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 旸
徽州素有“文獻之邦”“、文物之?!钡拿雷u,其歷史檔案存世數(shù)量之巨,種類之多,保存之完善,令人驚嘆。筆者曾走訪調(diào)研過徽州很多城鎮(zhèn)鄉(xiāng)村,并對其間歷史檔案保存完備的原因展開了深入細致的研究?;罩葑匀画h(huán)境封閉、高山峻嶺、交通梗塞、易守難攻、所受兵禍侵擾較少,因此歷史檔案不易遭受破壞,但最為關鍵的因素,是古徽州居民對檔案的珍視和保藏?;罩菥用?,無論是縉紳富豪,還是地主名仕,甚而是寒門貧苦的農(nóng)民佃戶,對于家族檔案的收集和保管,無不給予高度的關注,謹慎收藏,世代承襲,從未間斷。正如元代趙汸在其《東山存稿》中所說:“徽州自井邑、田野以至遠山深谷居民之處,莫不有學、有師、有書史之藏。”正是古徽州居民這種強烈的檔案意識,才使眾多的珍貴歷史檔案得以保全并流傳至今。
大量徽州歷史檔案的保存,首先得益于歷代徽州地方政府及官員的高度重視和全力支持,這也是徽州區(qū)域文化的獨特現(xiàn)象。早在唐宋時期,徽州府縣就設有專職人員執(zhí)掌簿冊、管理文檔。明初洪武年間,設架閣庫以保存戶籍黃冊、魚鱗圖冊以及日常形成的公文案牘,并制定了一整套嚴格的檔案管理和借閱的規(guī)章制度,“凡欲借觀者,乞即面查,誓不借出”。
徽州的地方官員,不但注重對檔案的收集和保管,更重視對檔案的編研和利用。明崇禎七年至十二年擔任歙縣知縣的傅巖先生,完整地收錄了其知歙期間所形成的各類公文、判牘、詩賦、各級官員對其政績的品評以及當?shù)匕傩諏ζ淞疂嵉姆Q頌,編纂而成《歙記》一書,書中真實記錄了傅巖整頓、改革明末歙縣的措施及效果,也詳細描述了明末歙縣地區(qū)的社會生活和法治狀況,可補崇禎朝正史史料的不足。
明清時期,徽州地方政府曾前后組織重修徽州府志12次,令各縣修縣志,每次修志,均廣泛征集民間私藏各類案牘文獻以為參考,正是這一次次對徽州地區(qū)檔案文獻的搜集、整理和編纂,才使得眾多徽州歷史檔案得以系統(tǒng)完好地保存至今。
此外,明清至民國時期,因政權更迭,舊政權向新政權移交所保存的檔案文獻,也成為徽州文獻特別是官府文獻的重要來源之一。
古代徽州地區(qū),宗族勢力極為強大,徽州人將宗族視為神圣和莊嚴的化身。無論強宗大族,還是人丁稀少的小門小姓,將編纂、保管、及時更新宗族檔案都作為金科玉律列入族規(guī)家法之中。光緒績溪《華陽邵氏宗譜》卷首《修譜條議》云:“古人云:三世不修譜為不孝?!钡拦狻缎掳察ㄎ魃诚羰献遄V·重修族譜凡例》指出:“如果族人遷移頻繁,則不妨三十年一修,古徽州業(yè)賈者十之七八,三十年一修的宗族為數(shù)甚多?!睘榱司S持記憶的清晰與正確,徽州宗族形成三十年一小修,五十年一大修的譜牒之俗。
徽州各個宗族均制定了嚴格的檔案管理制度。明萬歷年間的祁門善和程氏宗族的《竇山公家議》就曾明確規(guī)定:“遞年管理開注手冊在匣凡若干本,及后開新舊文契一應什物,中元交遞之時,管理同接管告家長家眾,照依上年交遞手冊,眼同檢點明白。如有失落手冊一本并失一契一物者,接管務要告家長家眾,即時追出,仍加重罰,方許交遞?!泵駠h《府前方氏宗譜》也在《祠規(guī)》中要求:“公匣,特設大柜一所,以貯紅譜及本祠一切契據(jù),慎重封鎖,由族長妥為保管,無故不許私開?!倍粌浴队鄳c堂清明會老簿》更在封面上書有:“此本老簿緊要,不可遺失,以便查閱?!蓖腔罩萑说暮m先生在其自傳中也曾這樣描述他的父親:胡傳,字鐵花,號純夫,年青時受太平軍侵擾,第一位妻子為保護名節(jié)而自盡。胡傳挑著一副擔子,一頭挑著胡氏宗譜,一頭挑著自己的孩子,棄家出逃。這樣的一位落魄徽商,肩負著家族的命脈與香火,舍卻家園,心中卻始終堅守著一股重建家園、東山再起的信念,終于在15年后,他主持重建了如今的上莊胡氏宗祠??梢姡诨罩萑说男闹?,一個家族即使沒落到家徒四壁、居無定所,宗族作為家族的命脈,始終不能舍棄。
古徽州居民尊祖敬宗,對于祖宗先輩遺存的書稿、手跡、肖像都束之高閣、頂禮膜拜,對于家族的祖墳和蔭木,派遣專人看護,四時祭掃,從不間斷?;罩萑藢τ诩易瀹a(chǎn)業(yè)和房屋建筑,也是拼盡全力加以保全。如棠樾的鮑氏牌坊群、呈坎的寶綸閣,在兵禍和文革動亂時期,族中百姓趁夜悄悄以黃泥覆蓋其上,皇帝為家族所題寫的匾額也藏匿在豬圈或柴房之中,這些珍貴的建筑珍寶于是得以逃脫劫難,時至今日,仍熠熠生輝,成為研究明清徽派建筑和徽州歷史的重要資料。
作為明清時期執(zhí)商界之牛耳的一支地域性商幫,徽州商幫最大的特點就是“賈而好儒”、“亦賈亦儒”。在長期的商業(yè)貿(mào)易往來中,他們充分認識到商業(yè)文書對于維護保障其自身合法權益的重要性,因此“妥善保存,引以為憑”。經(jīng)商致富之后,徽商們樂于購買和收集珍貴稀奇的歷史檔案。他們癡迷于書畫古玩,不惜斷佩折巾,甚至于傾盡家產(chǎn)。黃賓虹先生曾說:“徽州書籍碑版,金石書畫之藏,致明弘治、嘉靖年搜羅宏富,家弦戶誦,雖吳越之盛,無以逾之。”徽商禮賢下士,傾心交游于文人雅士,常舉辦詩文之會,或挽留文人客居徽州,觀書賦詩。明清時期多位書法家均到過徽州,并留下墨寶。今歙縣新安碑園中許多碑文,均是文人雅士聚會時的唱和之作。棠樾鮑氏家族的璁布亭,亭上的匾額就是清代書法家鄧石如寄居鮑家時所題。歙縣城中的許國石坊,漁梁古埠上的巴氏宗祠,其題字均出于明代書法家董其昌之手。
徽州歷史檔案得以搜集、保存和流傳,一大批文人畫家、鐫刻大師、醫(yī)學家的貢獻不可忽視,最突出的如汪道昆、巴慰祖、黃賓虹、吳謙等人。他們非常注重對檔案的搜集和保管,不斷學習吸收前人的成果和精髓以發(fā)揚光大本流派的技藝。黃賓虹治畫刻苦,傾盡家資多方求購古畫,遇董其昌、查士標等名家畫跡,求購不得,遂借而摹之,保存其摹本。汪道昆收錄了大量的墓志銘、墓表、傳、先人行狀等珍貴資料,寫成《太函集》一書。正是他們對鄉(xiāng)邦文化的熱愛和關注,才使得許多珍貴文獻沒有流失散佚,進而促成了新安畫派、新安醫(yī)學、新安篆刻等多種藝術流派的發(fā)展與繁榮。
此外,徽州民間也一直有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明清時期,徽州地區(qū)出現(xiàn)了很多民間社團,勸說教化民眾愛惜文字,如敬惜字紙會等。古代徽州,輕易銷毀文書被斥為是一種不恭的行為,這種優(yōu)良的傳統(tǒng)一直沿襲至今,濃郁社會氛圍的形成以及大部分民眾檔案意識的提高,最終帶來徽州文化的繁榮和興盛。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古徽州的居民們都能具有良好的檔案意識,原因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徽州是一個高移民地區(qū),魏晉南北朝至唐宋時期,北方的士家大族為躲避戰(zhàn)亂,紛紛南遷至此,他們不但為徽州帶來了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和生產(chǎn)工具,還帶來了治儒學的家風,“十家之村,不廢誦讀”,“人文之盛,無以出其右者”。南宋末年,理學盛行,徽州作為程朱理學的故鄉(xiāng),讀朱子之書,行朱子之禮,“先賢名儒比肩接踵”,“雖僻村陋室,肩圣賢而躬圣賢者,指蓋不勝指也”。長期以來,徽州人均以業(yè)儒入仕、光耀門楣作為終極目標,因此教育發(fā)達、書院林立、講會盛行,塾學、義學遍布城鄉(xiāng)各地,藏書豐富,刻書興盛,技藝高超,世世代代的徽州人無不把書籍視為連城玉璧,精心收藏,世代相傳。同時,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也使得他們十分重視收集文化遺產(chǎn)和保存珍貴的社會技藝,“凡事皆以文字記錄,據(jù)以為憑”。
徽州是中國封建社會后期宗族制度較為強大和頑固的地區(qū)之一,明嘉靖《徽州府志·風俗》就記載:“家鄉(xiāng)故舊,自唐宋來數(shù)百年世系比比皆是。重宗義、講世好,上下六親之施,無不秩然有序。”清休寧進士趙吉士在《寄園寄所寄》中也說到:“新安有數(shù)十種風俗勝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動一抔;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載譜系,絲毫不紊。主仆之嚴,雖數(shù)十世為改,而宵小不敢肆焉?!?/p>
徽州宗族尊祖敬宗,強調(diào)族譜族產(chǎn)神圣不可侵犯,對古人先賢的遺物頂禮膜拜,將宗族檔案視為強化宗族記憶,增強宗族凝聚力的工具,并以族規(guī)家法這種民間習慣法的形式對這些宗族檔案的保管保護作出明文規(guī)定,一方面對合族之人進行宣揚教化、規(guī)范約束,另一方面糾合族中精英積極參與并不斷推進,使得徽州各個宗族的文書檔案,實物檔案都被詳細全面地保存沿襲下來,歷數(shù)十世不改,正是這些珍貴檔案資料的保存,才得以在今天可對整個徽州宗族社會展開全方位、多角度地研究。
南宋至明清很長一段時間,徽州商幫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并由此帶來的城鄉(xiāng)經(jīng)濟繁榮,也為檔案的收集保管奠定了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徽商文化素質(zhì)較高,他們致富之后,并未同其他商幫一樣,將資金完全投入到買賣土地、擴大再生產(chǎn)等方面,而是將數(shù)目可觀的資金用于對家鄉(xiāng)教育文化事業(yè)的扶持和建設上。一方面,他們詳細周全地保存著自己所有的商業(yè)文憑,以此保障和維護自身的權益;另一方面,他們將資金源源不斷地輸入徽州,修書院、資助家族子弟讀書入仕、發(fā)展民間刻書,出于對高雅文化的向往和熱愛,他們搜集各種珍貴的書畫古玩,建藏書樓以貯之,并采用科學的方法加以保護?;丈虒Φ胤浇?jīng)濟的扶助,直接或間接地推進了官府、宗族的檔案工作。
徽州的地方政府,一方面注重收集自身的檔案資料,另一方面也很注重強化整個徽州社會的檔案意識。地方政府提倡“親親之恩”,鼓勵民間大修宗譜,廣建祠堂,要求百姓將糧契“親身投柜珍藏,以備核查”。編史修志時,進行大規(guī)模的檔案資料征集工作,吸收當?shù)氐奈娜耸考潊⑴c方志的編寫,定期對徽州民間契冊進行核查,增強民間的檔案意識。
同時,最高統(tǒng)治者對徽州地方檔案收集保管的褒獎,在文化壓制大背景下也實屬難能可貴,更成為徽州檔案工作發(fā)展的強大動力。清乾隆朝時,出于籠絡文人的目的,乾隆決定編修《古今圖書集成》,并向天下征書,其中以徽州人獻書最多,馬曰琯獻書776種,居全國私人獻書之冠,鮑廷博獻書600余種,且均為宋元舊版,汪啟淑獻書600余種,乾隆對此大為贊賞,《古今圖書集成》編寫完畢后,發(fā)還原書,另各賜《古今圖書集成》一部,題字并御賜三人在徽州修建藏書樓,三人皆感恩不盡。在徽州建造豪華精美的藏書樓,正是統(tǒng)治者和地方政府對檔案工作的支持和鼓勵,才使得收集和保管檔案成為整個徽州社會的共識,更多的徽州檔案得以保存下來。
徽州居民注重對檔案的收集和保管,還緣于檔案自身的憑證價值和現(xiàn)實價值。徽州文書檔案是徽州居民在生產(chǎn)生活中形成的,與徽州居民的切身利益有著密切聯(lián)系。為避免可能引起的糾紛和官司,徽州居民重視文字證據(jù)的保存,每遇一事,盡可能保留文字依據(jù),即使是家族內(nèi)部借貸、分家也不例外,因此,徽州有數(shù)量眾多的借貸契約和分家鬮書傳世?;罩菥用褚恢庇兄吧圃A”、“健訟”的習俗,為使整個家族牢記勝訟的艱辛,徽州居民會詳細記錄下訴訟的過程,甚至刊刻成書面文字,正是這種重視文字記錄的觀念,使得徽州地區(qū)的法律文書較之于其他地區(qū),無論在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上,都是獨一無二的。
在生產(chǎn)資料私有者的背景下,田契、房契成為古代徽州居民擁有田地、房屋的唯一合法憑證,“契斯有業(yè),失契即失產(chǎn)”,因此須妥善保存,每逢政權更迭,前代的田宅買賣文書總是被新政權要求進行重新驗證確認,以獲得新政權的法律認可。可見,徽州文書雖歷經(jīng)數(shù)代,但依然具有現(xiàn)實法律效力,出于對自身權益和財產(chǎn)的捍衛(wèi)與保護,古徽州人也必須妥善地保管和收藏檔案文書。
古代徽州居民對檔案的重視和保管,尚未形成系統(tǒng)成熟的理論,更多是作為一種約定俗成付諸于行動。他們把發(fā)現(xiàn)和保存珍貴的檔案作為生活中必須要有的良好習慣,將捍衛(wèi)檔案的原始與完整作為一種生活信念世代堅守,正是他們的努力和堅持,才使眾多珍貴檔案得以保存,為我們了解和研究徽州文化提供了重要依據(jù)。我們要學習勤勞智慧的古徽州人,樹立起強烈的檔案意識,這在當前時代背景下意義將更加重大。作為新時代的檔案工作者,我們更有能力、也更有責任去保存前人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不斷提高自身認識,進而推進全社會的檔案工作。
①唐力行:《“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動亂與徽州宗族記憶系統(tǒng)的重建》,《史林》2007年第2期。
②周紹泉:《<竇山公家議>及其研究價值》,《江淮論壇》1991年第6期。
③李琳琦:《略論徽商對家鄉(xiāng)士子科舉的扶持與資助》,《歷史檔案》2001年第2期。
④劉尚恒:《徽州文獻、文書繁富原因探析》,《大學圖書情報學刊》2002年第5期。
⑤劉伯山:《徽州文書遺存原因》,《安徽史學》2007年第2期。
⑥尹美京:《檔案意識與檔案工作的關系之我見》,《檔案學通訊》2008年第3期。
⑦嚴桂夫:《徽州歷史檔案總目提要》,黃山書社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