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丹丹,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社會公正與性別平等①
鄭丹丹,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公正或正義問題是學術界及大眾話語的一個熱門話題,關于公正的定義以及實現(xiàn)途徑,眾說紛紜。加拿大著名政治哲學家威爾·金里卡認為現(xiàn)有的政治哲學幾乎都是從平等來闡釋正義,因為按照羅納德·德沃金的說法,任何一種具有一定可信度的政治理論都分享同一種根本價值——平等。從諾齊克的自由至上主義到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當代各種不同的政治理論都要求政府平等地對待其公民:每個公民都有獲得平等關照和平等尊重的權利。各種理論爭論的焦點不在于是否接受平等價值,而在于如何最好地闡釋這種價值。比如,左派人士相信平等的收入和財富是平等待人的前提,而右派人士卻相信對于勞動和財產的平等權利是平等待人的前提。
除了探討個體及全人類全社會的公正問題之外,各種政治哲學或政治學理論大多很關注擁有或缺失某一身份的不同群體——比如不同階級、不同階層、不同種族——之間利益差異的狀況、原因以及合法性問題,性別問題也是這樣一種群體公正問題,而且日益受到重視。
人們一般認為,在給予利益或賦予職位的時候,把性別作為一種任意不合理的考慮依據,就是性別歧視,其極致情況比如不允許女性接受公共教育、剝奪女性的選舉權、限制女性參與社會生活等等。大多數(shù)社會都曾經有過這種不公正對待女性的階段,將女性局限于家庭內部被當做天經地義,不僅有利于男性,也有利于女性。伴隨著近代各種平等主義政治哲學的出現(xiàn),從女權主義第一次浪潮以來,經過艱苦卓絕的斗爭,應該說目前在大多數(shù)社會,這種公開、直接、明顯的區(qū)別對待越來越少。
看起來,目前社會中的很多事情都是性別中立的,婦女并沒有被隨意地禁止追求社會所規(guī)定的各種有價值的事情。因此,對很多人而言,尤其是持平等權利和平等機會觀的人而言,社會中的性別不平等即便不能說不存在,也應該說是不嚴重的,因為女性已經擁有了和男人同樣的權利與機會,可以追求與男人同樣有價值的事物。至于能否追求到,那是公平競爭的結果,是必須接受的結果。
然而,部分女權主義者對這種只考慮當下的靜止平等觀提出了質疑,她們認為這種表面上的性別中立具有欺騙性,因為這種競爭貌似公平,實際上其競爭規(guī)則早已訂好,訂立規(guī)則的時候女性沒有參與,因此也不可能考慮女性的訴求。就好比說一群高個子制定規(guī)則,說個子越高越優(yōu)秀,資源的分配根據個子高矮來進行。那么后來參與的矮個子不用被刻意歧視和故意刁難,他也永遠贏得不了這場競爭。而最讓人生氣的是,這些高個子還可以因此四處宣揚這是一場公平競爭,矮個子之所以不能獲得好的工作和處境,完全是自身素質太低,應該安心接受這種競爭結果,而不應心存怨恨。
這里有一個很有名的例子:像消防員、警察和軍隊這樣的工作,往往規(guī)定申請者的身高和體重不得低于某一標準。這里并沒有我們說的直接的性別歧視,雇主并不在意申請者的性別(當然,在有些地方,甚至還公然存在直接的性別歧視)。但是由于普通男人的身高和體重大于普通婦女,這些規(guī)定實際上把大多數(shù)婦女排斥到這些職位之外。這些規(guī)定通常的依據是:這些工作所使用的設備要求有一定的高度或力量,因此它們只是針對工作本身的必要要求。但是,我們卻需要追問:為什么這些設備是為身高 1米 7而不是為 1米 6的人設計的呢?答案當然是,設計者已經假設了這些設備是供男人使用的,因此,他們在設計時就是以普通男人的身高和體重為標準的。但是這并非不可改變。完全有可能為較矮小的人制造同樣的設備。例如,人們普遍認為日本人要比西方人矮小得多,而日本的軍用和消防設備就是針對這種身材而設計的。但是熟悉二戰(zhàn)歷史的人都不會認為,這會削弱日本軍隊的戰(zhàn)斗力。
這個例子想說明的是,社會上很多職位女性很難介入,不一定是因為女性真的不適合,而是因為這些職位最初本身就是按照男性的標準符合男性的需求而設立的,女性因為不符合這些男性標準而不能勝任這些職務之后,這種狀況又反過來被當做女性不適合這些職業(yè)甚至是本性不夠優(yōu)秀的例證。實際上,真正的性別平等就是要按照男女兩性都應該適合從事幾乎所有工作的預設來重新設定工作的標準和要求,從而為婦女提供更多的機會。
事情還并不是如此簡單。女性在社會中的不利地位還不僅止于接受不公平規(guī)則進而隱性地處于不公平競爭之下,更深刻的束縛還在于:男性主流價值觀對女性的意識形態(tài)霸權最終可能導致女性不具有自主意識,完全接納主流男性價值觀,不愿意競爭,很享受由于弱勢而帶來的一些權利,這就是所謂“適應性偏好”問題:人們會通過調整自己的偏好以適應社會和文化常規(guī)規(guī)定的正?;蚩山邮艿膬热?。如果主流文化把婦女的形象刻畫成男性的服務者,婦女就可能調整自己的偏好去適應這種形象。
作為個體的女性往往會根據社會現(xiàn)狀選擇最容易且最符合主流的道路。比如,由于女性在長期的受教育過程中被教導要服從、要溫柔,男性則被教育要進攻、要果敢,雖然男女兩性都會因為符合各自不同的規(guī)范而受到贊揚,但是在社會資源的競爭方面,競爭的規(guī)則是崇尚男性所具備的那些特質而貶抑女性被塑造的特質的,再加上女性的生育及養(yǎng)育任務等,使得女性這種由男性制定規(guī)則的“公平”競爭中往往處于弱勢,這樣,人們 (包括女性)往往會根據競爭結果得出男強女弱的結論,女性自己也可能產生自己能力不足的自卑感。對女性群體在社會中的艱難處境越清楚,女性越有可能選擇其他的道路,比如時下流行的“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這不是哪個女性覺悟不高的問題,其間反映的是在就業(yè)市場中的弱勢對女性的沖擊。轉而謀求嫁得好,實際上女性回避了和男性的直接競爭,而把精力投向婚姻市場,去和同性展開競爭,這樣的競爭對大多數(shù)女性而言似乎要容易些。在婚姻市場上,符合男性審美觀是很重要的資本。因此,如果認識到這大概是她們的命運,女性可能在很早就被教導或者自愿不像男性那樣努力去獲得各種工作技術,而將精力貢獻于提高女性的魅力。因此,男人和女人結婚時就具有不同的經濟收入潛能,而這種差異在婚姻過程中將擴大,因為男人較少承擔育兒等家庭責任將更可能獲得有價值的工作經驗,女性的職業(yè)生涯卻往往因為生育與家庭拖累而受到影響。最終,這種分化進一步固化了男強女弱的社會現(xiàn)實,并型塑更多男性和女性的不同行動方案。所謂文化和社會規(guī)范就是如此用事實教育每個人不走異常路,看看不能掙錢的丈夫和女博士遭到的唾罵和嘲諷就知道這種力量是多么強大了。
文化和社會規(guī)范對人的塑造還不僅止于贊揚和唾棄、設定模范和失敗者,更重要的,它會深入到個體身體的性別化型塑,塑造出男性剛強而缺乏表達的身體和女性柔弱且情緒化的身體(當然這些都指的是符合要求的身體),使得社會的性別分工變得那么的順理成章、合乎自然。我們要求男孩子不哭,而認為女孩子多愁善感是優(yōu)美的,這都是文化和社會規(guī)范型塑男性和女性不同身體的具體體現(xiàn),最后大多數(shù)男性都被成功塑造成雄赳赳的斗士,盡管內心有恐懼也無法通過身體正常地宣泄,而大多數(shù)女性不論是否剛強,都要表現(xiàn)得柔弱和女性化,才能順利地生活下去。
女權主義者因而得出結論:女人的從屬地位從根本上講并非基于非理性的性別歧視,而是基于男人的支配地位。婦女處于不利的地位,并不是因為大男子主義者任意在工作中獎勵男人,而是因為整個社會結構都有利于由男人規(guī)定的工作和功勞等等。因此,平等的要求不只是有平等機會去追求男性規(guī)定的角色;平等的要求還包括:女人要有平等的權力去創(chuàng)造可由女人規(guī)定的角色,或者去創(chuàng)造男人和女人都愿意平等追求的非性別角色,這種追求可以被稱作“自主”的政治而非“平等”的政治,因為爭取平等意味著接受給定的標準和遵從這些標準的期望和要求。爭取自主卻不同,它意味著有拒絕舊標準和創(chuàng)造新標準的權利。換言之,這種女性自主政治訴求的是更深刻的道德平等理念——在對社會生活進行塑造時,女性的利益和體驗應該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這個意義上的平等意味著,作為人的個體都有平等價值。否則,男女平等難免是句空話。
① 此筆談結合了本人讀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04年)的心得與自己的研究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