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雨
(中州大學 音樂舞蹈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44)
晉朝詩人張華有云:“翩翩四公子,濁世稱賢名。龍虎相交爭,七國并抗衡。食客三千余,門下多豪英?!盵1]正如司馬遷在《史記·呂不韋列傳》中已明言:“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盵2]此四人之史跡乃見于《史記》卷七十五至卷七十八。在《呂不韋列傳》中,四人排序與史記全書排序稍有不同,在全書中,分別是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排序中隱然有褒貶存焉!明人李景星已認識到:“四君以愛客聯(lián)傳,其三君皆得客之力……獨春申君……雖與三君并列,其不及三君遠甚。只以好客一節(jié)與三君同,故附于三君之后,實則非三君儔也?!盵3]他們雖既齊享好客禮賢之盛名,但實則四人形象各具特點,各有千秋。
魏公子信陵君,姓魏,名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即魏安釐王的同父異母弟。他一生名冠諸侯,聲震天下,以德、才論,他都稱得上是四公子之中的佼佼者?!靶帕昃裏o忌是戰(zhàn)國四公子中最賢能者,所養(yǎng)士人亦多杰出之人?!盵5]司馬遷做《史記》七十列傳,四君子皆在其列,惟獨魏無忌不稱封號而獨稱為“公子”,而且不只篇名直呼“公子”,就是文中稱“公子”的地方即有一百四十七次,所謂“低徊繚繞,特于繁復處作不盡之致”。[6]茅坤說:“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傳亦太史公得意文。”[7]可算是知者之言了。
信陵君的政治遠見可以先從《魏世家》中所記一事略窺一斑: 安釐王即位十數(shù)年,齊楚相約攻魏。老臣唐睢西說秦昭王,秦發(fā)兵救魏。安釐王昏庸無能,目光短淺,居然“以秦救之故,欲親秦而伐韓”。信陵君乃縱論天下形勢,諫阻魏王,指出秦乃虎狼之國,“非盡亡天下之國而臣海內,必不休矣”。[8]韓為魏之屏障,韓存則“衛(wèi)、大梁、河外必安”,[9]韓亡則魏危在旦夕。事實上,后來秦果于秦王政十七年亡韓,二十二年亡魏。作為一個出色的軍事家,信陵君可謂高瞻遠矚。
然而,信陵君的仁而下士卻是被人們最為津津樂道的,那么首先我們通過《史記》中所記“公子與魏王博”這一事件可以先對其了解一二: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復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盵10]
在“公子與魏王博”的輕松氣氛中,突然傳來“趙寇至”的緊迫消息。魏王的反應是:“釋博”、“心不在博”;而公子的反映卻是:“止王”、“復博如故”。在這鮮明的對比中,突出表現(xiàn)了信陵君胸有成竹、遇亂不慌的鎮(zhèn)靜態(tài)度。但這并不是因為他聰穎過人、料敵如神,而是由于“客有能探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信陵君的軍事情報居然比一國之君的魏王還要靈通,由此可見他幕下賓客數(shù)量之多,分布之廣,做事之忠。這樣,信陵君“仁而下士”的重要意義由此一事便顯露無遺。
信陵君魏無忌家里經常有門客三千人。他心地仁厚又能謙遜地對待士人。只要是士人,不論德才高低,信陵君都能謙虛地有禮貌地跟他們交往。比如侯嬴,年老家貧,是—個地位卑下的“夷門監(jiān)者” ,信陵君聽說他是個賢者,就去拜訪他,并專為他“置酒大會賓客”,[11]親自趕車去迎接他,還為他趕車到屠戶中拜訪朋友朱亥。以致侯嬴受到了信陵君仁而下士、謙而禮交的精神感召,在國家、知己有難之時,他挺身而出,真誠舉諫,策劃了歷史上著名的“竊符救趙”并決心以死相報,至信陵君在到達鄴城軍營的那一天侯生竟“果北鄉(xiāng)自剄”。[12]
不過,信陵君的晚年與其年輕時的意氣風發(fā)相比來說卻不很體面,據(jù)《史記·魏公子列傳》上記載: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于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數(shù)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釐王亦薨。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后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13]
信陵君對秦國構成了很大的威脅,或者至少說信陵君就像卡在秦王喉嚨里的一根魚刺,令其不除之不快,于是乎信陵君就如中國歷史上大多數(shù)的忠臣能吏一般,受反間計之害而遭魏王猜忌,兵權被剝,郁郁而終,晚年還落得“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的名聲。
魏國信陵君與趙國平原君、齊國孟嘗君、楚國春申君并稱戰(zhàn)國四公子。可他的聲譽卻遠在其他三公子之上。司馬遷贊揚說:“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巖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14]
楚公子春申君黃歇,則可以算作楚國歷史上一名出類拔萃的政治家,外交家。他在楚頃襄王時任左徒,考烈王時任令尹,歷經兩君,幾十個春秋。它游學博聞,能言善辯。春申君明智忠信,寬厚愛人,以禮賢下士、招致賓客 、輔佐治國而聞于世。盡管楚國當時已千瘡百孔,敗亡的形勢嚴重,但他卻還有一顆復興楚國的赤誠之心,以自己最大的努力使“楚富強”。
春申君是楚國貴族而非王室公子,只不過他也養(yǎng)士,招攬門客三千,故也為“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他曾以辯才出使秦國,并上書秦王言秦楚宜相善:如秦楚相戰(zhàn),猶“兩虎相與斗”,[15]因而秦國應該跟楚國友好相處,若“仗兵革之強”,必“有后患”。[16]秦對韓、魏用兵已取得了勝利,宣揚了國威就應適可而止,若過頭就會“物至則反”,“致至則?!?,[17]不會有好結果。秦真要伐楚,就必向韓、魏借道,而韓、魏與秦有“世仇”,一旦關系破裂,秦兵歸路就將切斷,必“憂其不返也”,這實際上就是秦國用兵去資助自己的仇國韓、魏。秦國如果不向韓、魏借道,就得走隋水右岸,可這兒又是“山林溪谷”、“廣川大水”[18]的不毛之地,這就只“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19]了。更甚至秦“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以應王”,結果將是“王破楚以肥韓、魏于中國而勁齊”,因此,“樹怨于楚”[20]是秦國最大的失策。于是,秦昭王“發(fā)使賂楚”,[21]與楚修好。春申君的一份奏書洋洋灑灑上千言,對于秦、楚、韓、魏、四國的政治、外交、軍事、交通、地理等錯綜復雜的情況分析的清晰透徹,合乎情理。這樣,黃歇就不費一兵一卒,免除了秦、韓、魏三國對楚的進攻,不僅使楚國得到了暫時的和平與安寧,還使得這四國的人民免于戰(zhàn)亂之苦,顯現(xiàn)出了一名外交家的勇氣和智慧。
時楚太子完入質于秦,被扣留,春申君以命相抵設計讓太子“變衣服為楚使者御以出關,而黃歇守舍,常為謝病。度太子已遠,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歸,出遠矣。歇當死,愿賜死?!盵22]后因太子的好友應侯勸諫楚王,說以利害,使歇亦歸楚,任為楚相。他冒著生命危險救回太子,在客觀上阻止了守舊宗室與貴族對王位的爭奪,有利于楚國政治局面的穩(wěn)定,也給楚國帶來了“富強”的轉機。故司馬遷贊嘆:“春申君之說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歸,何其智之明也?!盵23]
但這救回太子歸國任相一事卻把春申君的一生分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期,前期明智,后期昏聵,形成鮮明的對比。
后期的春申君二十多年高居相位,養(yǎng)尊處優(yōu),再加上形勢比較安定,使他盲目樂觀,缺乏憂患意識,從而變得平庸遲鈍,對于他來講可以說是一種退化,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春申君正是如此。
司馬遷評論春申君的慘死,說他“當斷不斷,反受其亂”[24]。如果春申君采納朱英建議,是有可能避免災禍的。
戰(zhàn)國末期,各諸侯國貴族為了維護岌岌可危的統(tǒng)治地位,竭力網羅人才,以擴大自己的勢力,而社會上的“士”也企圖依靠權貴獲得錦衣玉食,因此養(yǎng)“士”之風盛行。
齊國公子孟嘗君即田文,是齊國宰相田嬰的庶子,以其機警鋒利的言談博得田嬰的賞識,取得太子地位后承襲了田嬰的封爵。他認為“相門必有相”,為了出人頭地,廣泛招攬“賓客及亡人有罪者”并“舍業(yè)厚遇之”,[25]得食客三千人。湣王派他入秦為相,被扣押,終賴食客雞鳴狗盜之徒的幫助,逃出秦國。歸齊后任齊相,后因湣王猜忌出奔,任為魏相,聯(lián)合秦、趙等國攻破齊國。從此,中立于諸侯國之間。對于孟嘗君其人,司馬遷以“好客自喜”[26]論之,是頗具慧眼的,在指出他好客“為齊捍楚魏”[27]這一客觀作用的同時,強調他“自喜”的動機,可謂一語破的。傳文還記述了寄食于孟嘗門下品類錯雜的各色人物,這對于我們認識當時食客這個社會層面的復雜性及其本質是很有意義的。
孟嘗君做太子前,以“忘公家之事”、“不見一賢者”[28]來詰難其父,說明這個庶子權略過人,頗為自負;他做了太子之后在逃離秦國的路上砍殺非議其相貌的趙國百姓,則表明極端的虛榮心使他變得兇狠殘忍。他任齊相后企圖挾韓、魏對秦進行報復以及免相后又慫恿秦國伐齊,最后入魏任相聯(lián)合諸侯攻破齊國。從中不難看出,孟嘗君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勢,可以不擇手段,直至對齊國反眼不識。作為歷史人物的孟嘗君,其為人是不足取的。
孟嘗君對于賓客以利相招,以利相待,因此,在他廢毀失勢時,絕大多數(shù)賓客也就離他而去。孟嘗君復出時往日的賓客又前來投奔,孟嘗君的憤怒自有他的道理,他感到這些賓客的趨利性過于強烈。他們因自己失勢而散,誰能保證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呢?馮驩在說服孟嘗君時,把招攬賓客的孟嘗君官府比作市場,當市場有物可購,能滿足人們的需要時,人們自然踴躍前往;當市場空蕩無物時,人們自然不再光顧。對于孟嘗君來說,他用以吸引賓客的貨物不是別的東西,乃是權勢和金錢。有權勢金錢則賓客聚,無權勢金錢則賓客散。孟嘗君作為一名經營者,只能責備自己沒有吸引顧客的貨物,而不能埋怨賓客朝三暮四。
趙公子平原君趙勝也以善養(yǎng)“士”著稱,有賓客數(shù)千人,曾三任趙相。司馬遷認為平原君是個“翩翩亂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的人。這的確是深中肯綮的斷語。平原君于秦國邯鄲的危急時刻,在毛遂的鼎力協(xié)助下與楚訂立盟約,求得救兵,又能接受李同的意見散金勵士,從而取得抗秦存趙的勝利,可算是亂世之中的倜儻公子。但是,他不識大體,在許多問題上表現(xiàn)了一個紈绔子弟的昏聵和無能。他利令智昏,為了貪圖馮亭獻城的小便宜而招致長平之戰(zhàn)趙軍覆沒的大禍;他有眼無珠,不識賢才,雖招徠賓客數(shù)千卻不過是顯豪富、擺樣子而已,對真正賢才竟一無所知,他矯情殺妾以討好賓客更顯出無能和殘忍。
他寵愛的美女在樓道上嘲笑躄者,這本來是一件小事,但卻釀起一場軒然大波。平原君開始并不介意,可是,當他的門客走散過半的時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無奈之中,只好忍痛割愛,殺美人以謝罪。
據(jù)實而論,平原君的才智并沒有超人之處,有時甚至顯得平庸,他的最大長處是善養(yǎng)士、能用人。令毛遂脫穎而出是善用人,聽從李同的勸告而解邯鄲之圍也是善用人,采納公孫龍的意見不請封還是善用人。這三件事把平原君的長處充分顯示出來了。
[參考文獻]
[1] (晉)張華.游俠篇[M]//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M]//史記研究集成第七卷.394.
[2] [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漢)司馬遷.史記[M].(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2.第2版.
[3] 韓兆琦,張大可,宋嗣廉.史記研究集成第三卷:史記題評與史記人物詩[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227.
[4] 韓兆琦,張大可,宋嗣廉.史記研究集成第三卷:史記題評與史記人物詩[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223.
[5] 李景星.四史評議,轉引自:韓兆琦,張大可,宋嗣廉.史記研究集成第三卷:史記題評與史記人物詩[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225.
[6] 《史記鈔》轉引自:韓兆琦,張大可,宋嗣廉.史記研究集成第三卷:史記題評與史記人物詩[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