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長保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300387)

從《餓鄉(xiāng)紀程》到《赤都心史》
——試論瞿秋白思想和心靈的發(fā)展軌跡

郭長保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300387)

瞿秋白對中國現(xiàn)代文化和文學的發(fā)展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個人的經(jīng)歷較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20世紀初激烈變動的中國社會中知識分子心靈苦悶和矛盾心理;二是典型地反映出那個時代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的心靈和思想追求。這種矛盾和苦悶的心理在其早年的文學作品《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中留下了清晰而鮮明的發(fā)展軌跡，典型地體現(xiàn)出“后五四啟蒙者”新一代知識分子的追求。

瞿秋白;“后五四”;《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

一、迷惘：苦悶中的追求

從《餓鄉(xiāng)紀程》(《新俄國游記》)到《赤都心史》清晰而鮮明地留下了瞿秋白從一個中國近代文人向無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轉(zhuǎn)型的深刻烙印，他的思想和心靈的轉(zhuǎn)換歷程較典型地折射出了20世紀初一代知識分子從晚清以來的絕望中開始尋求新希望的人生道路。從這一角度來看，那時，一部分知識分子對十月革命的向往和仰慕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形成這一思想基礎(chǔ)和歷史條件的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家庭，在20世紀初中國的傳統(tǒng)家族制度走向衰落的事實已幾乎是人所共知，而家庭的變故往往對人的心理產(chǎn)生比較大的影響，個人的經(jīng)歷和生活可能使其產(chǎn)生厭世的態(tài)度，也可以激勵其追求新生事物，試圖改變現(xiàn)狀;二是社會的現(xiàn)實也往往會使人的認識發(fā)生大的變化，要么很容易絕望頹廢，要么去尋求改造社會的希望。

而當時中國思想界的現(xiàn)狀是在晚清衰落以后，盡管辛亥革命的暫時勝利曾給知識分子帶來了希望和興奮，但興奮過后很快就是絕望。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一部分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開始認識到，中國社會的改造必須建立在對文化的改造上，而對文化的改造又必須建立在對民眾(國民)的改造上，譬如以魯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就轉(zhuǎn)而把中國的希望建立在“國民”的身上。但是，以李大釗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則認為中國的徹底改造需要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的“主義”基礎(chǔ)上，毫無疑問，這一思想的形成以十月革命的成功為他們帶來了新的希望和曙光。而瞿秋白正是在這一新希望的吸引下于1920年8月以北京《晨報》記者的身份啟程赴俄羅斯實地采訪。《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就是記載瞿秋白赴莫斯科的過程和在莫斯科一年多的感受和感想，“是中國最早的記敘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在初期的政治和社會生活情況的作品，同時又非常真摯地刻畫了作者如何成為一名共產(chǎn)主義者的思想發(fā)展的過程”［1］。

瞿秋白，1899年1月29日生于江蘇省常州府城內(nèi)一個敗落的士紳之家，由于家庭的敗落，經(jīng)濟的拮據(jù)，其母金璇于1916年2月自殺。家庭的不幸遭遇對年少時的瞿秋白心靈打擊是巨大的，正像他在《餓鄉(xiāng)紀程》的緒言里開頭所說，“我有生以來，沒見一點半點陽光，——我這到如今還不知道陽光是什么樣的東西”。在這樣的人生旅途中要么很容易絕望頹廢，要么去尋求改造人生和社會的希望。瞿秋白正是在人生絕望和苦悶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人生的歷練，也正是這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促使其試圖改變現(xiàn)實。于是1919年，他參加了五四愛國運動，同年11月參與創(chuàng)辦了《新社會》旬刊。1920年初，他參加了李大釗組織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在當時中國特殊的社會背景和知識分子思想的微妙變化過程中，馬克思主義學說正迎合了當時許多類似瞿秋白這樣的知識分子的心理追求。

不過，我們在看到“后五四”新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和理想追求時，必須注意到它和近代文人追求的聯(lián)系性，他們試圖完成近代文人所未能完成的歷史任務(wù)，所不同的是，近代沒有十月革命，是在黑暗中摸索和探求中國的未來，“洋務(wù)運動”失敗了，“維新運動”也失敗了，從某種程度上講，即使“辛亥革命”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功。因此才有了魯迅，魯迅是中國近代變革失敗背景下的產(chǎn)物，他試圖在絕望的近代文化背景下尋求中國的新生和一線希望。這希望是什么呢，那就是中國民族和民眾的覺醒。而在幾千年封建文化奴化文化背景下生存慣了的中國國民的覺醒是何等難的事情。因此魯迅是“孤獨”的，甚至是“絕望”的，這就是魯迅文章中始終充滿批判性和攻擊性的重要原因，也是今天人們難以讀懂他的原因。讀者常常會把他置于新的文化背景下看，殊不知，其實魯迅更是一個近代性的作家，形成魯迅思想體系的背景是中國近代社會和文化，而主要還不是新文化;魯迅追隨新文化，那是因為新文化正符合了魯迅的追求和理想。他在《吶喊》序言中就說過：“在我自己，本以為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并非一個迫切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勇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保?］這也說明魯迅確實是從梁啟超到“新青年”派的新一代知識分子之間的橋梁式的中間人物。所以，當20世紀20年代末魯迅一經(jīng)和瞿秋白接觸，便有了共同的語言。這共同語言，一方面是兩者的家庭背景多少有些相似，都是敗落的士紳之家，另一方面說明瞿秋白對魯迅有著不同于當時年青一代知識分子的真正理解，因為當時一些甚至是非常進步的知識分子，對魯迅是不能真正理解的，因此魯迅對瞿秋白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他在贈給瞿秋白的對聯(lián)上寫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濒斞冈邛那锇咨砩峡吹搅宋逅暮笮乱淮R分子的希望。

從某種意義上說，魯迅還沒有找到新的光明，始終在黑暗中摸索光明，而瞿秋白似乎點燃了魯迅內(nèi)心的光明。確實，從瞿秋白所走的道路來看，五四新文化，特別是十月革命后一部分進步青年似乎看到了中國未來的一線光明，盡管這光明在他們的心目中還是那樣的模糊，“我眼睛早已花了，暈了，我何嘗看得清楚”［3］2。但也正像他自己所說：“一線的光明!一線的光明，血也似的紅，就此一線便照遍了大千世界?！保?］4這里所說的一線光明應(yīng)該是說明作者對蘇俄十月革命的向往和期待。這樣的向往和感受可以說是幾乎貫穿了整個《餓鄉(xiāng)紀程》中，因為《餓鄉(xiāng)紀程》的前半部分主要是寫作者去“餓鄉(xiāng)”的過程中的經(jīng)歷和感想，還沒有真正接觸到實際的“餓鄉(xiāng)”現(xiàn)實，其中只有后半部分才有了到“餓鄉(xiāng)”后的一些具體感受，但并沒有上升到理性的思考階段，不過盡管作者在去蘇聯(lián)的路途中所遇到、所看到的并不都是好的印象，但到蘇俄后還是給作者留下了較為深刻的認識，“我尋求自己的‘陰影’，只因暗谷中的光影相滅，二十年來盲目求索不知所措，憑空亂舞我的長袖，愈增眩暈。如今幸而見著心海中的燈塔，雖然只赤光一線，依微隱約，總算能勉強辨得出茫無涯際的前程”［3］109。由此可知，瞿秋白在剛剛到了俄國以后，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不僅是自己的希望，更是祖國的希望。在此之前，他其實對中國的前途是不抱希望的，甚至是有些“頹廢”的，也是無奈的心情，比如在哈爾濱滯留期間，作者就多次對中國國人的麻木精神多有不滿，但這只能說是作者的直覺，并沒有上升到理性的角度去思考。而《赤都心史》就不同了，在對十月革命的光明向往中，也蘊含著作者對革命后的困難和矛盾的深層次思考，而非是簡單的歌頌。

二、追求：探索與追求中的矛盾

作者在《赤都心史》的序中說：“《赤都心史》將記我個人心理上的經(jīng)過，在此赤色的莫斯科里，所聞所見所思所感。”［3］114這里關(guān)鍵的是“所思”，因為瞿秋白到達莫斯科后，接觸了很多俄羅斯共產(chǎn)黨的官員，甚至是高級官員包括列寧，也參觀了很多地方，包括托爾斯泰的宅邸。如果簡單看來，作者確實是記載自己的所見所聞，而且是用了散文和隨筆式的手法記錄了他的經(jīng)歷，但我們把《赤都心史》中每一篇看似零散的短文聯(lián)綴在一起時，就不能看成是簡單的記錄和報道了，它包含了瞿秋白對十月革命后俄羅斯的更深的理性思索。因為無論從任何角度看，瞿秋白并不是一個純粹的革命者，正如他在1935年5月在獄中寫的《多余的話》中所說：“我在這幾個月內(nèi)請了私人教授，研究俄文、俄國史、俄國文學史;同時，為著應(yīng)付晨報的通信，也很用心看俄國共產(chǎn)黨的報紙、文件，調(diào)查一些革命事跡。我當時對于共產(chǎn)主義只有同情和相當?shù)牧私?，并沒有想到要加入共產(chǎn)黨，更沒有心思要自己來做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币虼丝芍?，他更熱衷于文學，從《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這兩部作品集中也不難看出，他并不是從一個革命者的角度來報道，而是從一個對革命抱有極大熱情和理想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角度去寫的。因此，這兩部作品的研究更應(yīng)該從文學的角度去研究，所以文學史中常常把它看成是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的濫觴。

瞿秋白的寫作才能和激情應(yīng)該說主要是來自于他對新生事物的探索興趣和對“十月革命”的崇拜。他盡管不是五四新文化的啟蒙者，是五四新文化啟蒙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知識分子，但他卻承擔了“后五四”啟蒙者的重要角色。如果說第一代中國的啟蒙者是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近代文人，其啟蒙任務(wù)主要是“救亡圖存”話語，那么以魯迅、陳獨秀、胡適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則承擔了20世紀中國“新文化”理念的啟蒙者角色，其任務(wù)主要是完成了中國文化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為中國文化的下一個任務(wù)奠定了思想和歷史的基礎(chǔ)。

而以李大釗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就可看成是中國文人思想理念從“新文化”到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轉(zhuǎn)型。瞿秋白就是這一觀念轉(zhuǎn)型過程中的重要一分子。馬克思主義思想之所以受到了中國新一代知識分子的青睞，它并非是空穴來風，而是中國當時的社會和經(jīng)濟現(xiàn)狀決定了的。盡管第一和第二代啟蒙者們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但從社會實際和經(jīng)濟的角度看，顯然還是一種理念、一種理想，還只是停留在文化層面上的變革，因此那只是一種價值觀念，并非是一種物質(zhì)的和制度的東西?！叭绻P拋棄這種傳統(tǒng)，那就要對它的政治結(jié)構(gòu)或經(jīng)濟制度的根源進行抨擊”［4］。盡管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啟蒙者也不斷呼吁“一個有計劃的政府”，但“后五四”啟蒙者則不同，他們并不認為沿襲著舊文化的政府能真正意義上挽救中國，他們試圖尋求一種能夠保證“新文化”和“新理念”的代表著下層民眾利益的制度，因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流行也就成了一種必然的趨勢。“五四學生們深信，他們能夠從下層通過喚醒同胞們的社會意識的辦法挽救中國”［5］，再加上1917年十月革命在俄羅斯的成功，毫無疑問地為新一代知識分子們增強了復興中國的信心。而瞿秋白就是帶著這種既不想拋棄自己曾經(jīng)的文學理想，又懷著對十月革命的向往和崇仰之情去“赤都”的。

那么，帶著這樣一種矛盾的心情去十月革命的故鄉(xiāng)，他就不可能完全從“革命者”的角度去觀察和分析問題。他在莫斯科期間的確看到了許多令他興奮的事情，比如，1921年7月以中國記者的身份參加共產(chǎn)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時就被列寧的演講所折服，正如他在文中寫道：“列寧出席發(fā)言三四次，德法語非常流利，談吐沉著果斷……列寧的演說，篇末數(shù)字往往為霹靂的鼓掌聲所吞沒。”［3］162作者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特別是對列寧個人魅力的崇仰之情，使他對十月革命的未來增強了信心。但也有很多社會現(xiàn)象使作者產(chǎn)生了一些疑慮，特別是十月革命后俄羅斯的經(jīng)濟狀況還不是很好，大部分人，甚至是共產(chǎn)黨的高級官員也只能吃到黑面包，“——呵，你們來開‘大會’的，預(yù)備回去宣傳無產(chǎn)主義嗎?我笑著回答他不是的。他還不信呢……奄奄的生氣垂盡，一切一切都漸漸在我心神里磨滅……還我的個性，還我為社會服務(wù)的經(jīng)歷來!北地風寒積雪的氣候，黑面包爛肉的營養(yǎng)，究竟不是一片‘熱誠’所支持得住的。唉!心神不定，歸夢無聊。病深了，病深么”［3］164－165。從當時瞿秋白的思想情緒看，確實很難說他已經(jīng)是一個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思想家，但同時我們也能看到，作為“后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進步代表者，他也并不放棄十月革命為全世界“勞工”所帶來的希望，后來的事實證明他還是選擇了無產(chǎn)階級的事業(yè)，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的宣傳者?！翱傆幸惶?，所有的‘士’無產(chǎn)階級化了，那時我們做我們所能做的!總有那一天……”［3］211瞿秋白本人就出生在一個衰落了的“士”的家庭，盡管對此還是悲挽的，但他對無產(chǎn)階級的未來是充滿信心的，比較典型地代表了“后五四”啟蒙者一代知識分子的處境和復雜的心態(tài)。

我們說瞿秋白對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貢獻是巨大的，那是不僅僅因為他是早期馬克思主義和無產(chǎn)階級思想宣傳者，而且是早期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的推動者。正是他的熱情宣傳和翻譯俄國無產(chǎn)階級的文藝著作，為20世紀30年代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產(chǎn)生奠定了基礎(chǔ)，所以說他對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的發(fā)展功績是無法抹殺的。

也可以這么說，魯迅正是與瞿秋白這樣的共產(chǎn)黨人的接觸，才使魯迅進一步產(chǎn)生了對社會主義無產(chǎn)階級的信念。這使我們看到了中國近代的第二代啟蒙者代表魯迅與“后五四”新一代的知識分子代表之間的思想契合。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在世紀轉(zhuǎn)折的背景下，許多進步的知識分子是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矛盾痛苦抉擇中而走向了新文化和新思想的。

［1］瞿秋白文集(文學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3.

［2］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19.

［3］瞿秋白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4］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tǒng)主義［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48.

［5］許紀林.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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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0)01－0093－03

2009－11－27

郭長保(1958－)，男，山西太原人，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

鄭 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