總共就剩兩天的期限了:我已經(jīng)在那里找了人,答應盡快給你辦。”

“找不到小伙子,我就不辦出國手續(xù)了,”姑娘說?！鞍职?你馬上讓你手下的人幫我把這個問題解決了?！?/p>

父親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她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

“我已經(jīng)交代他們?nèi)マk了,”父親回答道?！澳慊貋戆?我們再談談這事?！?/p>

打完電話,她又重新坐進車里。至少明天她就知道小伙的地址了,但誰都不敢打保票,說奧列格現(xiàn)在就在城里。不過,答案很快就會揭曉了,她想。

晚上爺倆進行了一次氣氛嚴肅而又緊張的談話,但沒有任何結(jié)果。一大早姑娘就按父親手下人提供的地址開車去找小伙子。大約八點半鐘她就到了,然后登上三樓。她按了門鈴,一個身穿背心褲衩,睡眼惺忪的男人走了出來,很顯然,還沒睡醒。

“他不在,”男人面無表情地說。“走兩天多了,我怎么知道去哪了?他好像說過去諾夫哥羅德區(qū),他母親現(xiàn)在住那兒?！?/p>

一個小時后,她打聽到了奧列格母親的住址——諾夫哥羅德郊外的一個小村子。此地到那里的距離也就是二百來公里,姑娘決定去那里找。她費了很大勁兒把車從圣彼得堡開出來,然后駛上高速公路,接著加大油門,飛馳而去。

寶馬車像離弦的箭一般在公路上飛馳,不時超越路上稀稀疏疏的卡車和周末去市郊別墅度假的私家車。太陽照耀下的柏油路閃閃發(fā)光,從遠處看上去,就像一個個亮晶晶的小水洼。迎面駛來的汽車,風馳電掣,呼嘯著從她車旁飛馳而過。

在諾夫哥羅德她打聽到了從哪兒下公路能到她要去找的小村子。下了公路后,她把車停在路邊,走進路旁的一家咖啡店,小店很簡陋,確切點說,有點像蘇聯(lián)時期的公共食堂。姑娘心急火燎地喝了幾杯咖啡,經(jīng)過一路的顛簸,此時她已經(jīng)口干舌燥,路上飛舞的灰塵讓她的眼睛差點流出淚來。

半個小時后,姑娘來到區(qū)中心,這里有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農(nóng)用機場。她驅(qū)車行駛在機場跑道旁邊的鄉(xiāng)村土路上,說是飛機跑道,實際上就是夯實了的土路,汽車駛過,后面塵土飛揚。在機場指揮臺旁,她把車子停了下來。和煦的陽光照耀在低矮的松樹上,不遠處的旗桿上掛著一個形狀類似襪子,用于指示風向的條紋狀的東西,無力地低垂著,在微風的吹拂下無精打采地飄動著。

指揮臺上的一位老伯語氣十分莊重地告訴姑娘:

“你找馬特列娜的兒子?他兩天前回來的…… 這樣吧,姑娘,你從這兒走到前面那條土路,然后往左拐,走到頭就是她家那條街,她家的房子不大,是黃色的,你一眼就能看到?！?/p>

姑娘略顯疲憊地笑了笑,老伯又補充說:

“等等,姑娘。一路上累壞了吧,看你的臉色真不好,來杯克瓦斯飲料吧。這里的土路不好走啊,把你顛得夠嗆吧?”

老伯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克瓦斯,給姑娘倒了一杯。姑娘喝飲料時,老伯和善而又略帶狡黠地看了她一眼:

“奧列格是你對象吧?”

姑娘只是點了點頭,心懷感激地把杯子還給老伯,然后相視一笑。

十分鐘后,這條人煙稀少的小街道上幾乎所有房子的窗戶都打開了,人們看到一輛寶馬車停在了奧列格家寒酸的房子前,一個姑娘打開他家的籬笆門,然后穿過院子向屋里走去。這時,奧列格從屋里出來迎接姑娘。

“你給我的彩票中獎了。我覺得都是因為有你,我才中的獎。”

奧列格什么都沒說,只是深情地凝視著姑娘那雙美麗的眼睛和清秀的面龐。姑娘繼續(xù)說:

“真的對不起,以前和你說,我是小學老師,其實根本不是。真實情況是這樣的:一直以來我就如同一臺自動機器,按部就班地生活著,看上去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有益的。我的整個生活一直在按照早已規(guī)劃好的節(jié)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可你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一切!我準備出國工作,我希望…… 總而言之,我就是想出國工作之前見你一面?！?/p>

“進屋說吧,”奧列格對姑娘說。

“不用了,就在這兒說吧,”姑娘回答。于是兩個人靠著柵欄坐了下來?！拔矣X得,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p>

姑娘理了理被微風吹亂的頭發(fā)。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那雙櫻桃般迷人的黑眼睛愈發(fā)清澈透明,看上去目光坦率真誠、堅毅執(zhí)著。

“你應該知道,我愛你,”姑娘說?！拔业母改负苡绣X,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在他們的精心呵護下生活,未來的一切他們也早已經(jīng)為我安排好了。但現(xiàn)在我決定自己獨立生活…… 你看,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了。可能,按照父母的意愿,不會允許我這樣做。但是,無所謂,過幾天我就出國工作了,你說是嗎?我出國已經(jīng)一切準備就緒,暫時沒有什么可做的了。我想問一下:你現(xiàn)在能和我一起回彼得堡嗎?回去兩天就行?！?/p>

說話時,姑娘的眼睛一直盯著小伙子看。就在某一難以捉摸的微妙瞬間里,小伙子也從姑娘的眼神中讀懂了,她為什么會到自己這里來。此時小伙子茅塞頓開:姑娘的到來對兩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似乎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

奧列格對這個美麗的夏天,對自己的青春年華,特別是對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幸福欣喜不已。他回憶起當初如何焦急地等待姑娘的電話,后來,母親催他回家,沒有等到電話,他就走了。

“當然回圣彼得堡,”奧列格毅然決然地回答?！拔艺f過,你肯定會中獎!給你彩票的時候,我就有十足的把握?！?/p>

……他們站在房前的臺階上,彼此緊緊擁抱著。此時,溫暖的太陽照在他們身上,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圖畫呀,它像這夏日的陽光一樣變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