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陽
礦區(qū)不大,橫豎也就兩三條街,更像一個村落。所以臨近年底,當老鄭帶回來一個東北女人時,不到半天的工夫,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礦區(qū)。
這女人叫翠花,身材高挑,白晳秀美,說話帶著東北那旮旯獨有的卷舌尾音,唱歌般好聽。大家把老鄭家圍了個水泄不通,紛紛感嘆老鄭四十多歲,出去打了幾年工,竟然交了桃花運,帶回來一個如此年輕貌美的媳婦兒。大家羨慕地看著老鄭,那幾個三十好幾甚至四十出頭的老光棍兒更是把老鄭堵在門口,嚷嚷讓他傳授秘訣。老鄭詭秘地笑笑,沒有做聲。
翠花是個勤快的女人,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縫補漿洗,把老鄭家拾掇得干凈亮堂,纖塵不染。尤其是飯菜,老鄭和前妻生下的兩個孩子,不需要像以前那樣有一頓沒一頓地吃食堂了。翠花學著她東北老家的生活方式,經常變著花樣下點面條,熬點小米粥,蒸一籠豆包,或者煮上一鍋餃子,把一家人的日子調理得有滋有味。
翠花善烹飪佳肴,最拿后的是東北酸菜。她在街上買了一堆大白菜,碼在大水缸里,澆上滾燙的沸水,撒上鹽,稍微冷卻后,用塑料布包了個嚴嚴實實。年底南方礦區(qū)的天氣,雖然比不上東北那里冰天雪地,但也算是天寒地凍了。幾天后,翠花從缸里扒拉出一棵被腌制過的白菜,洗干凈,切成細絲,加入五花肉和紅薯粉,在火上小心地燉著。不一會兒,屋子里便彌漫開來一股撲鼻的香味,一嘗,酸甜可口,既下飯,又當飽,頗有幾分東北風味,把老鄭和兩個小孩樂得眉開眼笑。
老鄭一家都喜歡吃翠花做的酸菜。
那時,雪村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剛剛在大江南北流行開來,模仿最后一句唱白成了老鄭家最快樂的節(jié)目。老鄭和兩個小孩一邊敲著碗筷,一邊偷眼往廚房里瞅,看到翠花的酸菜快要上桌時,老鄭便學著雪村的腔調喚:翠花,上酸菜!緊接著,兩個孩子也歡天喜地地喊:阿姨,上酸菜!好咧──翠花在廚房里應了一聲,“鏘、鏘、鏘”,翠花踩著京劇里的鼓點,風擺楊柳腰,春風滿面地端上來一大盆酸菜豬肉燉粉條。一家人吃著,鬧著,歡聲笑語不斷。整個屋子里熱氣騰騰,在橘黃的燈光下氤氳開來,定格在墻上,像畫上畫的一樣。
老鄭家的歡聲笑語,讓幾個老光棍兒整宿整宿地失眠。他們妒忌不已,暗罵,老鄭這狗日的,早死早好!死了,騰開地兒,老子好接班。
自從來了翠花,這幫老光棍兒只要閑著沒事,就喜歡在老鄭的房前屋后轉悠,踮著腳尖使勁往里面瞟,像一群餓得眼睛發(fā)綠的貓兒,圍著水塘里的魚兒瞎打轉。也有膽大的,趁老鄭不在家,找個借口闖進院子,借個火兒點煙或者尋兩根小蔥,沒話找話,厚著臉皮和翠花套近乎。老鄭叮囑翠花:別理會他們,都不是啥好人。翠花吐了吐舌頭,小孩一樣扮了個鬼臉,認真地點了點頭。
春風綠草后,氣溫日漸回暖。一個傍晚,老鄭下班回家(翠花來后,老鄭就在礦區(qū)附近尋了份工作),在快到家門口時,遠遠地看見翠花和老柴在自家院里拉拉扯扯。老柴今年三十六了,遠近聞名的一個光棍兒。待老鄭一進院子門,老柴把手里的一塊紅布往翠花手里一塞,頭也不回地走了。老鄭一看,眼里噴火,揚手摑了翠花一耳光,嘴里罵道:都叮囑你多少次了,你……你咋就狗改不了吃屎哩!
翠花沒想到老鄭會動手打她。翠花憋屈地僵在那里,半天才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哭了,一邊哭一邊嘴里叨咕,你咋就不能相信我?你咋就不能相信我?
這事兒沒等天黑就水落石出了。原來是老柴的嫂子要出嫁女兒,托老柴捎來一塊被面,請求擅長針線活兒的翠花幫忙繡上鴛鴦戲水圖案。人家老柴和其他光棍兒不一樣,根本不愿意攬這差事,是被嫂子罵來的。當時老鄭所看到的拉扯場面,是翠花擔心老鄭心眼多,想拒絕這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老鄭還真冤枉了人家翠花。老鄭知道自己錯了,又是道歉又是哄,大罵自己狗眼瞎了,賭咒發(fā)誓以后決不再犯。翠花扭著個身子看天花板。老鄭又換了一招,扒自己衣服,脫得只剩一條褲衩,在屋子中間轉圈兒,問翠花麻繩擱哪兒了。翠花不解地問你要麻繩干啥。老鄭說,負荊請罪呀,書里不都是這樣寫的?翠花撲哧一聲,笑了。
晚上睡覺時,老鄭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把銀行的存折和密碼都交給了翠花。翠花感動地一把抱住老鄭,像一條魚兒游進了他的懷里。
第二天,臨近晌午,老鄭才睡眼惺忪地醒來,發(fā)現(xiàn)翠花不見了,屋里屋外尋了個遍,蹤跡皆無。隔壁說一大早看見翠花蹬個三輪車急匆匆地走了。老鄭心里一驚,趕緊翻箱倒柜,忙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自家的存折。
翠花卷款跑了。
媽的,翠花把老子所有的錢都騙走了!老子蠢得跟豬一樣,老老實實地把存折和密碼都告訴了她。老鄭氣得火冒三丈,坐在街中心的樟樹下破口大罵。四周很快圍攏了一幫人。老鄭激動地對大家說,你們知道翠花以前是做啥的嗎?你們知道翠花以前是做啥的嗎?像狗,永遠改不了吃屎……
幾個老光棍兒掩著嘴偷笑,彼此擠眉弄眼。也有人表示同情,好言勸慰老鄭。
突然,一個小孩指著公路上大聲嚷道:鄭叔叔,你看,誰來了?
大家循著孩子的話往公路上望去──剛好是一個陡坡,翠花正推著三輪車吃力地升了上來。她兩腿弓起,身體繃成一張弓,氣喘吁吁,使勁地往坡上拽。她的車上,馱著一個碩大的冰箱。
大家頓時明白過來,又是轟地樂了。
圍觀的人群知趣地散去。幾個老光棍兒一邊散,一邊戀戀不舍地交頭接耳,拿目光狠狠地剜翠花。
老鄭低頭瞅自己的腳尖,大著舌頭問翠花去哪兒了。翠花說,天氣熱了,制不了酸菜,所以趕早兒去買了個冰箱。你睡得沉,沒驚醒你呢。
老鄭聞言,身體像被電擊了一般晃了晃,牙疼似的捂起了嘴巴。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當老鄭再一次睡眼惺忪地醒來,發(fā)現(xiàn)翠花又不見了,枕頭邊放著一本存折,里面還夾著一張紙條:酸菜腌好了,我也該走了。你咋就不能相信我?你咋就不能相信我?
老鄭看著冰箱里密密麻麻的酸菜,嗚嗚地哭開了。狠狠地抽自己耳光。
選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