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麗華
(福建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音韻日月燈》(以下簡稱《日月燈》)①成書于公元1633年,呂維祺著,呂吉儒詮。該書繼承了前代音韻學(xué)者將等韻圖和韻書的編撰形式相結(jié)合的做法,橫列三十六母,縱列106韻,以表明該書“今韻”的音系架構(gòu),古往今來蒙蔽了不少學(xué)者。經(jīng)過深入審讀該書,我們發(fā)現(xiàn)該書“今韻”的實際聲母系統(tǒng)并非對傳統(tǒng)三十六母的簡單抄襲,而是雜糅了諸多明末清初官話語音的聲母特點。
《日月燈》中反映濁音清化的情況有以下幾種:
1. 原《廣韻》全濁聲母字并入清聲母
如:平聲支韻,踑,見母,居宜切,《廣韻》原屬群母,渠之切。
2. 原《廣韻》清聲母字并入全濁聲母
如:上聲薺韻,狴,并母,部比切,《廣韻》原屬幫母,邊兮切。
上述兩種情況反映了《日月燈》存在全濁聲母字與清聲母字相互混并的現(xiàn)象,就這一現(xiàn)象我們可以猜測在《日月燈》時代,聲母方面全濁音已經(jīng)有些轉(zhuǎn)化為全清音或次清音,也就是取消了清濁對立的現(xiàn)象。
3. 用原《廣韻》全濁聲母字作清聲母字的反切上字
如:去聲沁韻,禁,見母,巨蔭切,巨,《廣韻》原屬群母,其呂切。
4. 用《廣韻》清聲母字作全濁聲母字的反切上字
如:上聲條韻,殍,并母,普表切,普,《廣韻》原屬滂母,滂古切。
上述兩種情況表明了《日月燈》中清聲母與全濁聲母有相互混切的現(xiàn)象,這一混切現(xiàn)象說明全濁聲母與清聲母在實際音讀中已無區(qū)別。
5. 用原《廣韻》的清聲母字作全濁聲母字的音同字
如:去聲寘韻,值,澄母,直利切,音與織同,織,《廣韻》原屬章母,職吏切。
《日月燈》中,作者為了加強讀者對真實讀音的掌握,常常于切語后又用直音的形式加一注解,云“音與某同”。上述例子作者用《廣韻》的清聲母字作全濁聲母字的音同字,再次說明這些韻字清濁已混同。
此外,書中還有一些小韻注解也值得注意,如平聲心母四等字(為假四等)“凇、淞、松”,在《廣韻》中原屬邪母三等字,作者將它們歸入心母下,且在“松”字下注云:“介儒按,松,《集韻》在心四,則思恭切,在邪四,則祥容切,是清濁二音皆有。今沈韻只出濁音祥容切,而刪思恭切。但舉世皆呼清音,仍宜改出思恭切為是。凡沈韻如此類應(yīng)改正者甚多……?!薄芭e世皆呼清音”說明“凇、淞、松”一類全濁音字其時已經(jīng)讀作清聲母字。而從“凡沈韻如此類應(yīng)改正者甚多”,說明這類全濁聲母讀作清音已經(jīng)不是局部現(xiàn)象,而是一個大趨勢,或也可以說是官話的整體現(xiàn)象了。但是作者囿于傳統(tǒng)讀書音,不肯將濁音清化的事實在韻書中完全反映出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日月燈·同文鐸》卷首三則“音辨三”作者云:“輕唇四母非敷原屬二種,而讀法似覺一類,于其子之非霏方芳封峰可知?!边@句話中的“非霏方芳封峰”諸字在《日月燈》中的聲母歸并情況見如下:
非,非母,甫微切 霏,敷母,芳微切;
方,非母,府良切 芳,敷母,敷房切;
封,非母,方容切 峰,敷母,夫容切。
雖然,作者仍效仿傳統(tǒng)韻書將“非方封”歸入非母,“霏芳峰”歸入敷母,卻又說“讀法似覺一類”,可見作者對這種分法已心存懷疑,換句話說,作者已經(jīng)有了非敷二母實際讀音趨同的認(rèn)識傾向。這一點我們從書中多處非敷母相混的例子得到驗證,例如:
平聲虞之模韻,敷,敷母,方無切,方,《廣韻》屬合口幫三,府良切。
再說奉母。原《廣韻》奉母在《日月燈》中有的并入非母,有的并入敷母,如:
平聲虞之模韻,夫,非母,鳳無切,《廣韻》:鳳,合口并三,馮貢切。
此外,《日月燈》中還有敷母字用原《廣韻》奉母字作反切上字的現(xiàn)象,如:
平聲冬韻,峰,敷母,夫容切,夫,《廣韻》原屬合口并三,防無切。
綜上觀察,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在《日月燈》時代,非敷奉三母合流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存在了。
《同文鐸》卷首三則“音辨三”作者云:“泥屬舌頭,當(dāng)讀在舌之頭,如本母下字難能之類,世皆讀如牙音者誤;舌上四母惟娘與泥微相肖,須于舌頭舌上辨之。”關(guān)于泥母“世皆讀牙音”,似乎讓人摸不著頭腦。然而無獨有偶,我們發(fā)現(xiàn)代表漢語早期官話的《中原音韻》中也有部分疑母字與泥娘母混并的現(xiàn)象。此外,與《日月燈》同時代的《詩詞通韻》“字母說”則有過這樣的論述:“泥娘二母,南屬牙音,北屬舌音。”由此看來,在《日月燈》時代,泥娘母讀牙音的現(xiàn)象在口語中大概是存在的,而且很可能就像《詩詞通韻》的作者樸隱子所認(rèn)為的那樣,是一種南方方音現(xiàn)象?!度赵聼簟纷髡呒灋楹幽闲掳玻度赵聼簟烦蓵陂g又在南京為官,南京話屬江淮方言,我們猜測作者可能是從江淮方言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象,“世皆讀如牙音”中這個“世”大概指的就是南京一帶,但是由于這種方音現(xiàn)象與舊韻不符,所以我們沒能從《日月燈》的切語中找出這種現(xiàn)象的蛛絲馬跡。至于“舌上四母惟娘與泥微相肖,須于舌頭舌上辨之”,這種說法與前文非敷“讀法似覺一類”的說法一樣模棱兩可。作者一面說娘母與泥母“須于舌頭舌上辨之”,一面又在《日月燈》中將泥娘二母互作反切上字,而且多數(shù)是泥母字作娘母字的反切上字,如:
(1)柰,泥母,尼帶切,尼,《廣韻》原屬娘母,女夷切。
(2)儜,娘母,泥耕切,泥,《廣韻》原屬泥母,奴低切,又音同能:能,泥母,奴登切。
(3)紉,娘母,泥鄰切,泥,《廣韻》原屬泥母,奴低切。
由此看來,泥娘合流或者說泥娘合于泥已經(jīng)是當(dāng)時的語音變化現(xiàn)象,只是作者還不敢大膽地承認(rèn)罷了。
關(guān)于知組和章組的合流早在唐五代的西北方言里就開始了,但有記載的文獻(xiàn)真正反映知莊章完全合流的是《中原音韻》,所以大概也就是那個時代起知章莊三組聲母的合流才漸漸地從北方官話波及到南方官話。我們討論的《日月燈》所反映的實際語音毫不例外地也有這種合流現(xiàn)象,其知章莊三組聲母的合流情況大致如下:
1. 三母合流
(1)去聲敬韻,知母,諸孟切,諸,《廣韻》原屬章三,章魚切;
(2)去聲效韻,笊,知母,陟教切,原屬《廣韻》莊二,側(cè)教切;
(3)入聲職韻,稙,照母,之力切,原屬《廣韻》知三,竹力切。
上述《日月燈》知莊章三母兩兩相互混并的現(xiàn)象正可以說明這三母在實際音讀中或已無區(qū)別。又如:
(1)平聲青韻,丁,知母,中莖切,音與爭同,《廣韻》:爭,庚韻,莊二,側(cè)莖切。
(2)平聲侵韻,碪,知母,知林切,音與斟同,《廣韻》:斟,章三,職深切。
(3)平聲肴韻,罺,照母,莊交切,音與啁同,《廣韻》:啁,知二,陟交切。
上述例子作者借助直音的形式體現(xiàn)出原《廣韻》知章莊三母在《日月燈》中已經(jīng)打破彼此的界線相互混同,進(jìn)而合流了。
2. 徹初昌三母合流
(1)上聲馬韻,姹,徹母,齒下切,《廣韻》:齒,昌三,昌里切。
(2)平聲庚韻,槍,徹母,抽更切,原屬《廣韻》初二,楚庚切。
綜合上述各種情況,徹初昌三母字相互間有混切,有混并,有互為音同字,由此,不難看出它們的合流已是事實。
3. 澄崇船三母合流
(1)去聲卦韻,豸,床母,士懈切,原屬《廣韻》澄二,宅買切。
(2)上聲語韻,抒,澄母,直呂切,原屬《廣韻》船三,神與切。
(3)入聲覺韻,濁,澄母,直角切,音與浞同,《廣韻》:浞,崇二,士角切。
與徹初昌三母合流的情況類似,我們也從上述《日月燈》澄崇船三母互為切上字,互為音同字,看出了三母合流的事實。
《同文鐸》卷首三則“音辨三”云:“(世)有讀禪為纏者,類床母字。夫禪,則連切,于本母下鳙辰韶可辨也。”這句話中的“纏”在《廣韻》原屬澄母字,直連切。作者說“纏者,類床母字”,進(jìn)一步為我們上面所討論的澄床合流的現(xiàn)象提供了不完全的證據(jù)?!白x禪為纏”說明,當(dāng)時禪母字也有合入澄母的。澄禪不分的現(xiàn)象在韻書中有體現(xiàn):
(1)去聲嘯韻,召,澄母,直少切,原屬《廣韻》禪三,寔照切。
(2)入聲沃韻,蠋,禪母,殊玉切,原屬《廣韻》澄三,直錄切。
再說床禪兩母,它們同屬照組聲母,且都是全濁音,在語音發(fā)展過程中,床母[?]打頭的音素[d]逐漸脫落,使床母的發(fā)音等同于禪母[?],這是可以理解的。其實早在《切韻》時代,這兩母就有相混的跡象了,如顧野王《玉篇》就有用禪母字作船母字(床三)的反切上字了,而且這種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洪武正韻》,劉文錦先生[1]在研究《洪武正韻》時得出三十一聲類后,拿它與三十六作比照,就有“禪母半轉(zhuǎn)為床”的結(jié)論?!度赵聼簟冯m然嚴(yán)格按等韻三十六母分聲,但實際語音中兩聲母合流的現(xiàn)象也屢有發(fā)現(xiàn),如:
(1)平聲麻之遮,鉈,床母,食遮切,原屬《廣韻》禪三,視遮切。
(2)聲紙韻,舐,禪母,承紙切,原屬《廣韻》船三,神帋切。
除上述外,呂吉儒還在《日月燈序》中批評當(dāng)世之人“繩讀作禪母下字,承讀作床母下字,而兩母淆”,我們查《廣韻》,“繩”屬船母三等字,食陵切,“承”屬禪母三等字,署陵切,由此可見,船禪不分是當(dāng)時的實際語音現(xiàn)象,只是吉儒氏受縛于傳統(tǒng)讀書音,僅把它當(dāng)作方音現(xiàn)象而已。
由上述澄禪不分,船禪不分,以及上文提到的澄崇船合流,我們可以推出在《日月燈》時代的語音中,澄船禪三母實際已經(jīng)有合而為一的趨勢。同時,又由于全濁音清化,因此,這一類聲母實際音讀大概與知莊章三母已無區(qū)別。
《同文鐸》卷首三則“音辨三”云:“正齒五母,人有讀床為藏者,藏,從母字也,試觀本母下莊鋤神蛇,可即子見母矣?!睂φ铡稄V韻》,由作者將“莊”與“床神蛇”歸于一類聲母,我們再一次看到全濁聲母與清聲母合為一類的事實。不僅如此,作者還向我們指出合流后的照組字還有與精組字讀音相同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在當(dāng)時實際語音中已經(jīng)有了正齒音齒頭音相涉的現(xiàn)象,而且這種現(xiàn)象在《日月燈》中也時有出現(xiàn),如:
(1)去聲宥韻,奏,精母,側(cè)侯切,《廣韻》:側(cè),莊三,阻力切。
(2)入聲陌韻,柞,照母,側(cè)格切,原屬《廣韻》精母,則落切。
由上述分析看來,正齒音與齒頭音相涉的現(xiàn)象在《日月燈》時代一定是存在的。
《日月燈·同文鐸》卷首三則“音辨三”,作者云:“諸母牙音中,見溪群三母易明,惟疑母有訛呼作夷者,此母一謬,則以宜為移,銀為寅,牛為尤,弊不可勝道,即作指南者,亦謂疑喻相通矣。夫疑,魚其切,夷,繇其切,牙喉固有辨也。”在這段話中,“宜、銀、牛、疑”在《廣韻》中均為疑母,“移、寅、尤、夷”均為喻母,作者批評當(dāng)世之人把這些疑母字讀成喻母字。然而矛盾的是作者自己在《日月燈》中也是疑喻不分的,如:
去聲未韻,胃,喻三,于位切,音與偽同,《廣韻》:偽,疑母,危睡切。
由此可推測在《日月燈》時代的實際語音中,疑母并入喻母已是十分明顯的現(xiàn)象。
喻母在中古有兩類,一類云母,一類以母?!度赵聼簟穮⒄枕崍D,將云類排在三等位置上,稱作喻三;將以類排在四等位置上,稱作喻四,但實際上中古云母以母在《日月燈》實屬一類,如:
(1)去聲葉韻,馌,喻三,移輒切,《廣韻》:移,以三,弋支切。
(2)去聲霰韻,援,喻四,于絹切,音與愿同,《廣韻》:愿,疑母,魚怨切;且援,原屬《廣韻》云母(即喻三)。
上述喻四作喻三的反切上字,喻三并入喻四的情況表明喻三喻四已有合二為一的現(xiàn)象,且這種現(xiàn)象大概不是偶然。
《日月燈》中還有這樣一類現(xiàn)象,那就是喻母和影母合流,如:
(1)平聲支韻,伊,影母,于脂切,《廣韻》:于,云三,羽俱切。
雖這一現(xiàn)象在韻書中并不多見,但不能否認(rèn)它的存在。
《同文鐸》卷首三則“音辨三”云:“微母或謬作為讀,不知微,無非切,為,則王切也?!薄拔ⅰ睂傥⒛福盀椤睂儆髂?。由此可推作者所處時代微母已有了并入喻母的跡象。
《同文鐸》卷首三則“音辨三”云:“(當(dāng)時)有謬喻為孺,而又有呼日為益者?!笨疾椤稄V韻》,“喻”和“孺”同為《廣韻》虞韻合口字,兩者讀音混同,則說明日母合口和喻母合口已經(jīng)有混同的跡象。又“日”和“益”讀音相同則說明:(1)質(zhì)昔兩韻開口字韻母合流,入聲韻失去入聲韻尾而并入止攝開口三等韻了,其音值大概是[i];(2)日母開口字與影母合流成為了零聲母。
根據(jù)上述《日月燈》“今韻”實際聲母系統(tǒng)所反映的種種變化,我們可以知道《日月燈》的“今韻”聲母系統(tǒng)決不是純粹的傳統(tǒng)三十六母,而是在三十六母之下?lián)诫s進(jìn)了許多明末清初官話實際語音的聲母特點。在明清兩代的音韻學(xué)史中,表面為傳統(tǒng)的讀書音音系架構(gòu),實際卻參雜時音成分的韻著大概不會僅此一部,因此這一類現(xiàn)象還有待于我們繼續(xù)挖掘和探討。
[注釋]
①“今韻”是相對該書的“古韻”而言,實際是《音韻日月燈》作者呂維祺為時人作近體詩而定的用韻標(biāo)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