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明
儒家“仁”、“義”觀念與現(xiàn)代生命價值的對話
韓延明
儒家在孔子時代提出了“仁義禮”的道德主張,《中庸》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焉?!泵献釉谶@一基礎(chǔ)上進一步加上了“智”,漢代董仲舒又添一“信”。至此,儒家所提倡的五常之德就基本形成了,后世儒家皆以此為基進行了時代性闡釋。在這五常之中,核心便是“仁”和“義”。“仁”以愛人為核心,“義”以尊賢為核心,“智”和“信”是仁義的支撐,“禮”是對前四者的具體規(guī)定。因此,有關(guān)“仁”與“義”的論述,則基本反映了儒家在生命價值觀方面的觀點。有關(guān)“仁”的論述分布在《論語》和《孟子》的各個章節(jié)之中;并且,孔子自始至終沒有給出一個標準界定,就不同語境的問題給出了不同回答,但縱觀這些論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仁”是與生命的價值判斷緊緊聯(lián)系于一體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仁”生發(fā)于人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源于“親親”間的自然感情,其中父母與子女間的“孝”和子女間的“悌”構(gòu)成仁的最基礎(chǔ)部分,由此根據(j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推己及人,延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此成為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基礎(chǔ)。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也正是由于“仁”源于自然之性,所以,“仁”是每一個人都具有的本性,在《告子》篇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孟子認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能,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由此又可以引發(fā)出兩個問題:第一,明晰善惡,以寬容之心對待善惡。這是因為,惻隱之心為仁之善端,并且為人固有之,那么以惻隱之心來審視世間所有善惡,便能以非常寬容之心態(tài)來對待之,因此,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弊釉唬骸捌堉居谌室?,無惡也。”第二,平等對待所有生命。由于人生命本身就是與宇宙萬物結(jié)合為一體的,并實現(xiàn)了個體超越,因此,“仁”將所有生命體都納入這個范圍之內(nèi)的,促使在極大程度上在最大視野范圍內(nèi)來審視問題,所以,它超出了自由主義的“人權(quán)”“誠實”等價值觀。這可以從孔子回答樊遲問仁中得到很好的表現(xiàn),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p>
每一個體雖然都具有向“仁”性,但是這并不表明每一個體都能達到“仁”之最高境界,人與人在智力、能力方面都是有差別的,因此,達“仁”不是最終的狀態(tài),而是一個過程,這在孔子眾弟子問“仁”中得到了體現(xiàn),顏回得到的回答是:“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仲弓得到的回答是:“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彼抉R牛得到的回答是:“仁者其言也仞?!薄叭省钡木辰珉m然是很高的,但并非無處可求,而是根據(jù)善心就容易得到的,具有較強的自為性,每個人都可以作為衡量生命的標準,因此孔子講道:“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p>
在以“仁”作為衡量標準之時,個體也會遇到一個棘手問題,即“親親”之仁與公正之“義”間的關(guān)系問題,或者是情感道德與法律正義關(guān)系的問題。《孟子·盡心上》通過舜之父殺人這件事情體現(xiàn)出了自己的態(tài)度。桃應(yīng)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zhí)之而已矣?!薄叭粍t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薄叭粍t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然,樂而忘天下。”很明顯,這一事件將“仁”置于必須面對的矛盾之中,如若殺父,必然違背“親親”之仁,如果“竊負而逃”,則失去天下大義,孟子的最終選擇是“竊負而逃”。學(xué)界也為此展開了爭論,一派觀點認為“舜竊負而逃樂而忘天下”是典型的徇情枉法的行為,另一派觀點則認為,“舜放棄天下,看起來是不負責任,然實際上是負了更大的責任,即不愿意因自己家里的個別問題而損害整個社會倫理,引起倫常秩序的坍塌”(郭齊勇:《儒家倫理爭鳴集——以“親親互隱”為中心》,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頁)。在此,我們并非去贊同哪一方。從后者的視角來看,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由于親情關(guān)系冷漠而招致社會混亂的情況屢見不鮮,所以,如果打掉了這個價值基地,那么整個社會就會轟然倒塌。但是,如果把這一“義”行奉之天下的話,那么必然就會引起前者所擔憂的問題。雖然,孔孟之仁是有立場和原則的,例如,“當仁不讓于師”。并且這種仁義是以積極心態(tài)為天下承擔大義的,這可從下面的論述得到明晰的解釋。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灾T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p>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途,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芍^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笨鬃釉唬骸爸Z。吾將仕矣?!?/p>
正是因為如此,這一原發(fā)于“親親”之性的仁,在實際運作中就必須去解決這一內(nèi)含著巨大張力的問題,我們需要在理清孟子思想的同時,找出其他可走之路。
孔子實際上在講述著三件事情,即自我、天命和道德,這是生命哲學(xué)中的永恒問題。在精神層面,如何實現(xiàn)自我超越是其關(guān)鍵問題,天命和道德都為自我超越而來;在現(xiàn)實層面必然涉及自我得失與社會利益之間的關(guān)系,能否給予合理的解釋和解決,也會影響著精神層面的建構(gòu)。儒家認為,自我與天命之間存在著道法、超越和依存的關(guān)系,在精神層面,孔子對此進行了非常成熟的構(gòu)建。但這一思想必須要面對生活世界的實際張力,事實上,孔子終其一生在精神層面得到了升華,但現(xiàn)實中卻也是屢陷困惑,最終只能以教化活動來延續(xù)這一思想了。孟子自然也要承其衣缽,面對現(xiàn)實,孟子首先要做的是將內(nèi)在之“仁”付諸實際行動,其中自然無法回避自我得失與社會道義間的張力問題,孟子對此非常清楚,現(xiàn)實中往往是不可兼顧的,所以,根據(jù)社會大義自然要進行取舍,孟子追求“舍生取義”,與孔子的“殺生成仁”相比,多了一些社會現(xiàn)實性。在舜之父殺人事件上,孟子必須在兩者間作以取舍,舜“竊負而逃”表面上是對天下失義,但實際上是承擔了兩者中的大義。因為,孟子本身還是主張性善論的,他所面對的問題不過是一個比較個別化問題,如果因自己個別化問題,斷了天下人向善的本性,斷了仁之根本,而陷天下于大亂,這則是更大的不義,這即是“舍得”的生命哲學(xué)。對此,荀子則采取了“大義滅親”,這一思想則是立足其性惡論的基礎(chǔ)上,對兩者做的取舍,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問題,并沒有脫離出這一問題范疇。不管孟子和荀子做了怎樣的取舍,現(xiàn)實中的張力還是存在的,所以,這一問題被轉(zhuǎn)換成“義”與“利”之辯,被歷代所討論。程朱理學(xué)則重回孔子的天命源頭,對超越性的天命進行了“理學(xué)”改造。新儒學(xué)的代表人物往往認為,這一改造扭曲了先秦儒學(xué),將人性與天命之理對立起來。但我們同時要思考,這一改造的原意何在。實際上這一改造也是不滿足于上述孟子與荀子之間的矛盾,非此即彼的選擇讓宋明理學(xué)無路可走,最終只能回到孔子的天命,以外在之“理”衡量人之仁性??墒?,這一改造也造成了孔孟在自我、天命與道德關(guān)系上的崩盤,失去了超越性,更無從解決孟子與荀子間的張力。對此,陸王心學(xué)則以延續(xù)孔孟之學(xué)而發(fā)展出“致良知”之倫理本體論,它在極大程度上凸顯了人之心性,仁乃于心得到高度張揚,于是就出現(xiàn)了“人人皆圣人”的觀念,但這一思想也極有可能失去天命的超然性,仁義也往往會因玄虛而飄離了大地。宋明理學(xué)與心學(xué)之爭實際上是對孔子自我、天命和道德的重新思考,但是他們各自執(zhí)著了天命中的一部分,所以,這一論證不但沒有超越先秦儒家,反而招致了世人對儒家更大的誤解。
從上面的論述來看,儒家有關(guān)“義”的思想,是“仁”外行中必須面對的“舍得”難題,為了使其得以良好運轉(zhuǎn),儒家提出了以下幾項原則:(1)真誠原則。仁義必須遵循真誠原則,否則就會成為“假仁假義”。因此,“義”與“仁”應(yīng)是一致的,應(yīng)皆出于人的真誠之心,所以,《大學(xué)》中就特別強調(diào)意誠的作用,即“意誠而后心正”,“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2)社會大義原則。上面有關(guān)舜之取舍的例子已經(jīng)做了很好的說明。(3)民心和推己及人原則。有關(guān)“義”的標準,孟子把它添加進民心之中,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推己及人;如果君主舍民心而唯趨自身之利,那么民眾就可以起義而消除之,孟子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p>
綜上所述,儒家有關(guān)生命價值觀的思想,在自我、天命和道德之間建構(gòu)了緊密的聯(lián)系,它以仁義構(gòu)建了價值核心,進而以“信”昭示了仁義的源頭,并保證了仁義的真誠性,最后以“禮”為外部引導(dǎo)、約束制度。它是執(zhí)著于對生命的終極關(guān)懷,也立足于現(xiàn)實世界,為生命搭建起了完善的價值體系,對于現(xiàn)代社會而言,這一思想體系具有普適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