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波
(中國電信江蘇公司 江蘇郵電報社, 江蘇 南京 210037)
明代民歌研究五題
周玉波
(中國電信江蘇公司 江蘇郵電報社, 江蘇 南京 210037)
明代民歌在中國文學演進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與晚明文學新思潮的關系,向來是文學史關注的重點之一。本文從具體文本入手,確認“民歌”乃本土詞匯,非外來語;民歌與散曲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民歌乃文學史、文化史研究之珍貴資料;馮夢龍輯《掛枝兒》原作《打棗竿》等。
明代民歌;定名;民歌與散曲;內(nèi)容與價值;南北方民歌;同調(diào)異名
有明一代,出諸閭巷的民歌日漸活躍,由成、弘而嘉、隆而萬歷,以其自然清新的魅力直接影響其時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而明代民歌本身,亦成為繼詩經(jīng)、漢魏樂府民歌之后,民間韻文興盛、發(fā)達的又一座高峰,成為堪與唐詩、宋詞、元曲比肩之“一絕”(陳宏緒《寒夜錄》引卓珂月語①),任半塘先生贊之為“明人獨創(chuàng)之藝”(任半塘《散曲概論》卷二《派別》)。今就明代民歌定名、民歌與散曲區(qū)別、明代民歌之內(nèi)容與成就、南方民歌與北方民歌、同調(diào)異名等問題略作陳述,望方家有以教我。
朱自清先生《中國歌謠》云“民歌”一詞“似乎是英文folk-song或People's song的譯名”,且據(jù)Frank Kidson在《英國民歌概論》中的說法,以為“民”(folk)系指“不大受著文雅教育的社會層而言”[1]。朱先生“譯名”說不確??贾T典籍,凡民、歌聯(lián)用者,“歌”多為動詞,然生民(意近folk)所歌之內(nèi)容,則又去今日所說之“民歌”不遠。換言之,“民歌”實乃中國人自己的發(fā)明,非舶來品。謂予不信,茲列兩例如次: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有令名。至文侯曾孫襄王時,與群臣飲酒,王為群臣祝曰:“令吾臣皆如西門豹之為人臣也!”史起進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畝,鄴獨二百畝,是田惡也。漳水在其旁,西門豹不知用,是不智也。知而不興,是不仁也。仁智豹未之盡,何足法也!”于是以史起為鄴令,遂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nèi)。民歌之曰:“鄴有賢令兮為史公,決漳水兮灌鄴旁,終古舄鹵兮生稻粱?!?《漢書》卷二十九《溝洫志》第九)
司馬道子于東府造土山,名曰靈秀山。無幾而孫恩作亂,再踐會稽。會稽,道子所封。靈秀,恩之字也。庾楷鎮(zhèn)歷陽,民歌曰:“重羅犁,重羅犁,使君南上無還時?!焙罂媳蓟感?,為玄所誅。殷仲堪在荊州,童謠曰:“芒籠目,繩縛腹。殷當敗,桓當復。”無幾而仲堪敗,桓玄有荊州。(《宋書》卷三十一《志》第二十一)
或曰逮乎近代,“民歌”始得以定型成為名詞性詞組。此說亦不確。文獻中有“民歌”成詞且與今義相近者。除著名者《十二月堯民歌》外,另列兩例句如次:
今云海嶠作涂田,外拒潮來古無有。霖潦滲漉斥鹵盡,秔秫已豐三載后。又有河淤水退馀,禾麥一收倉廩阜。昔聞漢世有民歌,涇水一石泥數(shù)斗。且溉且糞長禾黍,衣食京師億萬口。(元王禎《王禎農(nóng)書·農(nóng)器圖譜之一》,又見明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卷五《田制》)
粵西風淫佚,其地有民歌、傜歌、(亻良)歌、僮歌、蛋人歌,(亻良)人扇歌、布刀歌、僮人舞桃葉等歌,種種不一,大抵皆男女相謔之詞。相傳唐神龍中,有劉三妹者,居貴縣之水南村,善歌,與邕州白鶴秀才登西山高臺,為三日歌。秀才歌芝房之曲,三妹答以紫鳳之歌。秀才復歌桐生南岳,三妹以蝶飛秋草和之。秀才忽作變調(diào)曰朗陵花,詞甚哀切,三妹歌南山白石,益悲激,若不任其聲者,觀者皆歔欷,復和歌,竟七日夜,兩人皆化為石,在七星巖上。下有七星塘,至今風月清夜,猶仿佛聞歌聲焉。(清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六《粵風續(xù)九》)
據(jù)文意,“漢世有民歌”、“其地有民歌”尤其是后者之“民歌”,盡可轉譯作“folk-song”或“People's song”。又《空同集》卷六有《郭公謠》一首,謠曰:
赤云日東江水西,榛墟樹孤禽來啼。語音哀切行且啄,慘怛若訴聞者凄。靜察細忖不可辯,似呼郭公兼其妻。一呼郭公兩呼婆,各家栽禾,栽到田塍,誰教撿取螺。公要螺炙,婆要攝客。攝得客來,新婦偷食。公欲罵婦,婆則嗔婦。頭插金行帶銀,郭公唇干口燥救不得,哀鳴繞枝天色黑。
空同于此謠后有記云:
李子曰:世嘗謂刪后無詩,無者謂雅耳。風自謠口出,孰得而無之哉。今錄其民謠一篇,使人知真詩果在民間。于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
《古謠諺》之《凡例》有云:謠與歌相對,則有徒歌合樂之分。而歌究系總名,凡單言之,則徒歌亦為歌,故謠可聯(lián)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稱之。按謠、歌既可相對而言,且“謠可聯(lián)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稱之”,則“民謠”、“民歌”可作等量觀。簡而言之,“民謠”、“民歌”,實即一也。
由是觀之,在通常意義上,可以認為“明代民歌”之內(nèi)涵與外延,實與“明代俗曲(俚曲)”、“明代時調(diào)(小曲)”一也,惟以與當代學術研究接軌故,此處取“民歌”而舍別稱。猶有可說者。一,以常識論,民歌之創(chuàng)作、接受者為泛指的民眾,發(fā)出的是群體的聲音,表達的是群體的喜好,是以無特指的作者。二,民歌之“民”,確可理解為“不大受著文雅教育的社會層”,也即極具世俗與底層色彩,是以其內(nèi)容之趨新趨艷趨奇,語言之淺近俚俗,形制之活潑自由,均有標簽意義。一言以蔽之,劉大杰先生歸納為“沒有舊曲那么文雅蘊藉,音律也沒有那么謹嚴,但它們是通俗的、有生命的、新鮮的、大眾喜愛的歌曲”[2]1098。又明代民歌參與者眾,除李夢陽、袁宏道、馮夢龍等知名人物的鼓吹外,更多下層文人的推波助瀾亦不可忽視。以例言之。成化年間《四季五更駐云飛》等選集輯錄作品言辭雅潔,然誠如鄭振鐸先生所說,盡管“沒有什么重要的價值,但在民間是很傳誦著的,是癡男怨女的心聲,是《子夜讀曲》的嗣音”,對后期的民歌創(chuàng)作與接受,有著導夫先路的作用,是以尊重鄭先生的意見,仍可將其作為“最早的明代俗曲”[3]看待。
章培恒、駱玉明先生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七編第八章《明代散曲與民歌》云,明代散曲與民歌都是當時所唱的歌曲,不同的是前者為文人士大夫所作,多在家庭或友朋宴集時用來助興(明代士大夫蓄養(yǎng)家伶的情況頗普遍),也兼有從文辭來欣賞的價值,有固定的宮調(diào)格式;民歌則出于無名作者之手,雖有一些基本的調(diào)式,但音樂的要求比較簡單,沒有太多的格律上的講究,其中很多是歌樓妓院中演唱的,同時也流傳于一般婦孺兒童之口。兩者的內(nèi)容相應于各自的生活,語言風格也有所不同。散曲雖較詩詞為通俗,習用口語,但出于文人士大夫之手,則難免多少有矜持之態(tài);民歌則大抵以口道心,無所忌憚。所以要說活潑動人,文人散曲是不如民間俗曲的。這是說的區(qū)別,但著者又云這種區(qū)別也不是絕對的——明代文人與市井生活原本有密切的關聯(lián),許多人也喜民間俗曲,他們的作品不免會受民歌的影響。而明代的民歌看起來潑辣拙樸,下層社會的氣息較濃,與前代的民歌(如六朝樂府之類)有所區(qū)別,但元明以來,雅俗混融,文人從事這一類創(chuàng)作而流于民間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如馮夢龍所輯《山歌》中,有些就注明是他本人或朋友所作[4]。要而言之,區(qū)分民歌與散曲,理論上闡述容易,實際情形則不然。且細述之。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室所編《中國古代詩詞曲詞典》釋“打棗竿”、“羅江怨”、“銀絞絲”、“鎖南枝”、“駐云飛”、“劈破玉”諸條目,均特別標出其“民間曲調(diào)名”身份,以與文人散曲相區(qū)別[5]583-584(是以劉大杰先生《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將《摘錦奇音》、《徽池雅調(diào)》等文獻中輯錄《羅江怨》、《急催玉》、《劈破玉》等俗曲,均作民歌處理,以為“語言尖新,設意巧妙,而感情直率奔放,表現(xiàn)了民歌的特點”[2]1098)。實際操作中,仍須酌情而定。如《解三酲》、《一江風》、《一封書》②等小令專用曲牌,亦有被改用、借用作民間曲調(diào)者。判斷具體作品是民歌還是散曲,除依前文所說外,還應考慮以下三點因素。第一,據(jù)《萬歷野獲編》、《客座贅語》、《寒夜錄》、《一笑散》等文獻記載,此等俗曲均為當時“里衖童孺婦媼之所喜聞者”(《客座贅語》卷九《俚曲》)。即以前兩者論,《萬歷野獲編》記載此等俗曲有《鎖南枝》、《傍妝臺》、《山坡羊》、《耍孩兒》、《駐云飛》、《醉太平》、《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干荷葉》、《粉紅蓮》、《桐城歌》、《銀絞絲》、《打棗竿》、《掛枝兒》等,《客座贅語》記載此類俗曲有《傍妝臺》、《駐云飛》、《耍孩兒》、《皂羅袍》、《醉太平》、《西江月》、《河西六娘子》、《鬧五更》、《羅江怨》、《山坡羊》、《桐城歌》、《掛枝兒》、《乾荷葉》、《打棗竿》等。由是可知判斷一首作品屬民歌還是散曲,曲牌(曲調(diào))已非主要標準,因民歌的勢力太過強大,已經(jīng)肆意“染指”一些原來為文人專用的曲牌(曲調(diào))。第二,與此相聯(lián)系,民歌的隨意性還表現(xiàn)在對形式的輕視上。即同樣的內(nèi)容,既可以放在“羅江怨”名下,亦可以放在“楚江秋”名下,且均可匯入馮輯《掛枝兒》旗下。第三,由前兩點帶來一個顯著的問題,即民歌雖有曲牌(曲調(diào)),但是通常情況下不受其約束,伸縮空間較大。如《掛枝兒》,雖通制為七句四十一字,然繩之于具體作品,出“律”者甚夥。而文人受此影響,作仿民歌作品(小曲)時襯字愈加愈多,以致任半塘先生以為“等于破壞格調(diào)”,因而“不足為訓”(任訥《曲諧》卷一《詞臠》)。
進而言之,“明代民歌”所指較為寬泛,至有將文人小曲視作民歌者(如鄭振鐸先生),然源流關系不可混淆。任半塘先生《散曲概論》卷二“派別”部分,對此申述甚詳,云“小曲之音調(diào)兼源于南北曲,而文字則得于北曲者獨多,其聲所及,昆腔以后之各家小令,無一不受其影響者,即康馮輩之小令中,亦每存小曲面目也”;“就散曲言,梁沈之所謂南詞,固絕不足以與元人北曲對峙,即馮施之業(yè),亦承元人余緒,未足以云分庭抗禮也。若明人獨創(chuàng)之藝,為前人所無者,只此小曲耳”;“可見小曲精神,雖因緣北地而來,而南人固亦優(yōu)為之。甚至所以優(yōu)為之者,不僅在小曲本身,且侵入南北小令之中矣。此前人所未言及者”。按各家小令“每存小曲面目”,是其中關鍵語。
馮夢龍《敘山歌》有云:書契以來,代有歌謠,太史所陳,并稱風雅,尚矣。自楚騷唐律,爭妍競暢,而民間性情之響,遂不得列于詩壇,于是別之曰山歌,言田夫野豎矢口寄興之所為,薦紳學士家不道也。唯詩壇不列,薦紳學士不道,而歌之權愈輕,歌者之心亦愈淺,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按“私情譜”三字,可作明代民歌之總名③,而其所以能成一代之勝,理由有三,其一,明季驕奢淫逸之風日盛,而民歌于描摹“私情”不遺余力,陣勢既大,成就亦高,正驗證“文學反映生活”命題的非妄言;其二,由詩而詞,由詞而曲,由曲而民歌,韻文“緣情而綺靡”之本性得以充分施展,《掛枝兒》、《山歌》等則將“綺靡”特質(zhì)演繹至無遠弗屆、無所不能之境界,其中部分篇什,與《繡榻野史》、《浪史》等艷情小說一起,共同構筑了晚明文學個性張揚的奇特景觀;三,明代民歌與晚明文學革新思潮有互為因果之關系,在文學演進之宏觀背景下審視明代民歌發(fā)生、發(fā)展歷程,更可認識其獨特價值。
“私情”者,不足為外人道之真情也。明代民歌正是以其情真意切,與世間假詩文區(qū)別開來,得到李夢陽、袁宏道與馮夢龍等的肯定與贊賞?!皽厝岫睾瘛毕驗槿寮艺撛娭?,梁啟超云“自來寫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飲冰室文集》之三十七《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即是此意。然逮乎明代民歌出,這一切規(guī)則均被打破,尤其是描摹床笫歡悅之類的“俚詞歪曲”(《玉閨紅》第五回《窮風月趙三定計 活冤孽孤孀遭?!?,露骨大膽,毫無顧忌,確如梁任公所說,像“碰著意外的刺激”,情感“忽然奔迸一瀉無余”(《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因而氣象萬千,蔚為大觀,贊之者以為這是“任性而發(fā)”,“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進而以為詩文“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草竿》之類”(《袁宏道集箋?!肪硭摹稊⑿⌒拊姟?。卓珂月之“我明一絕”說,所指或即在此。要而言之,明代民歌之主要內(nèi)容,是對泛濫無羈男女私情的充分描寫,而其最大成就,是對既有道德倫理與創(chuàng)作觀念的肆意破壞。即以私情論,曲中人物的狂歡與怨艾固然令人大開眼界,戀愛中男女的一顰一笑同樣別具風姿。
謝國楨先生以為,“要廣泛地研究當時的社會情況,就不能不注意野史筆記、私人詩文集和地方志乘以及各項檔案資料”[6]。私情之外,明代民歌對其時諸般世象多有反映,如其對僧尼的不敬、山人的譏諷、男風的嘲弄,均是風俗史、社會史研究的珍貴資料。
今日所見之明代民歌,大體以南方主要是吳地民歌為多。王驥德《曲論·雜論》有云:北人尚馀天巧,今所流傳《打棗竿》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學之,決不能入。蓋北之《打棗竿》,與吳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俠或閨閫之秀,以無意得之,猶詩鄭、衛(wèi)諸風,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按客或問曰:王氏既將“北之《打棗竿》”與“吳人之《山歌》”對舉,且云“南人苦學之,決不能入”,然則“妙入神品”之《打棗竿》而今安在哉?
其實答案仍在《曲論·雜論》中。王驥德又云: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贾T實際情形,大抵以其時南方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甚于北方,“四方之觀赴于吳者”(張瀚《松窗夢語》卷三《百工紀》)眾多,南方民歌以強勢文化身份,招安乃至同化北方民歌;加之南方刻書業(yè)興盛,對民歌的傳播功能更強,致使《打棗竿》漸漸湮沒而《掛枝兒》、《山歌》等日趨興旺。又馮夢龍好友俞琬綸作有《〈打棗竿〉小引》(俞琬綸《自娛集》卷八),學者以為當是為《掛枝兒》而作,換言之,馮之《童癡一弄·掛枝兒》,初名即《打棗竿》。此說有內(nèi)證。如馮輯《掛枝兒·感部》七卷有《牛女》:悶來時,獨自個在星月下過。猛抬頭,看見了一條天河,牛郎星織女星俱在兩邊坐。南無阿彌陀佛,那星宿也犯著孤。星宿兒不得成雙也,何況他與我。猶龍有評云:文有一字爭奇,便足不朽者。如云:“牛郎星織女星在兩邊坐”,“壁虎兒得病在墻頭上坐”,一“坐”字俱用得奇,堪與唐詩螢火、黃鶯并稱膾炙,而《打棗竿》中尤為難得。正如孺子之歌,偶然合拍,若有心嵌入,便成惡道。“而《打棗竿》中尤為難得”句,點明此曲原為《打棗竿》。馮輯《掛枝兒》中《打棗竿》(又作《打草竿》)者凡四見,除此例,另三處分別為《別部》四卷《送別》(馮喜生唱《打草竿》“送情人,直送到無錫路”)、《隙部》五卷《情淡》(“《打棗竿》精神多在結句”)、《雜部》十卷《夜客》(“唱一只《打棗竿兒》也”)。四例之中,以“《打棗竿》精神多在結句”與“《打棗竿》中尤為難得”最可證實馮輯《掛枝兒》初名確為《打棗竿》。細而言之,“妙入神品”之《打棗竿》與《掛枝兒》、《羅江怨》、《劈破玉》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民歌”(時人名之曰“小詞”、“小曲”、“俚曲”等)之旗幟下,共同演繹了晚明文學新思潮的爛漫圖景。
于《打棗竿》,仍有贅言。王驥德《曲律》云:“始猶南北畫地相角,邇年以來,燕、趙之歌童、舞女,咸棄其捍撥,盡效南聲,而北詞幾廢。何元朗謂:‘更數(shù)世后,北曲必且失傳?!钪鏆鈹?shù),于此可覘?!彼叫囊詾椤洞驐椄汀纷员钡侥现螅瑵u漸失去自身面目,而匯入《掛枝兒》陣營中,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其仍然以口耳相傳的形式存在著,而且向其他地方滲透。如清人徐炯《使滇日記·雜記》記其康熙二十六年六月至二十七年三月間使滇見聞云:“(十月)初五日……復與李姚諸君暢飲,武郡丞餉羊酒,州守送酒肴。李秉公令從者唱《打棗竿》,哀婉凄苦,不忍終聽?!绷砬逵赫荒?1733)任云南督學的吳應枚詩《滇南雜詠》云:“嗚咽蘆笙和口琴,依稀聲調(diào)雜南音。新腔草稈何須打,莽伏于今盡革心?!逼渥⒃疲骸按虿荻?,曲名,男女俱能唱?!庇帧赌奚牙m(xù)譜》卷七有《打棗竿》云:
兵馬圍了普救寺,要搶鶯鶯做夫妻?;勖骱蜕袥]有安邦計,老夫人唬的他就沒了主意。高叫眾僧你們聽知,退兵者,情愿招他為門婿,情愿招他為門婿。
此處《打棗竿》,與馮輯《掛枝兒》中馮喜生所唱者,格式大不相同,說明小曲本無定式,大體因時、因地而異也,是以說及西調(diào)(曲),翟灝《通俗編》卷三十一《俳優(yōu)》云:“今以山陜所唱小曲曰西曲,與古絕殊,然亦因其方俗言之?!薄耙蚱浞剿籽灾保芍^允當。
由《打棗竿》、《掛枝兒》順及明代民歌之同調(diào)異名事。
詞曲之同調(diào)異名現(xiàn)象,較為常見,如以詞而言,《望江南》又稱《憶江南》、《夢江南》、《江南好》等。明代民歌中,此類同調(diào)異名有其特殊性。任半塘先生《曲諧》卷一“小曲《掛枝兒》”,由《曲律》“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說起,云南曲中呂有《打棗兒》,南呂有《掛真兒》,俱見《九宮大成譜》,但《掛真兒》為引子,一名《藍橋仙》,句法過于整齊,絕非北人小曲之《打棗竿》。按拙作《明代民歌研究》第八章說《金瓶梅》中小曲,亦言及《掛真兒》與《掛枝兒》事,以為萬歷中后期流行之《掛枝兒》,其源頭“卻是嘉靖年間即已存在的《掛真兒》”[7],依據(jù)是《大明春》卷四輯錄內(nèi)容為《掛枝兒》卻標作《掛真兒》,《樂府萬象新》前集二《新增京省倒掛真兒歌》后面,列出的是地道的《掛枝兒》,其中開頭一曲更明白地說“《掛枝兒》唱得真?zhèn)€妙”。此一表述欠妥。今結合任先生“《掛真兒》非《打棗竿》”說,修正此前判斷——《金瓶梅》中申二姐所唱聯(lián)套《掛真兒》,非萬歷年間流行之《掛枝兒》,《大明春》、《樂府萬象新》諸選集中《掛真兒》,實際上是曲調(diào)名稱的誤用,或如其時《駐云飛》、《山坡羊》等散曲、民歌曲調(diào)并存一樣,南呂《掛真兒》亦曾被借作民歌調(diào),只是民歌調(diào)一派,后來另行變作《掛枝兒》。
任先生以為《萬歷野獲編》云“《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其腔調(diào)約略相似”,此處明曰“二曲”,又明曰“約略相似”,指兩者并非一調(diào)。任先生云:
后見明人劉效祖撰散曲之節(jié)本,名《詞臠》者,其中有《掛枝兒》八首,句法腔調(diào),明明與《打棗竿》、《打棗兒》皆相合,然后知景倩之言為不足信也。
任先生列三調(diào)(《打棗竿·送情人直送到丹陽路》、《打棗兒·盼情人直盼到清明后》、《掛枝兒·我教你叫我一聲兒》)以佐證其言非虛,并云前后二首,襯字太多,似乎與中一首異,其實通首皆六句五韻,兩平三仄,固顯而易見也。據(jù)《大成譜》,《打棗兒》調(diào)首句“到”字襯,次句“里”字襯,三句“兒”字“了”字襯,末句“得”字及第二“他”字襯。然則《打棗竿》、《掛枝兒》、《打棗兒》實為一調(diào)異名,而其句法,固宜為同為八八(皆上三下五)、七(上四下三)、五五(皆上二下三)、九(上四下五),并不參差也。
《中國古代詩詞曲詞典》指“前萬歷年間刻本《大明春》所載《掛枝兒》實即《劈破玉》”[5]584;馮夢龍輯《掛枝兒》中,有相當多作品,如《耐心》、《虛名》、《錯認》等,更與《徽池雅調(diào)》中《精選劈破玉》內(nèi)容完全一樣,是以或以為《掛枝兒》與《劈破玉》,亦是同調(diào)異名。傅蕓子先生以為非,曰《掛枝兒》與《劈破玉》之相混,多為時人有意無意之“誤認”,兩者只是格調(diào)句法有“相似的地方”而已[8]。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劈破玉》倒數(shù)第二句須重復一次,而《掛枝兒》無此規(guī)定——若依此式,則《徽池雅調(diào)》中《精選劈破玉》,均為《掛枝兒》。
綜而言之,從內(nèi)容看,明代民歌中,《掛枝兒》與《打棗竿》、《羅江怨》、《劈破玉》、《急催玉》等,確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時相混雜,然若論同調(diào)異名,標準尚須從嚴,嚴的結果,是私心以為可稱同調(diào)異名者,有《打棗竿》與《掛枝兒》,其他暫且押后。
注 釋:
① 卓珂月匯選之《古今詞統(tǒng)》前面,有黃河清(宿海)《續(xù)草堂詩余序》,這篇《序》的上方,有如下一段話:“明詩雖不廢,然不過‘山人’、‘紗帽’兩種應酬之語,何足為振。夫詩讓唐,詞讓宋,曲又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程有慶先生認為,這可能就是此結論的原始出處。但是程先生認為,《古今詞統(tǒng)》評點情況較為復雜,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尚無法確定此結論是否為卓珂月所下。程先生的文章,標題為《“我明詩讓唐”及〈古今詞統(tǒng)〉評點問題》,刊于國家圖書館《文津流觴》第十期(2003年7月)。此處權從學術界通行說法,即仍然認為“我明一絕”的原創(chuàng)者是卓珂月。
② 《風月錦囊》卷一之《楚江秋》、《清江引》、《北一封書》諸曲,形式和內(nèi)容均近民歌,“相思病漸×”等幾成其時流行句式,且許多內(nèi)容在《大明天下春》等選集中被重復收錄,可見其受歡迎程度。是編酌情予以輯錄,可借以覘知明代民歌之演進軌跡。
③ 鄭振鐸先生為《山歌》作跋,云“(《山歌》)也和一般的民間歌謠一樣,究以‘私情’的詠歌為主題,而且也只有詠歌‘私情’的篇什寫得最好”。見顧頡剛《吳歌·吳歌小史》第716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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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寧
I276.2
A
1007-8444(2010)06-0800-05
2010-08-20
2009年度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國歷代民歌整理與研究”(09JDZ0012)。
周玉波(1965-),男,江蘇沭陽人,編輯,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民歌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