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壯 青
(華僑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福建廈門361021)
盧梭在《社會契約論》第1卷第6章提出他的社會契約所要解決的問題:“要尋找出一種結合的形式,這種結合的形式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保護和預防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物并且由于這一結合而使每一個與全體結合的個人又只不過是在服從自己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地自由?!盵1]23但盧梭在說明人類為什么需要這種形式的結合時,訴諸的原因看起來好像是在自然狀態(tài)下個人的“自我保存”受到威脅?!拔以O想,人曾達到這樣一個境地,當時自然狀態(tài)中不利于人類生存的種種障礙,在阻力上已超過了每個個人在那種狀態(tài)中為了自存所能運用的力量。于是,那種原始狀態(tài)便不能繼續(xù)維持;并且人類如果不改變其生存方式,就會消滅”。[1]22也就是說,對盧梭來說,人與人之間通過社會契約而進行結合的動機僅僅是為了“自我保存”。這樣說來,盧梭的社會契約與霍布斯或洛克的社會契約就沒有什么根本的區(qū)別了。但這明顯與盧梭自己一直關注的根本問題是相互沖突的。盧梭一直關注的問題是人類應該如何構建政治制度,使這一制度不致于敗壞人的自然本性即善良,或者說,把政治制度有可能對人的自然本性的敗壞減小到最低的限度。在《盧梭評判讓—雅克》里,盧梭聲稱,“自然曾使人幸福而善良;但社會使人墮落而悲苦”。[2]213因此,我們認為有必要澄清盧梭社會契約論結合的動機和最終目的,以便更精確地把握盧梭社會契約的本質;同時,也可以使我們明了盧梭的社會契約與霍布斯-洛克式的社會契約不同之處,以免把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社會契約混淆起來。
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對社會契約結合動機的表述容易引起人們的誤解,因為他使用了“自我保存”這種霍布斯式的語言。因此,為了理解盧梭社會契約中結合的動機,我們首先應該澄清“自我保存”在盧梭理論中的含義。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再說明盧梭在《日內(nèi)瓦手稿》中對這種以“自我保存”為動機的政治結合提出的猛烈抨擊。盧梭的“自我保存”不同于霍布斯。對盧梭來說,“自我保存”首先指的是自然人在純粹自然狀態(tài)下的自愛。自愛“是一種自然的感情,它使所有的動物只注意自我保存”。[3]184它“先于理性而存在”。[3]67也就是說,盧梭的“自我保存”只是自然人單純對生命存在的關懷,應該更恰當?shù)胤Q之為“自愛”,實際上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就稱之為“自愛”。同時,它更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與純粹的自然狀態(tài)相適應的生活方式。盧梭自己在解釋人們之所以結合的原因時也特別強調了“生活方式”的重要性?!叭祟惾绻桓淖兤渖罘绞?its manner of living),就會消滅”。[1]22而霍布斯所謂的“自我保存”并不是如盧梭在純粹自然狀態(tài)下單純對生命的保存,它是人與人之間在政治社會“競爭”、“猜疑”和追逐“榮譽”所導致的對“暴死的恐懼”之必然結果,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除了對生命本身的保存外,更重要的是,這種保存本身并不是自然人在純粹自然狀態(tài)下對生命本身的一種自然關懷,它還附帶有許多超越生命保存本身的維度,如財產(chǎn)的安全、競爭的利益以及獲得榮譽的驕傲等。在盧梭看來,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實質上是人類的政治狀態(tài)。
同時,我們也要注意,盧梭雖然說要用共同的力量來保護“每個聯(lián)合者的人身與財物”,但盧梭這里所說的“財物”并不是洛克式的財產(chǎn),也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財富”;“人身”也不單是生命的安全,它還包括不受他人意志奴役的尊嚴。著名的盧梭研究專家梅爾澤(Melzer)①梅爾澤雖然指出了盧梭理論的這個特點,但由于他更多地把盧梭的“自愛”與私利相等同,正如該文的標題所顯示的,他主要的目的是把盧梭看作一個霍布斯主義者——一個道德現(xiàn)實主義者。也指出盧梭社會契約之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自我保存與增加財富。[4]215實際上,在《社會契約論》第一稿即《日內(nèi)瓦手稿》中,盧梭就已經(jīng)對這種以“自我保存”為動機的政治結合提出猛烈的抨擊。盧梭認為欲望的增長破壞了自然狀態(tài)下人們幸福而自由的生活②“人的力量與其自然需要及原初狀態(tài)形成了這樣的關系,以致原初狀態(tài)的微小變化及其人的需要的少量增加,都使獲得同類的幫助成為必要。而當人的欲望最終要并吞整個自然時,就是全人類的合作也難以滿足這些欲望”。盧梭之所以有這種看法,是因為他在《愛彌爾》中認為當一個人自己的力量與其自然需要相互平衡時,這個人才是自由而幸福的。參見Rousseau,Emile,or,On Education[M].translated byAllan Bloom,New York:Basic Books,1979,pp.80-84.。這種以“自我保存”為動機的政治結合敗壞了我們原初的自愛,窒息了天性中的同情心,[4]77產(chǎn)生了貪婪之心,使我們產(chǎn)生原來所沒有的柔弱感,從而使我們自愿地成為分工體系中的奴隸。而且在這種結合中,每個人都想收獲結合的果實,而沒有人想努力去培養(yǎng)這顆結合之樹,政治結合的動機不是為了人與人之間本身的團結?!霸谌藗冏栽附Y合而團結起來的動機中,其中沒有任何動機是為了團結本身而與團結相聯(lián)系的”。[5]77所謂的自愿結合是指以“自我保存”為動機的自愿市場交易,或者如曼德維爾所說的,個人私利導致公共利益。所以盧梭說,“沒有任何動機是團結本身”。因此,這種結合與其說是把人們結合起來,不如說是把人們分割開來;它更不可能產(chǎn)生人與人之間認同的情感。因為,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的情感和觀念不能上升到熱愛秩序,也不能上升到對崇高美德的愛。“這種完全獨立和毫無規(guī)律可言的自由(指市場關系給人帶來的表面自由),哪怕始終與太古的清白無辜結合在一起,它也總是一種根本性的罪惡,那就是,在構成整體的各個部分之間缺少聯(lián)系,(最終)損害了我們最優(yōu)秀能力的發(fā)展。大地上可能布滿人類,而人們之間卻幾乎沒有任何交流(指情感上的真誠交流)。我們之間可能會有共同點(如人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但沒有一個共同點能把我們團結起來。每個人都孤獨地生活在他人之中,每個人想到的也僅僅是他自己;我們的理解力(指健全的對生活好壞的判斷能力)不能得到發(fā)展;我們活著,但沒有任何感受(如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甜蜜情感);我們死了,卻未曾生活過;我們?nèi)康男腋V辉谟诓徽J識自己的苦難(指對自己未來苦難的無知以及對他人苦難的冷漠);我們的內(nèi)心中不可能有善良,我們的行為也不可能有道德;我們永遠也不會嘗到最美的靈魂情操——那就是對美德的愛?!?括號內(nèi)為我們自己所加)[5]78因此,我們不要把盧梭在這里所說的尋找一種結合形式的動機“自我保存”與霍布斯式的自我保存混淆起來,從而也不能把盧梭所說的政治結合理解為以“自我保存”為動機的霍布斯式的政治結合。
上面我們說明了盧梭在《日內(nèi)瓦手稿》中對政治結合的“自我保存”式動機的批判,現(xiàn)在我們從盧梭理想政治共同體的角度來理解盧梭社會契約結合之兩個目的。一是要教化人,二是使人產(chǎn)生一種歸屬感,因為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克服自然性情與外在義務之間的沖突。
在《社會契約論》第1卷,盧梭指出了由人們之間的結合而形成的政治共同體不應該僅僅只是“聚集式的結合”,如父權制、強者的權利、奴隸制等。盧梭認為這些所謂的共同體并不是真正的政治共同體?!芭`制與權利,這兩個名詞是相互矛盾的,它們是相互排斥的。無論是一個人對一個人,或者是一個人對全體人民”。[1]20在盧梭看來,這些政治結合形式“只是一種聚集”,因為那里“既沒有公共的幸福,也沒有政治共同體”。[1]21盧梭不但認為這些結合形式的基礎是“自然的不平等”①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盧梭認為自然的不平等是“年齡、健康、體力以及智慧或心靈的性質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而且他也認為自然的不平等與政治上的不平等“沒有必然上的聯(lián)系”。,更為重要的是,他認為由這些結合形式而形成的政治共同體不能真正塑造人,不能真正把人培養(yǎng)成為公民,也不能使人產(chǎn)生一種歸屬感,因此也就不能真正形成政治共同體。盧梭之所以如此強調政治共同體對人的美德塑造以及使人產(chǎn)生歸屬感的作用,是與盧梭試圖通過政治共同體所要解決的人性根本問題密切相關的。在盧梭看來,一個人不可避免地要生活在社會之中,不管是何種形式的社會,但一個不健康的社會又必然敗壞一個人的自然性情,因為一個人的自然性情與外在的社會義務之間必然發(fā)生沖突。解決這種沖突的一個根本出路,在盧梭看來,就是必須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社會結合形式或者說政治制度,使生活在這種制度之下的人們能夠避免這種沖突。試圖通過政治結合來避免一個人的自然性情與外在義務之間的沖突對盧梭來說有兩種途徑。一是政治共同體必須具有教化的功能,使一個生活在政治共同體的人能夠變成一個有美德的公民;二是政治共同體能夠使人產(chǎn)生一種歸屬感。
在《日內(nèi)瓦手稿》即《社會契約論》第一稿里,盧梭就已經(jīng)對他試圖通過社會契約而形成的政治共同體做出了符合這兩個要求的規(guī)定。共同體將是“一個有著自己品質的道德體(moral being),這些品質與構成它的那些個體生命的品質截然不同,就像化合物所具有的特性并非得自構成化合物的任何一種元素那樣。自然將教會人類一種普遍的語言,這種語言將成為人們交流的第一手段;將會有一種聯(lián)系各個組成部分的神經(jīng)中樞;公共的善惡不能只是一個單純聚合體中個體善惡的匯兌,它存在于把個體團結起來的紐帶中;公共的善惡大于個體善惡的總和,而且公共福祉遠不是建立在個體的幸福之上,反而公共福祉本身成了個體幸福的源泉”。[5]78-79
在《懺悔錄》中,盧梭更加明確地指出共同體對塑造公民美德的重要性。“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從根本上與政治相聯(lián)系;不管從哪方面來看,任何一國的人民都只能是他們政府的性質將他們造成的那樣,因此,‘什么是可能的最好的政府’這個大問題,在我看來,只是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樣的政府性質能造就出最有美德、最開明、最明智,總之,是最好的人民?”[6]500在《社會契約論》第1卷的引言中,盧梭也指出一個政治共同體滿足一個人歸屬感的條件。“我要探討在文明秩序之中,從人之所是與法律的可能情況著眼,能不能有某種合法而又可信賴的政權規(guī)則”。[1]7所謂“人之所是”指的是人的自然性情與外在義務之間必然發(fā)生沖突,這是對生活在社會中的人的本質規(guī)定。“合法而又確切的政權規(guī)則”就是一個社會所確立的政治制度必須能夠解決一困境,并使生活在這一政治制度下的人能夠從自己的自然性情中產(chǎn)生出自愿地關心共同體的義務?!叭酥恰毕薅恕胺伞敝械臋嗬蛘x。[7]242這個限定,用盧梭自己的話說,就是“使正義與功利二者不致有分歧”。[1]7因此,盧梭認為他的社會契約的條款是被這個“訂約的性質所決定”的,而且“這個公約一旦遭到破壞,每個人就立刻恢復他原來的權利,并在喪失約定的自由時,就又重新獲得了他為了約定的自由而放棄的自己的天然的自由”。[1]23那就是說,人們加入社會契約的目的是為了進入某種形式的共同體,如果這個共同體不能成功地把人們?nèi)谌肫渲?那么,人們就有可能另外尋找自己的歸屬,并有任意加入其它共同體的可能。有的學者甚至從牛頓的地球引力定律來理解政治共同體對人歸屬感產(chǎn)生的重要性。[7]247正如一個物體,如果沒有一定的速度,它就不能離開地面一樣,一個自然人如果沒有他所歸屬的團體,他必然恢復原來的自由,也就是去尋找除政治共體外的其他的能給他帶來歸屬感的團體。
盧梭社會契約之結合既不是以霍布式的“自我保存”為動機政治的結合,也不是在自然不平等基礎上的聚集式結合。盧梭更加關注的是一個政治共同體能不能克服一個生活在社會中的人所不避免的自然性情與外在義務之間的沖突。這就是盧梭社會契約論中結合的動機。同時,這個結合的動機也決定了盧梭理想的政治共同體必須是一個能夠避免這種沖突的共同體,因此,它也必須具有兩個目的,即政治共同體的教化美德功能和政治共同體使人產(chǎn)生歸屬感的功能。與霍布斯、洛克等社會契約相比,盧梭的社會契約更加關注人與人之間結合后的“個體”將變成什么樣的個體。這集中體現(xiàn)在《社會契約論》第1卷第8章對結合前后的兩種狀態(tài)的比較中?!坝勺匀粻顟B(tài)進入社會狀態(tài),人類便產(chǎn)生了一場最堪注目的變化;在他們的行為中正義代替了本能,而他們的行動也就被賦予了前此所未有的道德性”。[1]29
順便也指出現(xiàn)在有一種普遍的觀點,認為盧梭《社會契約論》的目的是要提出一些抽象的政治規(guī)范原則,在這些規(guī)范原則的指導下,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正義和合法性才得以衡量。阿費爾特(Affeldt)認為這種觀點的典型代表就是寫《透明與障礙》而出名的盧梭研究專家斯塔羅賓斯基(Starobinsky)。此外,還有羅爾斯①在《正義論》開篇,羅爾斯就說明了自己的理論與盧梭《社會契約論》之間的關系。參見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10;notes4.、哈貝馬斯等②“合法性的程序性類型是由盧梭首先提出的”。參見Jurgen Haber mas,Communic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Society,tra.by Thomas Mc-Carthy,Boston:Beacon Press,1979,p.185.。但我們認為從政治規(guī)范原則的角度來理解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有其不足之處,不能正確地說明盧梭社會契約中結合的目的。
[1] [法]盧梭.社會契約論[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2] Rousseau,“Rousseau Judge of Jean-Jacques:Dialogues”,in The Collected W ritings of Rousseau,Vol.1[M].edited by Roger D.Masters and Christopher Kelly,Hanover and London:Press of New England,1989.
[3] [法]盧梭.論人類不等的起源和基礎[M].李常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4] Arther M.Melzer,“Rousseau’s Moral Realism:Replacing Natural law with the General Will,”in Rousseau and Law[M].edited by Thom Brooks,Aldershot: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2005.
[5] Rousseua,“Geneva Manuscript”,in The Collected W ritings of Rousseau,Vol.4[M].edited by Roger D.Masters and Christopher Kelly,Hanover and London:Press of New England,1994.
[6] [法]盧梭.懺悔錄(第2部)[M].范希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7] Rousseua,“Social Contract,”in The Collected Writings of Rousseau,Vol.4[M].edited by Roger D.Masters and Christopher Kelly,Hanover and London:Press ofNew England,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