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飛
(廣東警官學院 公共課部,廣東 廣州 510230)
雜取百家 集合群說
——《水經(jīng)注》注釋體例探析
張鵬飛
(廣東警官學院 公共課部,廣東 廣州 510230)
成書于元魏中后期的酈道元所著《水經(jīng)注》一書,在為《水經(jīng)》作注的過程中,博采群書,以豐富多樣的文獻資料來注釋經(jīng)文,將文獻典籍、民間傳聞與實地考察互相印證,尤其是運用文字學知識,把地理名稱的文字辨析(包括音、義、字形)與地理考證結合起來,形成《水經(jīng)注》一書獨特的注疏方法。
《水經(jīng)注》;注疏方法;雜取百家;實地考察
成書于元魏中后期的酈道元所著《水經(jīng)注》一書,在為《水經(jīng)》作注的過程中,博采北朝以來的經(jīng)史典籍、野史碑錄、地記故書、神話異聞、民間歌謠諺語等,模山范水、溯流窮源、訪跡尋圖,雜以神仙鬼怪,遂集斯學之大成。歷代治《水經(jīng)注》所引文獻的,不乏其人,如:明人鐘惺、譚元春、黃省曾,清人何焯、楊守敬,近人儲皖峰、胡適、鄭德坤、吳天任、馬念祖、陳橋驛等;著作如:儲皖峰《水經(jīng)注引用書目》、胡適《水經(jīng)注引用書類纂》、馬念祖《水經(jīng)注等八種古籍引用書目匯編》、鄭德坤《水經(jīng)注引書考》、吳天任《水經(jīng)注引書考》、陳橋驛《水經(jīng)注文獻錄》等,但這些著作大多注重研究所引文獻,而對《水經(jīng)注》本書的注疏方法、文獻考證特點關注甚少。本文擬就注疏條例、雜取百家、稽核群說、實地考察等方面探討《水經(jīng)注》一書獨特的注疏方法,以期拓展酈學之范疇。
(一)注疏之義界
清人顧炎武《日知錄》言:“先儒釋經(jīng)之書,或曰傳,或曰箋,或曰解,或曰學,今通謂之注?!稌穭t孔安國傳,《詩》則毛萇傳、鄭玄箋,《周禮》、《儀禮》、《禮記》則鄭玄注,《公羊》則何休學,《孟子》則趙歧注,皆漢人。《易》則王弼注,魏人。《系辭》則韓康伯注,晉人?!墩撜Z》則何晏集解,魏人?!蹲笫稀穭t杜預注,《爾雅》則郭璞注,《谷梁》則范寧集解,皆晉人?!缎⒔?jīng)》則唐明皇御注,其后儒辨釋之書,名曰正義,今通謂之疏?!盵1]其中提及傳、箋、解、學、注、正義、疏,而將先儒釋經(jīng)之書通謂之注,將后儒辨釋之書通謂之疏,并點明了二者區(qū)別之所在:注是早期(漢魏以來)儒生對儒家經(jīng)籍的注解,而疏則為后世(唐宋以來)儒生對先世注解的進一步辯解注釋。如《詩經(jīng)》有毛傳、鄭箋,還有孔穎達的正義,其中毛傳、鄭箋即為注,孔穎達的正義即為疏。且自古以來,疏不破注,后人之疏必須在前人之注基礎上進一步闡釋,注與疏必須在總體上相一致。而與注疏相近的還有訓詁、故、解故、訓、訓纂、章句等,但今世之注疏學與訓詁學實為兩大不同的學科。
吾國注疏之學,肇始于孔子為《周易》做“十翼”,其后七十子之徒,特別是子夏在注疏學史上起到了奠基的作用?!逗鬂h書?徐防傳》曰:“《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fā)明章句,始于子夏?!盵2](P1501)后世漢魏以來六經(jīng)注疏之學,皆源于子夏。至兩漢之世,注疏之風盛行于世,并形成不同的流派和傳承系統(tǒng),于《詩》則有齊魯毛韓四家,于《春秋》則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傳,于《禮》則有《周禮》、《儀禮》之分等等。至東漢末年,這種注疏之風進一步發(fā)展,并形成合流之勢,賈奎、馬融、鄭玄等人打破傳統(tǒng)的專注儒家一經(jīng)之風,遍注六經(jīng),并綜合了今文、古文學派之學說,使注疏之學在漢末形成一大顛峰,即后世所謂漢學。
可見,注疏學自產(chǎn)生之日起即依附于儒家經(jīng)學,自周秦至兩漢,幾乎未有變化;至東漢末年注疏的范圍始開始延及其它學科,首先是魏晉以來莊老玄學思想的興盛,使玄理入注疏,比如王弼的《周易注》、《老子注》;南北朝時期,注疏之學的范圍進一步延及史學、佛學、地學、算學、小學、醫(yī)藥學等學科,如裴松之《三國志注》、郭璞《山海經(jīng)注》、祖沖之《九章算術義注》、劉孝標《世說新語注》、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等,其中在注疏方法與注疏體例上創(chuàng)新最多的,尤以南朝劉宋裴松之的《三國志注》、梁劉孝標《世說新語注》、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為典范。裴松之在為《三國志》作注的過程中,博采群書達140余種,保存了大量史料,其注文甚至超出原文三倍,其注以補史、考史為主。而酈道元之《水經(jīng)注》則更進一步,其以大量的各種文獻資料來注釋經(jīng)文,且在為經(jīng)作注的過程中每一條都是引用多種文獻記載,這與以往的單純的以掃清語言障礙揭示義理為主且僅引用單條文獻的注疏方法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區(qū)別,這種注疏方法與《左傳》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并開創(chuàng)了南北朝以來義疏之注疏體例。
(二)《水經(jīng)注》之注疏條例
“注大于文”是傳統(tǒng)注疏中遵循的一個較為普遍的原則,酈道元在為《水經(jīng)》做注過程中不僅遵循了這一原則,而且加以突破?!端?jīng)》一書原文只有三卷,一萬多字,簡要地記載了當時全國137條重要的河流與水道,而《水經(jīng)注》一書以河流水道為綱,綜述流域內(nèi)水文、地貌、地質(zhì)、土壤、植物、動物之分布,以及物產(chǎn)、交通、城邑建制沿革等地理狀況。據(jù)今人趙永復統(tǒng)計,《水經(jīng)注》中記載的河流水道達2596條[3],殆過《水經(jīng)》所記載之水道數(shù)十倍?!端?jīng)注》全書四十卷共計32萬字,其篇幅較《水經(jīng)》達三十余倍矣,這種注文比原文多出幾十倍的現(xiàn)象,在中國古代注疏史上,極為罕見。因此,“注大于文”構成了酈道元《水經(jīng)注》重要的編輯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過多的注疏如無明確的注疏體例則必然雜亂不堪,酈道元對于此有清醒的認識,其于《水經(jīng)注序》云:“自獻逕見之心,備陳輿徒之說……所以撰證本經(jīng),附其枝要者,庶備無誤之私,求其尋省之易。”[4]由此可知酈道元在撰述之初,必當有所條例,以使其注疏嚴謹周密。然而,除了酈道元在其《序》中所言:“經(jīng)有謬誤者,考以附正文所不載,非經(jīng)水常源者,不在記注之限”,其余則未見言及注疏條例,加以《水經(jīng)注》中所引眾多典籍的亡佚,至北宋時又殘缺數(shù)卷,且經(jīng)注混淆,故后世讀者往往望洋興嘆,難以卒讀,以至多指其荒謬,病其旨晦,如:
酈蓋借經(jīng)而見已博該者也,然偏該而旨未洽,橫萎而詞未修,以備稽考,則優(yōu)孟志怪以耀世,引遐搜僻以示異,將使人應接不暇,莫知所以根據(jù),然宏富瞻給,而靡所取裁,以之鉆味弗堪矣。[5]
《水經(jīng)注》千年以來無人能讀,縱有讀之而嘆其佳者,亦只賞其詞句而為游記詩賦之用耳,然亦千萬中之一二也。[6](P21)
酈氏之病,在立意修辭,因端起類,牽連附會,百曲千回,文采有余,本旨轉晦。[7](P21)
山川形勢之變遷,郭邑興廢之頻繁,古今名目之殊異,以及典籍之亡佚或訛傳,都為注疏《水經(jīng)》帶來極大困難。清人崇尚博雅,考據(jù)熾盛,遂多潛心素稱難治之《水經(jīng)》者,由此興起酈學。趙一清于《水經(jīng)注釋》中首先釐清《水經(jīng)注》之經(jīng)注并標明其注疏條例:
經(jīng)訪禹貢,總書為過,注以經(jīng)字代之,以此例河、濟、江、淮諸經(jīng)注混淆,百無一失……凡經(jīng)文次篇之首,有某水二字,皆后人所加。蓋漢人作經(jīng),自為一篇,豈能逆料酈氏為之注,而先于每卷交割處增二字,以別之哉?或酈注既成,用二字為提掇則可耳,然非經(jīng)之舊也。此卷首例河水二字,謂重源之再見也。其義例如此。[5]
趙一清在作《水經(jīng)注釋》中即以此二條例為刊正《水經(jīng)注》中經(jīng)注之準則,如《水經(jīng)注》卷十六漆水注“出扶風杜陽縣俞山東北入于渭”條,其中注文“又東過漆沮入于河”趙一清刊誤曰:“箋曰:克家云:東逕,《史記》作東過。按《尚書》本作東過,不獨《史記》也。且酈道元注例用逕字,以別于經(jīng)文之過。” 其后,全祖望于《五校水經(jīng)注題辭》論及經(jīng)注之別云:
經(jīng)文與注文頗相似,故能相混,而不知熟玩之,則固判然不同也。經(jīng)文簡,注文繁,簡者必審擇于其地望,繁者必詳及于淵源,一為綱,一為目,以次思之,蓋過半矣。若其所以相混者,其始特抄襲之厲耳,及板本仍之,而世莫之疑矣。[8](P3)
“經(jīng)文簡,注文繁,簡者必審擇于其地望,繁者必詳及于淵源”,全氏此說實為首創(chuàng),在整個酈學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其雖未標明為注疏條例,然亦得酈書之篇旨。
清人除全、趙以外,治酈學者以戴震成就最為卓著。戴震以《永樂大典》本為底本,費十余年而校成武英殿聚珍本,基本解決了《水經(jīng)注》原書自北宋以來的經(jīng)注混淆情況,大致還原了其書的原貌。而且戴氏在總結前人之說的基礎上,對《水經(jīng)注》注疏條例總結為三則:
凡水道所經(jīng)之地,經(jīng)則云“過”,注則云“逕”;經(jīng)則統(tǒng)舉都會,注則兼及繁碎地名。凡一水之名,經(jīng)則首句標明,后不重舉,注則文多旁涉,必重舉其名以更端。凡書內(nèi)郡縣,經(jīng)則但舉當時之名,注則兼考故城之跡?!盵9]
戴氏以此條例為準則,將《水經(jīng)注》中的原有混淆不清的經(jīng)與注徹底分開,從而為今人治酈學提供了很好的范本。今人陳橋驛則從水文地理學的角度闡釋《水經(jīng)注》的注疏條例:
《水經(jīng)注》首先根據(jù)河流的干支關系、長短大小、獨流入海抑是匯入大河等指標,為河流的各種稱謂,制定了它們的定義,卷一《河水注》云:水有大小、有遠近,水出山而流入害者,命曰經(jīng)水;引他水入于大水及海者,命曰枝水;出于地溝、流于大水及于海者,又命曰川水也。這一段注文真實開宗明義,它不僅是河流各種稱謂的定義,而且也是酈道元撰寫《水經(jīng)注》的規(guī)范。在卷首所制定的撰寫規(guī)范的,這就是《水經(jīng)注》體例嚴密之處。[10]
綜觀趙一清、全祖望、戴震、陳橋驛等人為《水經(jīng)注》所立凡例,有以分辨經(jīng)注為準則的,如趙一清、全祖望、戴震;有從水文地理學角度而立的,如陳橋驛。從數(shù)人之論可知,無論從何角度去探討,酈道元在注《水經(jīng)》之時必制定有注疏條例,才能使《水經(jīng)注》這樣一部內(nèi)容博雜且篇幅龐大、洋洋數(shù)十萬字的鴻篇巨著顯得嚴謹周密、條理清晰截然可讀。本文認為,將文獻典籍、民間傳聞與實地考察互相印證,并運用文字學知識把地理名稱的文字辨析(包括音、義、字形)與地理考證結合起來,這即是《水經(jīng)注》一書主要的注疏條例,也是酈道元在為《水經(jīng)》作注的過程中所采用的基本考證方法;而書中大量的山水景致描寫、神話異聞、歌謠諺語,也正是在這樣的注疏條例下加以裁略引用的。
酈道元好學,自幼博覽群書,在為《水經(jīng)》作注之時,雜取百家之言,稽核群說,征引極為豐富。其注疏特點與《春秋左傳》相近,又與劉昭《后漢書》八志注、裴松之《三國志注》極為相似,其引文遵從其注疏條例,立足于補述、考辨的需要,不僅僅是對引用材料的簡單羅列抄錄,而是將引文與注疏行文融合在一體。其引書之豐富,據(jù)近人鄭德坤統(tǒng)計共引用文獻436種[11],不下劉孝標《世說新語》注、裴松之《三國志》注、《文選》六臣注;且遍及經(jīng)、史、子、集,其中引及經(jīng)傳、讖緯、小學典籍約40余種,史書約140余種,子書20余種,詩賦雜文作者約40余家;碑刻也隨處可見,還有許多文獻典籍如《京房易傳》、《尚書大傳》、《韓詩》、《三倉》等等,多已不見于隋唐志略,賴此書而得以保存?!端?jīng)注》一書真可謂雜取百家、稽核群說。
(一)考諸地記典籍
酈道元在大量引用文獻典籍的同時,并不僅僅迷信于傳世文獻記載,其判斷地理之變遷、地名之演變時,多考諸地記典籍。本文所言地記典籍,系指成書于《水經(jīng)注》之前的古代地理著作。《水經(jīng)注》中引用了大量的此類典籍,如辛氏《三秦記》、東晉袁山松《宜都記》、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南朝宋郭緣生《述征記》、南朝宋雷次宗《豫章記》、南朝宋孔靈符《會稽記》等,用以資證地說。如卷十濁漳水注“又東北過曲周縣東”條云:
鄭玄注《尚書》,引《地說》云:大河東北流,過絳水千里,至大陸,為地腹?!兜乩碇尽吩唬捍箨懺阝犅?,絳水在安平信都。如《志》之言,鉅鹿與信都,相去不容此數(shù)也。水土之名變易,世失其處,見降水則以為絳水,故依而廢讀,或作絳字,非也。今河內(nèi)共北山,淇水出焉,東至魏郡黎陽入河,近所謂降水也。降讀當如郕降于齊師之降,蓋周時國于此地者,惡言降,故改為共耳。
鄭玄以為“降水”的“降”不當作“絳”,當讀做投降的“降”,并為此說引經(jīng)據(jù)典:“蓋周時國于此地者,惡言降,故改為共耳”。作為東漢大儒,鄭玄之論頗具權威性,而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共引用其解說十八條,指出其謬誤的就有四條,此處亦然:
余按鄭玄據(jù)《尚書》有東過洛汭,至于大伾,北過降水,至于大陸,推次言之,故以淇水為降水,共城為降城,所未詳也?;簳?,共縣本共和之故國,是有共名,不因惡降而更稱。禹著《山經(jīng)》,淇出沮洳,《淇澳》,《衛(wèi)詩》,列目又遠,當非,改降革為今號。但是水導源共北山,玄欲因成降義,故以淇水為降水耳?!?/p>
對“降水”一名的來源,酈道元認為,鄭玄依據(jù)《尚書》的記載“以淇水為降水,共城為降城”的推論無充足的理由,過于牽強附會;進而稽查群書,依據(jù)《尚書?禹貢》與《漢書?地理志》等地學典籍的記載發(fā)現(xiàn),“共縣本共和之故國”,是本有“共”名的,不可能因避“投降”之惡名而將“降城”改作“共城”,而淇水導源于共城附近之共北山,鄭玄因以共城為降城、進而以淇水為降水的推論是完全錯誤的。由此可見酈道元治學之嚴謹,類似例子還有許多。
(二)雜取百家
酈道元在注疏之中除以地記典籍等地學知識為基礎外,還稽核群說,參校諸多史志典籍、經(jīng)書文集及諸子百家之言,以指正謬誤。如卷五河水注“又東過成皋縣北”條:
汜水又北流,注于河,《征艱賦》所謂步汜口之芳草,吊周襄之鄙館者也。余按昔儒之論,周襄所居在穎川襄城縣,是乃城名,非為水目。原夫致謬之由,俱以汜、鄭為名故也,是為爽矣。又按郭緣生《述征記》、劉澄之《永初記》,并言高祖即帝位于是水之陽,今不復知舊壇所在。盧諶、崔云亦言是矣。余按:高皇帝受天命于定陶汜水,又不在此也,于是求壇,故無仿佛矣。
此引用盧諶之《征艱賦》“步汜口之芳草,吊周襄之鄙館”以闡釋汜水注入黃河之地理情況,然參校昔儒之論,則周襄王所居之地在潁川襄城縣(今河南省襄城縣),故此“汜口”非為汜水北入黃河之濱,而實為城名。進而參用郭緣生《述征記》、劉澄之《永初記》所載漢高祖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陽之史實,指明此汜水非為“漢高帝受天命”之“定陶汜水”也。又如卷九沁水注“又東過野王縣北”條云:
邘水又東南,逕孔子廟東,廟庭有碑。魏太和元年,孔靈度等以舊宇毀落,上求修復。野王令范眾愛、河內(nèi)太守元真、刺史咸陽公高允表聞,立碑于廟。治中劉明、別駕呂次文、主簿向班虎、荀靈龜,以宣尼大圣,非碑頌所稱,宜立記焉,云,仲尼傷道不行,欲北從趙鞅,聞殺鳴犢,遂旋車而返。及其后也,晉人思之,于太行巔南為之立廟,蓋往時回轅處也。余按諸子書及史籍之文,并言仲尼臨河而嘆,曰:丘之不濟,命也夫!是非太行回轅之言也。
此處以太行巔南孔子廟碑之記載,言孔子因傷道之不行,欲北從趙鞅,聞殺鳴犢,而于廟立之處回轅,酈道元考之諸子之書及史籍文獻記載,認為仲尼臨河而嘆之言非太行回轅之言。
《水經(jīng)注》一書中,還有“證諸史傳”、“與經(jīng)史諸書全相乖異”、“稽之群書”、“考諸地記”、“考尋茲說”、“稽之故說”、“稽故老之言”、“推舊訪新,略究如此”、“考古推地”等言,皆為酈道元引用各種文獻典籍用以注解《水經(jīng)》的明證。此客觀謹慎、寧缺勿濫之治學態(tài)度,亦可證明酈道元稽核群說之無所偏頗。
酈道元在大量引用文獻的同時,并不僅僅局限于文獻典籍,而是注重實地考察,故能將文獻典籍、民間傳聞與豐富的實地考察成果互相印證。酈道元首先是一位地學家,其足跡所至,遍及大半中國。酈道元生長于北方,祖籍為北魏時范陽郡涿縣(今河北涿縣),出生地為其父酈范之任所青州(今山東),自幼隨父宦游,到過北魏的都城平城(今山西大同一帶)和洛陽(今河南洛陽),二十余歲隨北魏孝文帝北巡北方六鎮(zhèn)(今甘肅、內(nèi)蒙一帶),先后任職于冀州(今河北冀縣)、長社、潁川(今河南許昌)、魯陽(今河南魯山)、東荊州(今湖北北部),又因平息戰(zhàn)亂而到過淮揚一帶,最后因蕭寶夤之亂而被害于陰盤驛亭(今陜西),足跡遍及黃河流域、淮河流域、長江中上游一帶,最北至陰山,最南至湖北北部一帶。凡其足跡所至,必留心于當?shù)睾恿魃酱ň坝^以及郡邑之地貌、變遷,并注意收集當?shù)氐拿耖g風俗見聞和歌謠諺語,從而作為其布廣《水經(jīng)》之實證材料,使《水經(jīng)注》之實證性至千載以后依然輝耀于世。此一如太史公之“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盵12](P3293)
從《水經(jīng)注》一書可以看到,凡是酈道元足跡所及地域,即卷一至卷三十二的《河水注》、《汾水注》、《濟水注》、《清水注》、《洛水》、《巨洋水注》等,記載極為詳細。如卷二十六淄水注“淄水出泰山萊蕪縣原山”云:
(石井水)北流入陽水。余生長東齊,極游其下,于中闊絕,乃積綿載。后因王事,復出海岱。郭金紫惠同石井,賦詩言意。彌日嬉娛,尤慰羈心,但恨此水時有通塞耳。陽水東逕故七級寺禪房南。水北則長廡遍駕,回閣承阿,林際則繩坐疏班,錫缽間設,所謂修修釋子,眇眇禪棲者也。
這段文字描寫了海岱境內(nèi)之景致,海岱為青州之古地理名(《尚書?禹貢》)。據(jù)《水經(jīng)注?巨洋水注》“又東過臨朐縣東”條云:“先公以太和中坐鎮(zhèn)海岱,余總角之年,侍節(jié)東州”,東州即青州,可見酈道元在此度過了童年時光。步入仕途之后,酈道元又于北魏宣武帝景明四年(503)出任青州,曾與友人郭祚同石井賦詩言意,故對于當?shù)氐乩砀裢馐煜?,其記載亦細致真實,一草一木,極富情趣。而平城、洛陽是北魏王朝的舊、新都城,酈道元曾先后在此兩地任職,因而卷十三對于北魏舊都平城一帶的記載和卷十五對新都洛陽之盛況的描寫都尤為詳盡。
酈道元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為尚書主客郎,隨高祖北巡六鎮(zhèn)途中對北方邊境之地里風俗多有見聞,其見聞即成為河水注中之材料。如卷三河水注“又東過云中楨陵縣南”條云:
芒干水又西南,逕白道南谷口。有城在右,縈帶長城,背山面澤,謂之白道城。自城北出有高阪,謂之白道嶺。沿路惟土穴出泉,挹之不窮。余每讀《琴操》,見《琴慎相和雅歌錄》云:飲馬長城窟,及其扳陟斯途,遠懷古事,始知信矣,非虛言也。
酈道元之前讀《琴操》,對其中“飲馬長城窟”一句感到不解:北方干旱,如何“飲馬于長城之窟”呢?在北巡經(jīng)過長城一帶時,酈道元見沿途“土穴出泉,挹之不窮”,始恍然大悟。將文獻記載與實地考察兩相印證,實為酈道元注《水經(jīng)》之基本方法,亦可見其治學之嚴謹不懈。同卷注文還有這樣一段實錄:
芒干水又西,塞水出懷朔鎮(zhèn)東北芒中,南流逕廣德殿西山下。余以太和十八年,從高祖北巡,屆于陰山之講武臺。臺之東有《高祖講武碑》,碑文是中書郎高聰之辭也…… 魏太平真君三年,刻石樹碑,勒宣時事。碑頌云:肅清帝道,振攝四荒。有蠻有戎,自彼氐羌;無思不服,重譯稽顙。恂恂南秦,斂斂推亡。峨峨廣德,奕奕焜煌。侍中、司徒、東郡公崔浩之辭也。碑陰題宣城公李孝伯、尚書盧遐等。從臣姓名,若新鏤焉。
此乃酈道元每至一處有聞必錄、且廣輯碑文之一例。這樣的碑銘、摩崖造像等石刻文獻記載在《水經(jīng)注》全書中還有三百余處。太和中,酈道元年方二十有余,正值如日中天之際,而隨同孝文帝北巡的良機,使酈道元有機會實地考察北方地區(qū)特別是長城、邊塞地帶的地理環(huán)境、民風故俗,并形成隨處登錄見聞之習慣,從而為其以后為《水經(jīng)》作注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而卷三十三《江水注》、《湘水注》、《漓水注》、《漸江水注》、《廬江水注》等文主要涉及到長江中下游、錢塘江流域等南朝統(tǒng)治區(qū),因無法前往親身考察,酈道元只能依據(jù)南朝劉宋、齊梁以來的山水地志諸如裴松之《荊州記》、盛弘之《宜都山川記》、劉澄之《永初山川記》等的記載。像《江水注》中描寫長江三峽壯麗景致的語句:“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檉柏,懸泉瀑布,飛潄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即為化用盛弘之《宜都山川記》之語。諸如此類還有許多。[13](P33)
《水經(jīng)》所布水道遍及全國各地疆域,雖然由于南北分裂、政治軍事對峙、個人游歷經(jīng)驗有限等等原因,酈道元的足跡無法遍及各地,逐條實地考察,但校之以當時大量山川地記、方志之書,兼之以其累月積年、隨時隨地的勘察筆錄,加之以其補正經(jīng)籍之實證精神,均益使《水經(jīng)注》彌足珍貴矣。
綜上所述,酈道元在為《水經(jīng)》做注過程中不僅突破了傳統(tǒng)“注大于文”的注疏原則,而且形成嚴謹周密之注疏條例,即將文獻典籍、民間傳聞與實地考察互相印證、并運用文字學知識把地理名稱的文字辨析(包括音、義、字形)與地理考證結合起來的注疏條例,開創(chuàng)了南北朝以來義疏之注疏體例。其路之新,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不囿于原著,以翔實文獻資料對原著進行了一番增補的工作,表現(xiàn)了“有能自立于所注者之中,而又游乎其外”的精神;二是在注疏之時能夠廣收博采,認真鑒別考核,合理剪裁去取。其客觀謹慎、實事求是、寧缺勿濫的治學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一種求真、務實之風,即其在《水經(jīng)注序》中所言“撰證本經(jīng)、備忘誤之私”的注疏之道,為后世注疏之學開辟了一條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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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文竹
A Study of the Scholium Methods in Commentary to the River Classic
ZHANG Peng-fei
(Dept of Common Courses, Guangdong Police College, Guangzhou 510230, China)
In adding notes to his Commentary to the River Classic, which was completed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386~534), Li Daoyun adopted a unique method by using abundant literature, classics, folk stories, on-the-spot investigation and geographical research.
Commentary to the River Classic; method of commentary; draw on various resources; on-the-spot investig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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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5-7110-(2010)03-0044-06
2009-03-31
張鵬飛(1979-),男,湖北武漢人, 廣東警官學院公共課部講師,中山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中國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