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君
朱泠近影
朱泠,國畫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94歲。朱老人生經(jīng)歷十分豐富,他學過國畫、當過職員、練過太極拳、做過教師,也參加過地下黨。他說:“我經(jīng)歷的是一個偉大而艱難的時代,期間要走好每一步并不輕松,然而我愉快地走過來了,也許與我有一顆平常心有關(guān)。多學多看多做貢獻乃是我的人生準則,也是我修身養(yǎng)心的途徑?!?/p>
拜見朱泠時,見他生活狀況在繁華的大都市里很貧民:房子是租借的,一室半公房,家具陳舊,隨意堆放的書報遍及每一隅。電器是十分過時的那種,日子顯得有點窘迫。但他對生活要求不高,只要有容身之地就行,還自喻“精神富裕”呢!通過采訪后我們了解到,快樂在他的心底,并且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精神富者,與當下一些有錢的富翁但精神壓抑、不快樂成了鮮明的對比。
朱老,學名耀淙。1918年生于上海南市的一戶小康人家。他7歲入學,因父親喜歡收藏書畫,故常買來王一亭、吳昌碩、蒲華等名家書畫作品藏于家中玩味,朱泠耳濡目染也喜歡上了書畫,常在家中涂鴉,沉浸其中。到了初中,他遇上了語文老師李肖白。李老師不僅課上得好,且還有一手好書法。他要求學生每天練書法,提腕、藏鋒,指實腕虛,要求甚嚴。在家訓師督的影響下,朱泠打下了扎實的書法基礎(chǔ)。不久,他在山水畫家趙立民老師的推薦下,進入了上海新華藝術(shù)??茖W校,同班的還有邵洛羊等。他們師承新安派傳人汪聲遠先生。在汪師“骨法用筆”、“中縫為主”的作畫原理指導下,朱泠又追元人水墨淺絳、注重悠遠情趣之意境。他說:“靜心作畫,能怡性養(yǎng)情,畫家在畫中能得到極大的慰藉和樂趣,從而獲得延年益壽的效果。”朱泠的舊作《疏林夜歸》頗有宋元之味:成片的松樹,古秀不曲,有遠有近,有簡有繁,有濃有淡。層次疏密、姿態(tài)氣概都恰到好處。一輪明月透云而出,淡淡的,悠悠的,畫意詩情油然而生。在幾十年的繪畫生涯中,他深感中國畫是一門完整的藝術(shù)體系,與書法、哲學、傳統(tǒng)文學同源,畫家如沒有廣博的知識,就很難達到“胸中有丘壑“的目標。
朱泠、陸文寶結(jié)婚照
新華藝專為他們開設了印章、詩詞、畫理、畫史等課。朱老記得教他們詩詞課的朱天梵老師是位日本留學生,他有著強烈的愛國思想。“九·一八“日軍侵略中國,東三省淪陷,同胞們慘遭屠殺,逃亡的難民無家可歸……朱天梵用鐵的事實,聲淚俱下地揭露了日寇燒殺搶淫的罪行,朱泠和邵洛羊等一批愛國學生在朱老師的感化下放下畫筆,以各種形式投身抗戰(zhàn)??箲?zhàn)勝利后,朱泠再重新拿起畫筆。1947年,他在南京東路慈淑大樓中國國貨公司二樓畫廳舉辦了《朱泠畫展》,畫展贏得觀眾好評,《申報》、《新聞報》、《泰晤士報》都予以報道并給予了高度評價。
解放后,朱泠進入銀行撥款科工作,同時又參加了上海市美術(shù)工作者協(xié)會,與王個簃、黃幻吾、謝之光、申石伽、曹簡樓、吳壽谷、張炎夫、厲國香編為一個創(chuàng)作組。陳毅市長十分關(guān)心他們,鼓勵他們積極創(chuàng)作,為新中國畫出更好的作品。朱泠的畫《地質(zhì)測勘隊》被選送至北京展出。可好景不長,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一腔熱情的他為了為單位節(jié)約資金,在一個項目預算中向領(lǐng)導提了些建議,豈料被領(lǐng)導誤為不聽話而被扣了右派帽子。從此,他第二次放下畫筆被下放至長興島改造。上世紀50年代的長興島荒涼不堪,滿地沙灘,滿眼蘆葦。每當海風興起,蘆葦發(fā)出沙沙響聲,鬼哭狼嚎,似乎是在叫破寂靜。秋天割蘆葦時,蘆葦快如刀,一不小心手上腳上就會被劃破,全是血,境況十分凄苦。到了冬天,三九嚴寒也不得不下海塘挖泥、挑泥、筑堤。逢上雨天更是艱難,他們要頭頂大雨,腳踏污泥,頂著扛著挑著。面對困境,朱泠還是以平和的心態(tài)待之,他持著“我是冤的,早晚天要亮”的意念活下去。好在他會畫畫,懂得欣賞,有時,他會被長興島的朝陽吸引,遙望著太陽跳出東海,道道金光,耀眼奪目。大海里的浪花一直奔至自己的腳下,朱泠感慨地說:“每次看到,我每次陶醉,創(chuàng)作的沖動撞擊著我的心房……”
▲年輕時的朱泠
1971年,朱泠終于等到被摘去右派帽子的那天,他重又提畫筆畫畫了。
有些人講奉獻是圖回報的,有些人講奉獻只是體味其中的快樂和愉悅。朱泠屬于后者。
早在朱天梵老師抗日思想的影響下,朱泠就深感在家亡國破時一個愛國青年肩上的責任。在光華大學中文系繼續(xù)深造時,他遇到了老同學邵洛羊。此時的邵洛羊已是一名中共黨員,他接受黨的指令到光華大學開辟地下黨活動。光華大學是一所有著悠久歷史的私立大學,由于前身圣約翰大學鬧愛國學潮,一部分師生離校,學校走向低谷。后請張壽鏞出任校長,為光我中華而取名為“光華”大學。邵洛羊與朱泠不謀而合——一心救國。他們在學校成立了抗日救亡核心小組,大家定期學習《大眾哲學》、《社會科學》等進步書籍,他們廣泛發(fā)動群眾,團結(jié)群眾,很快成立了基督教青年會團契,朱泠任團契主席。他們時而請文藝界進步人士茅盾、巴人、杜重遠來校作形勢報告,時而編印抗日刊物在校園內(nèi)散發(fā),時而發(fā)動抗日義賣獻金活動,為難民捐寒衣送口糧,時而組織演出《日出》、《放下你的鞭子》等進步節(jié)目。他們還親赴閘北區(qū)四行倉庫訪問抗日名將謝晉元。四行倉庫坐繞在蘇州河北、西藏路橋西邊,為了掩護友軍撤退,謝晉元與戰(zhàn)士堅守倉庫,擊退了敵寇無數(shù)次的進攻,擊斃了敵人200多名。四行倉庫一戰(zhàn)大長了中國人民的志氣,大滅了日寇的囂張氣焰,大大鼓舞了中國人民抗日的信心。學生們受到了謝晉元將軍的接待并一一為學生簽名留念。朱老在回憶這段往事時也十分激動,他說:“一來受邵洛羊影響,積極為黨工作,二來深感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細想起來,其實名利都是身外物,盡我的心力,使國家得到獨立強盛,人生才是最愉快的。故我工作十分賣力,在大家的努力下,團契成員擴大到四百余人?!?/p>
▲在新華藝專校友會上與老同學等相聚。前排左二為朱泠
他們這些舉動引起了汪偽特務的恐慌,有的特務公開在會場上搗亂,有的給抗日積極分子發(fā)恐嚇信。校內(nèi)的國民黨青聯(lián)分子也經(jīng)常有事無事地找茬,對學生負責人施壓,可朱泠他們并未被嚇倒,反而更加堅強。那時中共地下黨下達指示,要求他們分清主次矛盾,對校內(nèi)的漢奸予以堅決的回擊,毫不手軟;而對國民黨青聯(lián)分子能讓則讓,能團結(jié)則團結(jié),盡可能地擴大抗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朱泠他們遵囑嚴格執(zhí)行。令朱老至今仍高興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團契向解放區(qū)輸送了不少的干部。”正因為光華大學群眾工作做得好,光華大學的黨支部被學協(xié)(上海市學生界救亡協(xié)會)評為模范黨支部。
不久,邵洛羊被調(diào)至“學委”工作,而朱泠也隨著畢業(yè)離開了光華大學。我開玩笑地對朱老說:“這一段歷史是你人生最輝煌的一頁了?!敝炖闲χf:“也不盡然。我只是個播種者,讓無數(shù)的種子發(fā)芽,讓我們的國家平平安安,讓我們的百姓不受蹂躪,這才是我的本意?!彼脑捠悄菢拥奶谷?,一如他家墻上掛職著的畫:“幾點梅花最可人,天風吹得滿城春。”
退休清閑后,朱泠繪畫事業(yè)也達到了巔峰,他投入了書畫教學之中,上海老年大學、上海佛學院、文史館崇文藝校等單位邀他任山水畫教師。他又出版了《傳統(tǒng)山水畫法要義》一書。短短十來年,他的弟子便達500多人。朱泠從山水畫基礎(chǔ)談起,從技法臨摹著手,再提升至理論以及創(chuàng)作,一例一畫,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弟子們在他的指導下大膽發(fā)揮,將祖國壯麗河山、雄峰峻嶺以及大自然千變?nèi)f幻、四時風光盡收筆下。在講課中,朱泠也不忘傳授長壽的秘訣:“善繪事者,必得其壽,蓋以下筆皆生氣,故氣類相感,必得長生?!钡茏觽儌€個恬靜怡悅,在畫中找到了樂趣。
朱泠國畫作品
除外,年愈九旬的朱泠仍一如既往對藝術(shù)孜孜以求,去年于上海市文史研究館舉辦了個展,今年又決定于金秋在浦東新區(qū)舉辦師生畫作聯(lián)展。他不在乎身外之物——名利,只在乎奉獻社會,為傳承中國悠久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精粹而丹青妙繪畢生。
在一旁他的學生盧健康夸朱老師說:“不論是書畫學生,還是練拳學生,逢年過節(jié)帶些水果禮品來看他,朱老一概拒收,非要學生帶回后才高興。即使收禮,也非折成錢給學生。他待我們學生尤如子女?!?/p>
此時,我想到陶鑄《松樹的風格》中的一句名言:“要求于人的甚少,給予人的甚多?!敝炖弦簧荚诜瞰I之中,然他不求回報,不求索取,這種孺子牛的平和心態(tài),豈不是朱老長壽的根本嗎?
練身健身,是朱老的長壽秘訣,淡泊仁和是朱老益壽的法寶。
朱泠從小體弱多病,母親陪著他四處求醫(yī)治病。有一年,他得了肺氣腫,肺內(nèi)還有小洞,被定性為癆病。西醫(yī)說他已病入膏肓,很難醫(yī)好。無奈之下,母親托人尋找名中醫(yī),而許多中醫(yī)也只能望病卻步。有一位名中醫(yī)叫曹味莼,接下了這一疑難病癥患者,在辯證醫(yī)治下,朱泠的病漸漸好轉(zhuǎn)。從此,朱泠對中醫(yī)有了好感,他不僅與曹味莼交上了朋友,而且還對植根中華文化數(shù)千年的中醫(yī)做了研究。本有文學基礎(chǔ)的朱泠先讀《本草》,再讀《內(nèi)經(jīng)》、《古今醫(yī)鑒》,正可謂一卷在手,樂此不疲,不懂之處,便去曹味莼處請教。久病能成良醫(yī),他好學并刻苦鉆研,竟也“久病成醫(yī)”。有時,朱泠還幫親朋好友搭脈開方,還治好了不少人的病。以后,他又大著膽為窮苦的百姓免費治病,四周鄰居一有頭痛發(fā)熱的便自然會想到他這位熱心的“朱醫(yī)生”。他是個有心人,在學有所得的基礎(chǔ)上,隨手記錄醫(yī)案,臨診時還隨加印證,積累漸多,便整理成《療驗集》一書書稿。可惜“文革”中遺失了。朱老說:“此書雖未出版,自己也不是科班的中醫(yī),但為百姓服務并取得療效,亦是自慰了?!?/p>
為了增強體質(zhì),朱泠還堅持練拳,在友人的推薦下,他向上海太極圣手樂奐之學習楊式太極拳。樂奐之,河南固恩人,震旦大學國文教授,其太極拳極精。龔品梅、張家樹主教、梅蘭芳、程硯秋、童芷苓、顧圣嬰及商界的榮德生都向他學過拳。樂奐之還能治病,他用氣功為陸小曼治肺氣腫;中共高層領(lǐng)導陶鑄、柯慶施、魏文伯以及林彪都曾請他治過病。樂奐之先教朱泠姿勢:全身松開,腰于中正,眼平視,肩下沉,一旦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返虛目的達到,那么“始于強身,繼之懂勁,終于明心”的成果就有顯現(xiàn)。在學習過程中,朱泠體味到樂奐之太極涉面很廣,這一些也正好符合自己求學的心愿,于是他數(shù)十年堅持不懈地練習,一面畫畫,一面結(jié)合氣功和中醫(yī),像樂師一樣為人治病。朱老說:“那時,我拳中的推手達到上乘微妙之境地,能勝出我者極少?!彼终f,一次出差紹興,有人知我有空勁之本領(lǐng),便請來當?shù)匾晃湫g(shù)教師與我交手,還未上手,他便受到強勁之力被彈了出去。武術(shù)教師佩服至極,當即跪地叩頭拜師。
樂奐之老師經(jīng)常對學生講:“練拳只在修身養(yǎng)性,不崇尚勝負之心。當以靜面世?!敝煦鲈诶蠋熃陶d的基礎(chǔ)上又為自己加上了一條:“養(yǎng)心為上,練身為次?!彼允贾两K以淡泊仁和的做人準則行事,對名利均看得淡泊,為人處世亦極溫和?,F(xiàn)今94歲高齡的朱老依然如故。
在與朱老交談過程中,我始終感到朱老是那么的謙虛、誠懇,為人十分低調(diào),大有“忘功不忘過,忘怨不忘恩”,與人無爭的君子之風。讓我們更難忘的是他那超凡脫俗的精神境界,內(nèi)心的豐富使他忘卻了煩惱,憂愁,這可能就是長壽的“仙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