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東(棗莊學院 中文系,山東 棗莊 277160)
文獻是針對人類知識的傳遞而言的,有了知識才能形成文獻。反過來說,形成了文獻,才能更好地傳遞知識。
人類傳遞知識最基本的優(yōu)勢是語言的發(fā)明。有了語言,就能將知識表述出來。當發(fā)明了文字之后,又可以將這些表述形成文本,這樣也就產(chǎn)生了文獻。也就是說,文獻是表述出來的語言文字,是在這樣的語言文字當中蘊含了人類所要傳遞的知識。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最初孔子使用“文獻”一詞的含義了。他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也?!保?]鄭玄將此“文獻”解釋成“文章賢才”。[1]這里把“文”說成文章是不錯的。而說“獻”是賢才,則是因為孔子訪求了一些懂得往世禮文的賢者。也就是說,孔子為了獲得夏殷之禮的知識,他既閱讀了宋杞兩國現(xiàn)存的有關(guān)文章,也求教了一些賢者,但都不足。那么,文章是文獻,這個沒有太大的爭議。而“賢”作為文獻的實際含義,并不是說這些人是文獻,而是說這些人說出來的話是文獻。準確地說,不管是那些文章,還是那些賢者所說出來的話,都含有關(guān)于禮的知識。在這里,那些文章和那些話才是文獻。
在這個問題上,有兩點需要注意。第一,我們在傳統(tǒng)上所說的文獻往往是忽略了口頭所實際表述出來的語言的,而只注重文字性的文獻。第二,在傳統(tǒng)上,對文獻的理解也并不需要過分推敲其具體含義,把“獻”理解為“賢者”沒有錯,理解為賢者所說的話也沒有錯,后人把文獻理解為“典籍”也沒有錯。只是到今天,當它被作為一個術(shù)語來理解時,我們才需要弄明白其具體含義。
既然這樣,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站在人類傳遞知識這個角度上來談會更好一些。而在這里,人類傳遞知識的基本途徑恰恰正是問題的關(guān)鍵。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人類語言就成為文獻的關(guān)鍵了。因為,知識是抽象的,它不可能被直接傳遞,只有通過語言表述出來才能被傳遞。知識既可以表述為活的口頭言語,也可以記為文字,“文獻”一詞就是以這樣的意義成立的。所以,文獻由語言文字組成,沒有語言文字就沒有文獻。要談文獻,應(yīng)當首先抓住語言,文獻問題首先是語言問題。
前面說,文獻問題首先是語言問題。但是,語言文字本身卻并不就是文獻。因為語言(也包括文字)是所有的一個一個的字、詞的集合體,它處于靜止的庫存狀態(tài),這時并不能表述知識。它們只有按照一定的表達方式組織起來才能有效地表述知識,文獻應(yīng)當是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的。僅就漢字而論,我國最大的字書《漢語大字典》收字也不過56000個左右,而常用字也不過是三五千個。但是由它們組織起來而形成的文獻卻無法計數(shù)。所以,語言文字只有被具體運用,能夠傳遞知識(與信息),這時才有文獻的產(chǎn)生。從歷史長河來看,所謂文獻,就是運用語言文字所形成的文本的積累,我們可以用“典籍”來概括。
按照這樣的理解,知識以語言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形式,可能是一段話,可能是一篇文章,也可能是一部著作,所以當我們指稱某一文獻的時候,我們真正指的是它的這些組織起來的文字,或者用現(xiàn)在的名詞來說指的是它的文本。比如《春秋》,這是比較嚴謹?shù)奈墨I,它的文字表述非常講究。而《論語》則是比較松散,是話語之記錄。也就是說,只要將某種知識、某個道理、某個事件等等用語言文字表述出來,表述出來形成文本,我們就可以稱之為“文獻”,不管它成為文本的組織章法如何。甚至甲骨上的一個字,竹簡上的幾個字,因為能夠向閱讀者或研究者傳遞著什么信息,我們都認定為文獻。其實,凡是寫下來的字,都是文獻,因為這些字走出了庫存狀態(tài)而得到了實際的呈現(xiàn)。
從文獻學上來說,如果某文獻的文字被改竄了,此文獻就不是原來面目了。如果我們要對這部書進行文獻整理,我們整理的是它的語言文字。講文獻整理是這樣,講???、講輯佚也是這樣。又如講版本中的善本,不管是足本、精本還是舊本,也都是針對文字而言的。如果我們要閱讀一部文獻,也是閱讀它的語言文字。這些語言文字,都是對某種知識的實際的表述,已成為有組織的言語了,已經(jīng)是篇章了,不再是靜態(tài)的語言單位。
從上文分析可知,知識通過語言文字表述出來便產(chǎn)生了文獻。但語言文字本身并不是文獻,只有付之于人類交際實際的語言文字才是文獻,只有既成產(chǎn)品事實的語言文字才是文獻。
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語言是音義的結(jié)合體,音承載著義,語言的交流是“以音達義”,音到而義隨。如果把這個“義”換成“知識(信息)”,這就是文獻的形成問題了。也就是說,換從一個傳遞知識的角度來看,語言就成為傳遞知識的工具,使用這種工具傳遞知識的結(jié)果,就是文獻的產(chǎn)生。
文獻產(chǎn)生之后,人們要獲取傳遞來的知識,就要回到文獻上去閱讀它,即從文獻中獲得知識。其實,我們在閱讀這些文獻的過程中,是把其中所灌注的知識還原出來。至于能還原到什么程度甚至從中能獲得別的什么啟示,那是另外一個問題。文字文獻的閱讀是還原知識,對于口耳相傳式的口語文獻的理解也同樣是還原知識。
從上述過程來看,知識不是文獻,但必須要由文獻來承載,即是說文獻是知識的載體。如果從傳統(tǒng)的典籍的意義上來理解,當然更容易接受。我國是典籍最多的國家,這些典籍,實際上是各種不同的文本篇章,我們閱讀這些典籍,就是閱讀它們的文本篇章,得到其中的知識。古人的智慧就蘊含在這些文字之中了。所以,如果說我們是一個文獻的國度,也就等于說我們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厚重的國度,就是因為文獻之中有巨量的知識蘊含。
在這里談到“文獻”時,往往要與另外一個問題相糾纏。即,把文獻理解為“書”,而書是一本本的,那么文獻就是書本。這個理解不能算錯,起碼在傳統(tǒng)上是不錯的。但是,如果細究起來,這還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是把文獻與文獻的載體混為一談了。實際上,文獻是用來承載知識的,它是靠語言文字的序列組合來承載知識,而文獻本身也需要載體。因為文獻具有語言文字屬性,如果沒有載體,這些序列性的語言文字也就沒有辦法呈現(xiàn)出來,當然也沒有辦法傳遞與保存。文字可以寫刻在任何質(zhì)料上,這些“任何質(zhì)料”,就是文獻的載體。比如說甲骨文獻研究,我們關(guān)注的是甲骨這些載體上的文字,甲骨文研究者可能終生都未摸到過甲骨原物。又比如說《論語》,它既可以寫在竹簡上,也可以寫在縑帛上,還可以寫在紙張上,又可以轉(zhuǎn)換一種形式刻錄在光盤上。它的載體可以不同,但文獻仍然是《論語》。當然,其文字可以發(fā)生篆隸楷的轉(zhuǎn)變,也可以翻譯為別國文字,但這又是文獻以不同的文字(或字體)呈現(xiàn)出來而已,并不妨礙它依然是《論語》。
這樣,在談到文獻時,會出現(xiàn)三個要素,也就是知識、知識的載體即文獻、文獻的載體。在這三者中,知識需要蘊含在文獻之中,而文獻也需要附著在一定的質(zhì)料上,有了這樣的關(guān)系,它們才共處一體,無法分開。(口語性的文獻,它的載體是發(fā)出來的語言文字的音,傳統(tǒng)上理解為人,即孔子所說的“賢”,這里不必細究) 既然無法分開,就容易出現(xiàn)一些誤會。如1983年《文獻著錄總則》所說的文獻“是記錄有知識的一切載體”,其中的這個“載體”指的便是竹簡紙質(zhì)等物。1993年《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圖書館學、情報學與檔案學部分則說:文獻是“記錄有知識和信息的一切載體”,[2]定義中加上了“信息”一項,其用意是對這個定義的內(nèi)含作進一步的完善,但是卻仍然沿習了前者的錯誤。這個錯誤實際上是在知識、文獻、文獻的載體三者之中,忽略了文獻的存在,這是最不應(yīng)該的。如果能理解“文獻”既不是“知識”也不是金石竹紙這樣的載體而是表述“知識”的語言文字,這個問題就不會存在了。
人類將知識蘊含于文獻當中,又將文獻寫刻于一定的載體上,這樣才能完成知識的傳遞。這是人類為解決知識傳遞問題所采用的手段。而手段會隨著技術(shù)的改進而改進,并且也要產(chǎn)生新手段,這必將導致文獻本身的變化。
傳統(tǒng)文獻是以語言文字為中心的,人類既可以發(fā)明語言文字,也就可以將語言文字所形成的文獻通過物質(zhì)手段保存下來。而在當代新科技的有利條件下,不僅可以保存語言文字性的文獻,也可以保存音像。這些音像也就進入文獻王國,成為新的成員。也就是說,以語言文字為基礎(chǔ)的傳統(tǒng)文獻形式被打破,產(chǎn)生了更為直觀的文獻形式。
如果這樣看待文獻,我們就會注意到,傳統(tǒng)文獻中本來就有畫出來的圖像,例如《山海經(jīng)》,本來它是有許多的圖畫來配合文字的。如果從傳遞知識的角度來說,利用文字文獻不如將當時的真實場景再現(xiàn)更容易被人們所接受,只是這樣的場景難以留下來,所以最初人們只能采用畫的形式。但即使是畫也是十分困難的,因而必然向文字發(fā)展。相比較而言,那時人們不會想到場景再現(xiàn),但可以口頭描述,也可以畫,畫受限制必然發(fā)明文字。其中,口頭描述與文字表達是最容易做到的,畫可以作為不得已的輔助手段來使用,如同《山海經(jīng)》。這些都可以形成文獻,也就是最基礎(chǔ)的文獻。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類為了更好地進行知識的傳遞和被認識,便會對知識進行分類分科,因而也就會形成不同種類的文獻形式,當然最基礎(chǔ)的是語言文字性的,其他方面則有圖畫、音像性的。其中,在繪畫與雕塑門類方面,圖與像就是它們的地地道道的文獻。而在天文學與地理學方面,更離不開天圖、地圖了,這些也是它們的文獻。音樂專業(yè)則離不開音響式的文獻。顯然,知識是可以分為不同的學科來學習掌握的,這些不同的學科有各自不同的文獻。
可以說,人類總是盡其最大可能地科學地傳遞與學習知識,也總是盡其最大可能地利用可以利用的條件制成文獻,從而達到傳遞知識的目的。從傳遞知識的角度來說,最理想的做法當然是面對面地教,示范性地教。這樣做所受到的局限太大,只有在現(xiàn)代科技條件之下,人們才可以將需要再現(xiàn)的場景保存下來,使之一次次地再現(xiàn)。如果孔子當年講課有錄像,我們現(xiàn)在也就可以親炙其教了。又如,如果當年有錄音技術(shù),中國的古音樂、古語言就會得到很好的保存。在現(xiàn)代科技條件下,人類各種知識的傳遞較少受到限制,這時只存在想保存什么的問題了,而不存在能不能保存的問題。因而文獻的含義也就發(fā)生了變化,就不僅僅局限于語言文字了。而且,文獻本身又可以轉(zhuǎn)化成不同的形式,承載于不同的載體上。例如,表演性的文獻,可以從錄像形式變成一幅幅的畫面出現(xiàn)在紙面上,而紙面上的文獻可以通過電子形式來閱讀。文學作品可以從文字性文獻變成影視文獻來傳播,等等。所有形式的文獻都可以離開其原始意義的載體,通過網(wǎng)絡(luò)傳遞。文獻以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那么對其中蘊含的知識與信息的認知效果也會不同,既可以根據(jù)需要制成,也可以根據(jù)需要轉(zhuǎn)換。
在現(xiàn)代文獻學上,我們對“文獻”的界定是存在著極大的困惑的。從表面上來說,這是由于現(xiàn)代科技手段沖破了人類傳遞知識的傳統(tǒng)方式,而最根本的則是由于我們沒有弄清傳統(tǒng)文獻的內(nèi)含到底是什么,從而造成知識與文獻不分、文獻與文獻的載體不分,并導致對真正作為文獻基礎(chǔ)的語言文字的忽略。既不能準確定位,又遇到了新的沖擊,因而我們對文獻的理解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混亂。
可以說,由于現(xiàn)代科技沖擊著傳統(tǒng)文獻的形成手段,因而大大地顛覆了我們對文獻的傳統(tǒng)理解。這需要我們回到人類知識傳遞的本質(zhì)上來看問題。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之后,就會明白,我們傳統(tǒng)的文獻首先是語言文字的問題,語言文字是傳統(tǒng)文獻的基礎(chǔ)。這是與人類的科技水平相當?shù)?。人類科技越發(fā)達,傳遞知識的能力越強,因而文獻的領(lǐng)域也就日益擴大。但無論如何變,文獻的本質(zhì)不變,即其中必蘊含人類知識,而且又可以一次次再現(xiàn)。只是現(xiàn)代新的文獻形式更有利于人類知識的保存與傳遞。
[1]論語·八佾[O]//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2466.
[2]中國大百科全書編輯委員會《本卷》編輯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 圖書館學情報學檔案學[K].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465.