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狂熱的迫害源于人類控制欲、報復(fù)欲、貪欲和淫欲的膨脹,只要我們自己不加以控制,類似的逼供、誣陷、迫害和屠殺就會在世界的這里那里不斷重演
塞格德在匈牙利南部,人口只有二十萬,但在這個中歐小國已算排名第四的“大城市”了。蒂薩河穿城而過,河岸有片郁郁蔥蔥的老林,綿延幾十公里,雖與鬧市比鄰,但像一個獨立的世界。
那片林子叫“女巫島”,不僅當(dāng)?shù)厝诉@么叫,地圖上也是這么標(biāo)的。我的好朋友海爾奈·亞諾什是位歷史學(xué)家,他當(dāng)年的博士論文寫的就是這個其實并非島嶼的神秘島。從中世紀(jì)開始,這里是中歐地區(qū)最出名的刑場,許多女巫、異教徒都在這里被活活燒死。亞諾什說,女巫島之所以有名,不僅因為在那里處死的女巫多,還因為中歐地區(qū)的最后一樁女巫案,就發(fā)生在這里。
1728年7月28日,12名女巫被指控“施展魔法”“呼風(fēng)喚雨”“散布邪毒”。案卷上說,“法官很容易就證明了她們的罪惡,用針刺她們身上的魔鬼印記(我猜是胎記吧),她們居然感覺不到疼痛(我猜可能是疼暈了)。她們或者沒有腋毛或陰毛,或者有很多黑痣或褐斑,這些都不是天生的??”
火刑場面十分壯觀。12名女巫分成三組,每4個一組綁在火刑柱上,腳下同時點起柴火。女巫的身體在火焰中噼啪燃燒,河岸散發(fā)出燎豬毛的臭味,痛苦的哭號鉆入密林深處。盡管這樣,圍觀者仍不解恨,大聲咒罵,說她們將冰雹、干旱、邪惡、疾病、貧窮帶到這個城市。
被燒死的女巫里有一個是城里有名的接生婆——克肯尼夫人,她不僅接生,還為窮人治病。遺憾的是克肯尼夫人脾氣暴躁,如果誰家女人分娩沒有叫她,她就會粗著嗓子詛咒人家。克肯尼夫人沒有被捕前,幾乎沒有人抱怨她,一旦入獄,舉報像雪片一樣飛來(不孕、難產(chǎn)、怪胎,以及從前接生時發(fā)生的死嬰、病嬰、產(chǎn)婦死亡),她一下變成了罪惡之源。法庭上,克肯尼夫人被逼認(rèn)供,而且為了抵罪,供出了許多親朋好友,很快查出一支女巫大軍:不僅有司令、將軍、大校,還有旗手、鼓手、號手,一個女巫將旗子藏在核桃殼里,另一個女巫將戰(zhàn)鼓和鼓槌藏在馬蹄和驢糞里,還有人供認(rèn)與魔鬼締約,拒絕接受天主教,而且還跟魔鬼性交??霎時間,女巫恐懼籠罩全城,被告并不都是窮人,也有聲名顯赫的貴族,比如被指控為女巫統(tǒng)帥的盧熱,當(dāng)時已經(jīng)83歲,曾任大法官。事實上,他是因政壇得志和萬貫家財惹上的災(zāi)禍,有人指控他有魔鬼輔佐,最后死在了行刑室里。
舉報女巫,可以得到獎賞,于是舉報成了許多人的財源,逼供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門。一位參與此案的法官寫了一篇審訊心得:“如果被告舉止端莊,是為掩飾自己參加女巫聚會;如果在審訊時驚慌,說明心里有鬼;如果鎮(zhèn)靜地詭辯,她很可能在編謊;如果東張西望,是在尋找魔鬼的救護;如能挺過大刑,說明魔鬼還在體內(nèi);如在刑罰中斷氣,說明魔鬼不許她泄露秘密??”
在女巫島燒死的不都是老嫗,也有年輕美貌的少婦,有的被控“勾引神父”“與人通奸”,有的是被嫉妒的情敵舉報,有的是受到被背叛的男人誣告,還有些被誣陷成女巫的女子,僅僅因為她們的美麗和性感的風(fēng)情。
兩百多年過去,女巫島作為地名留了下來,匈牙利人都說“塞格德出美女”,起因就是這個女巫島。顯然,現(xiàn)代人重新定義了“女巫”一詞,“女巫”成了“美女”的同義語。誘惑男人,是女人的天賦。
20世紀(jì)90年代初,我在塞格德經(jīng)歷了一段落魄的日子,失業(yè),失戀,失掉居留身份,一連串的打擊使我精神抑郁。有幾個好朋友常來看我,夏夜里,他們帶我去女巫島深處的一片林中空地。夜里蚊子很多,年輕人也多,大家互不相識,圍著一堆篝火坐到天亮。遠(yuǎn)處傳來首班有軌電車的哐當(dāng)聲,我們像霧一樣悄悄散去。在那里我愛上了一個棕發(fā)碧眼的女孩,女巫島是我倆最常去的約會地。
通過歐洲人迫害女巫的歷史,我們透視到人類身上掩藏著的荒唐、愚昧、殘忍和邪惡,所謂的魔法,實際是執(zhí)法者想象出來的東西。早在《摩西法典》里,就寫著“不要讓有魔法的女人活在世上”的迫害女巫條款。聯(lián)想到德國納粹瘋狂迫害猶太人,不也是堂而皇之地從《舊約》里頭引經(jīng)據(jù)典?難怪赫拉巴爾曾說:“天堂不是仁慈的,思想的人類肯定也不是?!蔽蚁?我們不能把歐洲的女巫案簡單歸于那個時代的愚昧和無知,1944年的英國早已經(jīng)歷了思想啟蒙、工業(yè)革命和科技普及了吧?可是誰能相信,英國還判處了一個名叫鄧肯的女巫九個月徒刑!說起來荒唐,英國宣布廢除《女巫法》的日期是1951年!從這個角度講,英倫半島才是名副其實的“女巫島”。
想來,狂熱的迫害源于人類控制欲、報復(fù)欲、貪欲和淫欲的膨脹,只要我們自己不加以控制,類似的逼供、誣陷、迫害和屠殺就會在世界的這里那里不斷重演。作為大屠殺的幸存者,凱爾泰斯說出了一個令人沮喪并警醒的事實:大屠殺作為一種文化與人類共存。 ★
(作者為翻譯家,小說家,現(xiàn)居布達(dá)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