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榮

再論王維的禪宗思想及其詩歌的禪宗意象

□孫金榮

王維前期以禪入詩,直用佛教術(shù)語,意在借禪說事、借禪說理、借禪靜心、借禪養(yǎng)心,詩意相對質(zhì)而實。后期詩識心見性,悟得禪修真諦,以禪理了悟自然與人生,在自然與人生中詮釋禪學(xué)義理。亦官亦隱、隨緣任運,凡心與佛性均是真情的自然流露,達到自然、社會、人生與禪理的交融,完成了藝術(shù)化的審美與人生追求。

王維;詩歌;禪宗意象

此前,筆者寫過一篇《論王維的禪宗思想及其詩歌的禪宗意象》的文章（見《齊魯學(xué)刊》2006年第 3期）,主要偏重對王維禪宗思想的分析,對其詩歌的禪宗意象沒有展開。近日再次通讀《全唐詩》中王維的全部詩作,對王維詩歌的禪宗意象仍有些許感觸,再次求正于方家。大唐是一個天朝大國,是一個詩的國度。盛唐是一個充滿浪漫與詩意的時代,盛唐氣象幾乎在每一個詩人身上都閃耀著遮不住的光芒,王維主要生活在盛唐的磁場中,卻有著超乎尋常、超越時代的達觀與冷靜。其詩歌自始至終儒家、道家 （非道教）、佛家意象并存,只不過前后期詩歌儒釋道意象的比例有所變化而已。中后期佛家尤其是禪宗意象較重,而且有時佛家、道家、道教意象又交融在一起。單就禪宗意象而言,前期北宗意象明顯,后期南宗意象為多。我的這個基本判斷,是在對王維全部詩歌,尤其是對可編年的詩歌進行梳理和意象統(tǒng)計后得出的。當(dāng)然,對王維詩歌意象的分析,我不可能做到像對自然科學(xué)那樣,百分百地進行歸納和演繹推理,但絕大多數(shù)詩歌符合這個特點,也就足可說明問題,何況對多重意象的詩歌的分析也不可能像對自然科學(xué)問題那樣非此即彼地下結(jié)論。基于此,無論王維思想及其詩歌意象多么復(fù)雜,還是可以明晰地感受到禪宗對王維思想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在不同時間、地點和條件下王維詩歌禪宗意象的不同特點及其合理性。

一、參禪悟道,借佛靜心

王維生活的前期,的確有儒學(xué)之思和積極進取的干云豪氣。如《全唐詩》卷一二八《少年行四首》：“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薄俺錾硎藵h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金鞍調(diào)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zhàn)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蓖蹙S前期也已經(jīng)接觸并研習(xí)佛教,也是不爭之實。胡應(yīng)麟《詩藪》說：“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盵1]王維《請施莊為寺表》云：“臣之母故博陵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歲,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臣遂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2]從王維此表可以看出王維與佛教尤其是禪宗的關(guān)系,可以推斷母親及家庭對他早年就已開始的濡染。王維,字摩詰,名和字合起來“維摩詰”顯然源于《維摩詰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的主人公是一個家財富足、妻妾成群、吃喝玩樂,過著世俗的貴族生活,而又精通佛理、精神高尚的得道居士?！毒S摩詰經(jīng)》宣揚的是“無縛無解,無樂無不樂”的人生境界,這也正是魏晉以后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的人生境界。

佛教追求的精神境界——理想天國稱之為“真如”“涅槃”,實是佛家追求的一種不生不滅的永恒世界,達到此境界即成佛。為達到“涅槃”境界,相傳菩提達摩到北魏中原傳教開始提出新的禪定方式：“二入”,即理入、行入。理入即壁觀,講究內(nèi)心修養(yǎng)。《唐高僧傳》云：“理者,借佛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舍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理入憑借經(jīng)教的啟示,深信眾生同一真如本性,但為客塵妄想所覆蓋,不能顯露,所以要舍妄歸真,修一種心如墻壁、堅定不移的觀法,掃蕩一切差別相,與真如本性之理相符,寂然無為。教人脫離現(xiàn)實世界 （舍偽）,追求所謂超現(xiàn)實的真如境界（歸真）,否認自身和客觀世界的真實性。行入即“四行”——抱怨行、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是禪宗表現(xiàn)在行為上的修養(yǎng)方式,屬修行實踐。王維之于禪宗,可以說既有內(nèi)心修養(yǎng),又有修行實踐。

早期禪宗重視佛教經(jīng)典的研習(xí)。王維在受北宗禪影響較大的前期,喜用佛語或佛典入詩?！度圃姟肪硪欢濉逗邮颗P病遺米因贈》云：“了觀四大因,根性何所有。妄計茍不生,是身孰休咎。色聲何謂客,陰界復(fù)誰守。徒言蓮花目,豈惡楊枝肘。既飽香積飯,不醉聲聞酒。有無斷常見,生滅幻夢受。即病即實相,趨空定狂走。無有一法真,無有一法垢。居士素通達,隨宜善抖擻。床上無氈臥,鎘中有粥否。齋時不乞食,定應(yīng)空漱口。聊持數(shù)斗米,且救浮生取?！蓖蹙S以禪理寬慰臥病在床的胡居士,希望胡居士能了悟肉身即空,心中無妄念,任運自然,就可化解疾病苦惱。詩中涉及大量佛教術(shù)語和典籍。從詩歌的藝術(shù)性來講,算不得一首好詩,但我們說它是一首禪理詩還是名副其實的。王維前期以禪入詩,寫得相對質(zhì)而實,常常是借禪說事、借禪說理、借禪靜心、借禪養(yǎng)心,因此佛教術(shù)語常見于詩句中,不像后期詩更能達到自然與禪理的水乳交融。

《全唐詩》卷一二五《苦熱》：“赤日滿天地,火云成山岳。草木盡焦卷,川澤皆竭涸。輕紈覺衣重,密樹苦陰薄。莞簟不可近,絺绤再三濯。思出宇宙外,曠然在寥廓。長風(fēng)萬里來,江海蕩煩濁。卻顧身為患,始知心未覺。忽入甘露門,宛然清涼樂。”王維在自然的酷熱難當(dāng)中,現(xiàn)實生活的紛擾中,感悟到禪心未覺。只有在佛性清靜中,方能求的人生的解脫。

王維一生在禪法實踐上廣泛結(jié)交不同宗教派別的僧人,見于詩文者不下二十余人。其中主要是禪僧,如大照、上人、瑗公、神會、璇禪師等。《全唐詩》卷一二八《山中寄諸弟妹》云：“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城廓遙相望,惟應(yīng)見白云?！狈▊H中先有大照等北宗禪僧,后有神會等南宗禪僧。三十多歲的王維已與禪僧為伴,對禪法有了深切感悟。望城不見城,只因心中有的是禪意白云,世間萬物也就自然淡出了自己的心境。《全唐詩》卷一二七《投道一師蘭若宿》云：“一公棲太白,高頂出風(fēng)煙。梵流諸壑遍,花雨一峰偏。跡為無心隱,名因立教傳。鳥來遠語法,客去更安禪。晝涉松路盡,暮投蘭若邊。洞房隱深竹,清夜聞遙泉。向是云霞里,今成枕席前。豈唯暫留宿,服事將窮年?！蓖蹙S對待佛教、僧人與對待道教、道士的態(tài)度不同,對道教總體看持否定態(tài)度,對道士有詩贈,但不深論、不做是非判斷。而對佛教、僧人則多持贊賞態(tài)度,并在詩中表達了心向佛門的意愿。每每不順之時,則借佛地、佛理靜心養(yǎng)性。

二、識心見性,境因心空

禪是梵語“禪那”的略稱,即“靜慮”的意思?！岸U定”即安靜而止息雜慮。禪宗的根本精神在于：明心見性,見性成佛。王維懂得佛學(xué)教義,也精通禪理。尤其是后期更是悟通了禪機禪理。故談禪理又不拘泥于一般的佛法教義,達到了“識心見性”的境地?！度圃姟肪硪欢濉吨]璿上人》“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事往安可悔,馀生幸能養(yǎng)。誓從斷臂血,不復(fù)嬰世網(wǎng)。浮名寄纓珮,空性無羈鞅。夙承大導(dǎo)師,焚香此瞻仰。頹然居一室,覆載紛萬象。高柳早鶯啼,長廊春雨響。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方將見身云,陋彼示天壤。一心在法要,愿以無生獎?！蓖蹙S自己認為,懂得佛道真義是年長后的事。晚歲好佛從師,于佛道禪理中看到了可以寄托余生的世界。《全唐詩》卷一二五《飯覆釜山僧》“晚知清凈理,日與人群疏。將候遠山僧,先期掃弊廬。果從云峰里,顧我蓬蒿居。藉草飯松屑,焚香看道書。然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一悟寂為樂,此日閑有馀。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币远U寂為樂,在心隱中達到身世空寂虛無。

“我們讀王維的詩,讀到這幾句：‘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閑。’（《登河北城樓作》）‘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ā肚嘞罚┍愫盟普业搅碎_發(fā)王維詩的鑰匙了。這鑰匙便是個‘靜’字。我們細翻全集,指導(dǎo)我們的詩人最愛用‘靜’字。唯其能靜,故他能領(lǐng)略到一切的自然的美?！盵3]在靜謐中我們也感受到王維禪定的心態(tài)。王維的心為什么能做到閑淡寂靜而又如此胸襟開闊?詩人心中沒有俗念煩擾,沒有求不得的苦惱。他甚至根本就無所求。禪宗無所求行,講無欲無行。《唐高僧傳》云：“有求皆苦,無求即樂。”無所求故能達清靜寂滅。王維至少在心性修養(yǎng)上有了如此境界,故王維詩中的靜寂是恬淡自然的,是無憂無慮的,不是無奈的落寞和悲涼。《全唐詩》卷一二六《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吏,都護在燕然。”此詩雖系在張九齡罷相之后所做,但詩中單車問邊、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等意象都依然是自然而美麗的,而絕無孤獨落寞的悲涼之感。

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二十九年貶為荊州長史。王維約在開元二十八年為殿中侍御史知南選。王維在知南選途中拜會了神會,對南宗禪有了系統(tǒng)深入的了解。晚歲亦官亦隱,隱居終南山、藍田輞川別墅,寫了不少極富佛家禪理尤其富有南宗禪意象的山水詩。極少像早期刻意以佛語入詩,也不刻意精工細琢,而是一切都是自然語,是不經(jīng)意間真情的自然流露。詩風(fēng)純凈,意象空靈?！度圃姟肪硪欢督K南別業(yè)》：“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辈挥枚U語而具禪理。沒有生活的功利目的,來去相因,象盡而道自現(xiàn),在大千世界生滅有無的流轉(zhuǎn)之中自有其永恒的佛性在?！度圃姟肪硪欢冻陱埳俑罚骸巴砟晡┖渺o,萬事不關(guān)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北憩F(xiàn)了作者隨遇而安,向往自然,崇尚自由情懷。禪宗隨緣行講不計苦樂,把一切幸與不幸視為命運前定?！独m(xù)高僧傳·菩提達摩傳》云：“隨緣行者,眾生無我,苦樂隨緣?？v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gòu),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違順風(fēng)靜,冥順于法也?！蓖蹙S詩中表現(xiàn)的無心而遇聽任自然的態(tài)度,正是禪家“隨緣任運”的體現(xiàn)。這是一種超越了一般禪修的極高的佛學(xué)境界,是一種藝術(shù)化了的審美與人生。

《壇經(jīng)》云：“萬象有而非有,一心空而非空?！被ㄩ_花落,生滅隨緣。在空寂中,在禪者心念生滅中展示著有無自象、自性。在勃勃生機中感受萬物的寂滅虛空?！澳灸┸饺鼗?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保ā度圃姟肪硪欢恕遁y川集·辛夷塢》）同樣不著禪語,卻讓人感受到了禪宗自性虛空的境界?！蔼氉捏蚶?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保ā度圃姟肪硪欢恕遁y川集·竹里館》）“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全唐詩》卷一二八《輞川集·鹿柴》）在靜謐、清寂,又充滿生機的自然中,達到物我的融通,流露出了無牽掛的自然真情。“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保ā度圃姟肪硪欢恕逗炽嵘献鳌罚┛占攀嵌U宗也是王維心性追求的境界。

《壇經(jīng)·般若品第二》云：“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相,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fù)如是。”王維以空為美,以寂為樂,唯其心空,方有境空。通覽王維存詩,用“空”字近百個。

寫山是“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保ā度圃姟肪硪欢渡骄忧镪浴罚?“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保ā度圃姟肪硪欢恕遁y川集·鹿柴》）;“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全唐詩》卷一二八《皇甫岳云溪雜題五首·鳥鳴澗》;“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短以葱?（時年十九）》）;“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峽里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云山。”《全唐詩》卷一二五《寄崇梵僧》）。

寫山河是“荒城自蕭索,萬里山河空?！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斗罴捻f太守陟》）

寫林是“夜坐空林寂,松風(fēng)直似秋。”（《全唐詩》卷一二六《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與裴迪同作）》）;“野花開古戍 ,行客響空林?！保ā度圃姟肪硪欢摺端屠钐馗吧下濉罚?“共仰頭陀行,能忘世諦情?；乜措p鳳闕,相去一牛鳴。法向空林說,心隨寶地平。手巾花氎凈,香帔稻畦成。聞道邀同舍,相期宿化城。安知不來往,翻得似無生?！保ā度圃姟肪硪欢摺杜c蘇盧二員外期游方丈寺而蘇不至,因有是作》）;“無著天親弟與兄,嵩丘蘭若一峰晴。食隨鳴磬巢烏下,行踏空林落葉聲。迸水定侵香案濕,雨花應(yīng)共石床平。深洞長松何所有,儼然天竺古先生?！保ā度圃姟肪硪欢恕哆^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保ā度圃?》卷一二八《早秋山中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保ā度圃姟肪硪欢恕斗e雨輞川莊作 （一作秋歸輞川莊作）》）;“鵲巢結(jié)空林 ,雉雊響幽谷。”（《全唐詩》卷一二五《晦日游大理韋卿城南別業(yè)四聲依次用各六韻》）

寫庭是：“蕭條人吏疏,鳥雀下空庭。”（《全唐詩》卷一二五《贈房盧氏琯》）“雀噪荒村,雞鳴空館?！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冻曛T公見過 》）。

寫?zhàn)^是“繞籬生野蕨,空館發(fā)山櫻。香飯青菰米,嘉蔬綠筍莖。誓陪清梵末,端坐學(xué)無生?！保ā度圃姟肪硪欢摺队位兴隆罚?/p>

寫堂是“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全唐詩》卷一二六《秋夜獨坐 （一作冬夜書懷）》）“了自不相顧,臨堂空復(fù)情。”（《全唐詩》卷一二六《待儲光羲不至》）

寫云水是“故鄉(xiāng)不可見,云水空如一。”（《全唐詩》卷一二五《和使君五郎西樓望遠思歸》）

寫地域是“陰風(fēng)悲枯桑,古塞多飛蓬。萬里不見虜,蕭條胡地空。”（《全唐詩》卷一二五《送陸員外》）;“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保ā度圃姟肪硪欢恕犊廾虾迫?（時為殿中侍御史,知南選,至襄陽有作）》）

寫江是“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端汪胛忝貢鴹壒龠€江東》）

寫佛性是“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安知廣成子,不是老夫身。”（《全唐詩》卷一二七《山中示弟》）“寒空法云地,秋色凈居天。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然。”（《全唐詩》卷一二七《過盧四員外宅看飯僧共題七韻》）

人跡與萬物的生命律動都消解在自然的懷抱,更消解在萬物虛空的佛性心靈中。

寫谷是“空谷歸人少,青山背日寒。羨君棲隱處,遙望白云端?！保ā度圃姟肪硪欢冻瓯炔織顔T外暮宿琴臺朝躋書閣率爾見贈之作》）是自然的空谷,心靈的空谷,還是佛教世界的空谷?自然的空谷是相對的,而心性的空寂是絕對的。

寫心是“非須一處住,不那兩心空?！保ā度圃姟肪硪欢队薰热?（青龍寺與黎昕戲題）》其一）;“高處敞招提,虛空詎有倪?！劢缃駸o染,心空安可迷?！保ā度圃姟肪硪欢摺肚帻埶聲诣瞪先诵衷杭罚┯幸活w“虛空”之心,眼界無染,不正是修得了六祖慧能“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钡木辰鐔?

感悟虛空是“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仗摶ň凵?煩惱樹稀稠。滅相成無記,生心坐有求?！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杜c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xué)人二首》其一）“人外遺世慮,空端結(jié)遐心?！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端晚f大夫東京留守》）“一悟寂為樂,此日閑有馀。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讹埜哺缴罚┮远U寂為樂,在心隱中達到身世空寂虛無?！案∶睦t珮,空性無羈鞅?！保ā度圃姟肪硪欢濉吨]璿上人》）“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保ā度圃姟肪硪欢冻陱埳俑罚坝麊柫x心義,遙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保ā度圃姟肪硪欢断娜者^青龍寺謁操禪師 （與裴迪同作）》）?！翱站臃ㄔ仆?觀世得無生。”（《全唐詩》卷一二六《登辨覺寺》）“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保ā度圃姟肪硪欢督K南別業(yè)》）“已相殷王國,空馀尚父谿。釣磯開月殿,筑道出云梯。積水浮香象,深山鳴白雞。虛空陳伎樂,衣服制虹霓。墨點三千界,丹飛六一泥。桃源勿遽返,再訪恐君迷?！保ā度圃姟肪硪欢摺逗退沃胸┫娜沼胃Ｙt觀天長寺寺即陳左相宅所施之作》）“九州何處遠,萬里若乘空?！保ā度圃姟肪硪欢摺端兔貢吮O(jiān)還日本國》）因心靈空寂而萬緣皆空寂,這是王維心性禪修所追求的境界。

三、亦官亦隱,凡心與佛性的真情流露

不少研究者認為王維后期的亦官亦隱與張九齡罷相、李林甫當(dāng)權(quán)有直接關(guān)系,其實歷史的真實狀況是,這對王維后來的仕途并無多大影響。《全唐詩》卷一二八《嘆白發(fā)》“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睂?dǎo)致王維意志消沉的“幾許傷心事”不能說不包括張九齡罷相,但比這些一般政治權(quán)利角逐對王維影響更大的是安史之亂這一重大的社會歷史事件,而使王維選擇亦官亦隱這一既現(xiàn)實、又藝術(shù)的生活方式的思想基礎(chǔ)是禪宗。

趙樸初認為：“研究越深入,則信仰越淡薄。如果一個研究者竟然相信一種宗教,這件事情本身就說明,他的研究不實事求是,不夠深入,自欺欺人。佛教當(dāng)然也是如此。”[4]我認為王維晚歲佛教心性修養(yǎng)達到相當(dāng)高的程度,正是因為佛性修養(yǎng)之高,心中明了禪理,所以現(xiàn)實中也決不刻意排斥社會政治。既能認識到現(xiàn)實的萬物實有,又追求在心性修養(yǎng)上達到萬物虛空。王維亦官亦隱,“官”既是為衣食之需,又說明王維并未完全忘懷社會政治?！半[”既是王維佛性修養(yǎng)的過程和結(jié)果,也說明王維還沒有完全徹底地達到隱于朝市,仍能寂靜虛空的境界。唐玄宗天寶十五年、肅宗至德元年（756）,王維已六十五歲,與裴迪在長安陷賊,后被禁于洛陽菩提寺,作《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葉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保ā度圃姟肪硪欢耍镀刑崴陆谔栍质九岬稀罚骸鞍驳蒙釅m網(wǎng),拂衣辭世喧。悠然策犁杖,歸向桃花源?！保ā度圃姟肪硪欢耍┩蹙S此年離他七十歲去世,只有五個年頭了,但他被卷入動亂的漩渦,依然有著真切的家國感懷。字面上寄望舍塵網(wǎng)、辭世喧、策犁杖、向桃源,但事實上王維并無意完全歸隱。兩年后,即唐肅宗至德三年、乾元元年 （758）年,離去世只有三年了,王維責(zé)授太子中允?！杜f唐書·王維傳》：“賊平,陷賊官三等定罪。維以《凝碧詩》聞于行在,肅宗嘉之,會縉請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特宥之,責(zé)授太子中允。”[5]王維作《既蒙宥罪旋復(fù)拜官伏感圣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忽蒙漢詔還冠冕,始覺殷王解網(wǎng)羅。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圣壽未云多?；ㄓ矚饨灾?鳥識歡心亦解歌。聞道百城新配印,還來雙闕共鳴珂?！保ā度圃姟肪硪欢耍┐嗽姼卸鞔鞯?足可證明王維并無舍塵網(wǎng)之意。唐肅宗上元元年 （760）,王維六十九歲,離去世還有一年,遷尚書右丞任?！杜f唐書·王維傳》：“復(fù)拜給事中、尚書右丞?！庇稚媳硭]弟蜀州刺史王縉?！敦?zé)躬薦弟表》：“臣弟蜀州刺史縉,……顧臣謬官華省,而弟遠守方州?！加直平鼞臆?朝暮入地?！盵6]在此表奏中王維歷數(shù)自己在勤政愛民、政績、忠義、才學(xué)、德行等五個方面都不如弟弟王縉,并表達自己年高孤獨之意。一是關(guān)心弟弟仕途升遷,二是見出思念弟弟之真切。于是高適本年九月代王縉為蜀州刺史。上元二年 （761）七月王維就卒去了,可在五月王維還有《謝弟縉新授左散騎常侍狀》：“上元二年五月四日,通議大夫、守尚書右丞臣王維狀進?！彪x去世僅兩月,王維此關(guān)心弟弟的仕途,足以表明王維對社會政治的關(guān)注和對兄弟的一片真情。

我在以上表述的王維對社會政治的關(guān)注,并不是否定他的禪宗修持,正如我在《論王維的禪宗思想及其詩歌的禪宗意象》一文中所論述的,王維“官”與“隱”似乎是不可調(diào)的矛盾,而正是禪宗“守心”、“觀心”、“見心識性”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體系,使他的“官”和“隱”的矛盾、儒和佛的矛盾在理論上得到了釋解和統(tǒng)一?！度圃姟肪硪欢濉独蠈⑿小贰吧倌晔宥畷r,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中山白額虎,肯數(shù)鄴下黃須兒。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衛(wèi)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shù)奇。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路傍時賣故侯瓜,門前學(xué)種先生柳。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誓令疏勒出飛泉,不似潁川空使酒。賀蘭山下陣如云,羽檄交馳日夕聞。節(jié)使三河募年少,詔書五道出將軍。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愿得燕弓射天將,恥令越甲鳴吳軍。莫嫌舊日云中守,猶堪一戰(zhàn)取功勛?！贝嗽娍梢砸暈橥蹙S潛意識中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學(xué)之思的外現(xiàn),是王維心中佛與儒的相容?！度圃姟肪硪欢濉洞饛埼宓堋贰敖K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終年無客常閉關(guān),終日無心長自閑。不妨飲酒復(fù)垂釣,君但能來相往還。”《全唐詩》卷一二五《贈徐中書望終南山歌》“晚下兮紫微,悵塵事兮多違。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本C合此二詩可以看出,王維隱居終南山不無孤獨,求心靈的寂靜,但尚不完全脫俗。亦官亦隱,為官是不忘懷國家社稷,隱居是解脫世俗的紛擾,求得心靈寂靜。

北宗禪以“守心”、“觀心”為宗旨。“仕”作為獲取物質(zhì)生活的手段之一,“隱”作為精神生活的超脫,并非“妄念”,也就不排斥佛性。王維后期,尤其安史之亂后,更多接受了“南宗”,南禪同樣以“識心見性”為本。身隱不如心隱,心隱符合禪寂。只要心中有佛,身居鬧市何妨?官居朝堂又有何妨?只要心中永恒的佛性在,一切世俗塵埃自然會淡出你的心境。在禪宗哲學(xué)“識心見性”“見性成佛”的命題中,王維的亦官亦隱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自然而然地得到釋解和統(tǒng)一。因此,王維能心隱是其禪學(xué)修為的結(jié)果,王維不棄官也是其禪學(xué)心隱修為的結(jié)果,不能視為佛學(xué)修養(yǎng)的虛假。

我要特別說明的是王維在既做官又心隱的同時,還時常身隱山林,這不是白居易所謂的大隱境界。以此論之,王維不能算是達到的心隱的最高境界。但我們從王維終南山、藍田山、輞川別業(yè)諸多山水田園詩中,讀出了王維在山水自然中對禪學(xué)義理和精神的感悟,這也從另一個角度告訴我們,王維后期時常的身隱山林又很好地助益了他禪學(xué)的心性修養(yǎng),也是一種必要的禪學(xué)修煉的實踐,也不能籠統(tǒng)地視為禪學(xué)修養(yǎng)的缺陷。

[1]胡應(yīng)麟.詩藪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19.

[2]清董誥等編.全唐文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455.

[3]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 [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1999：353.

[4]趙樸初.佛教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 [J].文史知識,1987,（5）.

[5]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 [M].北京：中華書局 ,1975：5052.

[6]清董誥等編.全唐文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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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0

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山東泰安,271018

孫金榮 （1963-）,男,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中文系主任,研究方向：唐代文學(xué),中國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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